第二章 無法遺忘

東大,全稱東湖大學,是一座有名的百年老校,位於安平市最西麵。

此刻,這座校園在雨中顯得格外蕭瑟。灰蒙蒙的天空下,深褐色的瓦牆此起彼伏。瓦牆邊上是一片麵積不小的樹林,樹木高聳。因為沒有被很好地養護,路口的幾株樹幹上光禿禿的,風一吹,大樹在風中不停地顫抖,“嘩嘩”作響。整個校園因此而越發變得死氣沉沉。

從校門口到案發現場所在的樹林有將近300米的距離,章桐穿著雨衣,提著沉重的工具箱,順著濕滑的鵝卵石鋪就的道路拐了幾個彎,就看到了樹林外那熟悉的警用隔離帶。

校園裏非常安靜。雖然案發現場在校園內,但是來這裏的路上和警用隔離帶的周圍,除了幾個麵容嚴肅的校方工作人員以及保安外,並沒有好奇的學生駐足圍觀。

童小川跟她打了個招呼,伸手指了指樹林最深處:“就在那下麵,章醫生,是巡邏的保安發現的。”

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樹木。

“是什麽時候發現屍體的?”章桐問。

“大約半小時前。”童小川看了看記錄,“因為樹林要重新規劃,所以今天校方就對這邊做了實地登記,巡查的時候發現了屍體。”

天空陰沉沉的,烏雲密布,幾乎讓人壓抑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兩人順著小路走進了小樹林,雨衣輕輕地擦過樹枝,發出了“沙沙”聲。

走了大約三五分鍾,兩人在最裏麵的一棵針葉鬆旁停了下來。

順著童小川的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具屍骸就在麵前這棵針葉鬆的下麵。棕灰色的骸骨幾乎散落在了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

“屍體被人動過嗎?”章桐問。她蹲下去,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抓起了死者的顱骨,輕輕拂去顱骨表麵的泥土。

“沒有。”童小川很有信心,“東大這邊的保安素質都很高,經常到局裏參加培訓,所以,必備的現場處理常識還都是有的。他們一接到學生報案,確定後就立刻通知我們了。”

頓了頓,童小川又問道:“現在可以確定死亡時間嗎?能不能確定是他殺?”

“沒這麽快。”章桐嘀咕了句,她把手中的死者顱骨輕輕放了下來,“除了死者為女性外,別的方麵,我現在沒辦法告訴你,因為屍骸掩埋得不深,很多表麵證據都被破壞了,我得回去好好查查才行。”

“那需要我們做什麽嗎?”童小川看了看身邊不遠處站著的兩個下屬。

聽了這話,章桐站起身,環顧了一下自己的周圍,不免有些沮喪:“我人手不夠。你們戴上手套吧,做好心理準備,我們今天或許要到下午才能回去了。”

結果一直忙到傍晚,在樹林中發現的屍骨才被勉強湊齊主要部分,他們這才把屍骨運回了局裏。

草草吃了晚飯,章桐心事重重地返回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年輕人,20歲出頭,個子不高,麵容清秀,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身體非常瘦弱。他一見到章桐便立刻迎上前,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張批準函:“章醫生,我是新分配下來的,我叫陳剛,手續都已經辦好了,這是批準函。”

章桐一愣,視線在蓋了紅章的批準函和年輕人略顯稚嫩的臉龐之間來回移動著:“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來沒一會兒,領導說你出現場沒回來,我就一直在這兒等了。”陳剛回答。

章桐沒再多說什麽,她順手把批準函往兜裏一塞,招招手,隨即徑直走進了解剖室。

陳剛趕緊跟了上去。

基層法醫能像章桐這樣在崗位上做這麽久的,真的是屈指可數,所以她對自己身邊來來去去的同事都能自始至終保持平靜的心態。

花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來過濾從樹林現場帶回來的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它們都是在屍骨周邊一米的範圍之內發現的,最主要的位置是屍體下方和周圍與屍體相接觸的地方,別說是落葉,哪怕是泥土都被掘地半尺給帶了回來。章桐把提取到的泥土和落葉的樣本交給陳剛送往小九的實驗室,並再三囑咐要盡快拿到檢驗結果,然後在剩下的物品中逐一確定是否和死者有關。

帶回來的物證不算少:一個用過的**和一對圓形耳環,一些空易拉罐和煙頭之類的東西。經過篩查,很多都被排除了,而最有價值的,是一對離屍骨最近的圓形耳環。由於圓形耳環屬於金屬質地,耳環背麵正中央的地方,還能找到一小塊殘留的早就風幹的人體組織。正因為耳環的保護,它們才沒有被細菌分食幹淨。但是這塊人體組織已經無法用來提取DNA了,因為它在室外停留的時間太久了。

屍骨周圍沒有找到任何腐爛的纖維物質。也就是說,死者在被埋進那個淺淺的墓穴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全身**的。再結合那隻用過的**來看,不排除死者生前遭受到性侵害的可能。可是,要想在早就已經風幹的骸骨上找到性侵害的痕跡,其可能性等於零。至於**中所采集到的人類生物樣本的有效性,章桐的心裏更是沒有底。

想到這兒,章桐不由得雙眉緊鎖。她知道,很多大學校園裏茂密的樹林深處會被校園情侶們當作露天的約會場所,所以這個用過的**在屍骨旁邊被發現也可能純屬巧合。

目前最主要的,就是確定死者的身份和死因。

她站起身,走到驗屍台邊上,伸手打開了頭頂的照明燈。

“章醫生,你認為死者有多高?”在章桐的示意下,身穿工作服的陳剛把裝有屍骨的輪床推到驗屍台邊上,並排放置。

“在現場的時候,我清點過屍骨,缺少了部分脛骨和另外一根股骨,所以目前來看,就隻能通過脊椎的長度來推測了,我覺得死者身高應該不會超過163厘米。”章桐一邊說著一邊在手術服外麵係上一條塑料圍裙,“先把骨架複位,然後照X光。我們隻有骨頭,傷情就隻能通過骨頭來判斷了。盡力而為吧。”

“在學校,你都做過這些嗎?”過了一會兒,章桐不放心地問,“我剛才看你的批準函上,學位是M.M(醫學碩士),你怎麽會想到下基層的?這個學曆坐辦公室都足夠了。”

陳剛微微一笑:“我喜歡這個職業。章醫生,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做事的。”

X光片出來後,章桐把它們一一貼在了燈箱上。看著這一連好幾張的X光片,章桐陷入了沉思。她並非人類學家,但是眼前的這幾張特殊的X光片,就是她也看出了很多問題。

片刻之後,她關上了燈箱的照明開關,然後走到驗屍台邊上,看著被整齊地安放在潔白的床單上的屍骨,神情越發嚴峻。

就在這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至近,解剖室的門被人推開,童小川快步走了進來,拽了一件工作服套上後,直接就來到驗屍台邊上:“剛開完會,抱歉、抱歉,情況怎麽樣?”

話剛說完,他一抬頭,這才注意到站在旁邊的陳剛:“你是?”

“新來的,我缺人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童小川嘿嘿一笑:“不錯啊,章醫生,你這兒總算有點人氣了,真叫人羨慕。我們那邊今年可是一個願意來的都沒有,我都快磨破嘴皮子了,也沒有人理我。”

章桐伸手指了指陳剛:“別羨慕,人家是地地道道的M.M,應該也隻是來‘度假’的。”

童小川感到有些吃驚,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在埋頭整理工具的陳剛。

“對了,你這麽早來做什麽?這是屍骨,不是屍體,再加上骨頭並不完整,我這邊沒那麽快出結果的。”章桐頭也不抬地伸手從工具盤裏抓過一把透鏡,仔細查看起了白床單上的屍骨。

“還不是上麵催得緊啊,我也沒有辦法。”童小川的口吻中帶著一絲哀求。

章桐當然明白童小川為什麽會這麽抱怨,一切都是前段日子那個神秘的包裹惹的禍,自從那天過後,不隻是副局長,整個局裏大家的心都是懸著的。就像踩著一根鋼絲,隻要有一步走錯,媒體就會隨時蜂擁而至,至於死者的身份,全局上下更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而作為其中重中之重的刑偵大隊,其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盡力吧。”章桐瞥了一眼童小川,歎了口氣。

“首先,看盆骨,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具女性的遺骸。”

或許是因為顧及陳剛初來乍到,怕他難以接受自己較快的語速,章桐講述得格外仔細,她伸手又拿起了遺骸的股骨:“其次,她是成年女性,但是年齡不會很大,因為股骨和髕骨並沒有看見患有關節炎的跡象,而女性一旦過了40歲,通常就會有輕微的關節炎的症狀。可是,死者的脛骨和腓骨的生長仍未與骨幹完全結合,這一點可以從髕骨上看出來,所以,死者年齡在17~27歲之間。

“相對於此,死者的脊柱部分,卻有明顯的變化,她的脊柱受過傷,脊椎有明顯的凹痕和退化,這是腰椎間盤突出的典型症狀。由此判斷,死者生前曾經做過重體力活或者長期伏案工作。而死者的恥骨,也有一定的成熟度,生長已經接近末期。”她放下缺損的股骨,繞著驗屍台轉了個圈,來到遺骸的頭部,左手拿起顱骨,右手指著顱骨頂端,“你們看這裏,頭頂縫隙清晰可見,而通常女性成年後,也就是35歲左右,頭頂的縫隙就會徹底消失。所以,她的年齡不會超過34歲。”

略微遲疑一會兒後,章桐抬起頭,看著童小川:“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綜合這些因素,再加上死者發育完全的口腔和牙齒,我得出結論,死者的年齡在27~34歲之間,算上誤差,應該不會超過38周歲。”

童小川很認真地在隨身的筆記本上記下了章桐有關死者年齡的推論,然後頭也不抬地追問:“死者身高大概是多少?”

章桐想了想,說:“從脊柱長度判斷,應該不會超過163厘米。”

“那死者是否屬於他殺?”

“是,雖然說具體死因我還不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死者全身曾經遍布刀傷!”

“是嗎?”童小川一臉疑惑地看著章桐。

章桐點點頭:“沒錯,不隻是鎖骨,就連脊椎骨和肋骨都遍布刀傷,我數了一下,現有的骸骨上,至少有58處刀傷,至於那些在肉體上的,就沒有辦法計算了。而且,根據刀傷的位置和力度來看,有47處刀傷都集中在了死者的後背部位,也就是說,有很長一段時間,凶手是站在死者後方實施的攻擊。因為受到攻擊的時候,死者所采取的是不同的姿勢,所以,刀傷幾乎遍布後背,鎖骨和後腰部都被刺穿了!”

為了能有更直觀的描述,章桐一邊說著,一邊右手握拳,做出淩空劈刺的動作,仿佛凶手行凶時恐怖一幕的再現。

童小川皺眉問道:“凶器的種類可以辨別出來嗎?”

章桐伸手拿起一根缺損的股骨,指著上麵的刀痕說道:“你看這上麵的幾道傷痕,是擦著股骨中央過去的,在上麵留下的痕跡淺顯並且有抖動的跡象,也就是說,這是一把刀刃很厚、很小的刀,卻又非常有力,因為隻有這種刀具,才會在骨頭上留下這些痕跡。我們法證微痕那邊可以根據刀的彈性所產生的痕跡弧度來計算出刀刃的具體厚度,從而判斷出刀的確切種類。”

“多久能有結果?”

章桐放下股骨,一臉苦笑:“這個要小九那邊才能做,我這邊沒這種儀器。一周後能出來就已經很不錯了。我通知他們優先處理吧,但是我不保證有結果。因為這個實在是做得不多,缺乏這方麵的經驗。”

童小川的臉上流露出了感激的神情,說道:“那死者的死亡時間有結果了嗎?”

“有關屍體周圍的土壤檢驗報告還沒有拿到,從手頭的證據來看,死亡時間應該是在三年前。因為我們這兒地處南方,空氣比較濕潤,濕度大,再加上屍體處於淺坑中,沒有被深埋,所以,屍體受到氣候和外部條件的影響就更加顯著,屍體腐敗所需要的需氧菌活動越發頻繁。死者雖然並不肥胖,但是也屬於中等體型,所以屍體腐敗速度不會很慢。”

童小川飛速地把章桐話語中的要點一一記錄下來,臨了,抬頭不甘心地問:“章醫生,你還有什麽要補充嗎?”

“有件事,對你們尋找屍體來源應該有一定的幫助。”說著,章桐又一次拿起了死者的顱骨,伸手指著牙床說,“死者生前的生活肯定有過一定的變故,有可能是經濟上的。這些牙齒曾經整過,還是正規醫院的牙醫做的,所做的烤瓷非常精致,但是現在看來,周圍又有一定的缺損跡象,也就是說,死者後來任由其磨損,並沒有每年去修補檢查。還有就是,死者補過門牙,缺了5顆臼齒。牙齒上遍布黑斑,很顯然,死者生前有吸煙的嗜好,而且有上下牙齒咬合無力的症狀。”

章桐示意陳剛把裝有現場找到的那對圓形耳環的證據袋遞給了童小川:“這是從死者顱骨邊上的泥土中發現的,目前還不能完全確定就是死者的物品,因為死者被埋時應該是**的狀態,也有可能是凶手在脫去死者身上的衣物時,遺漏了她的耳環。而耳環背後的那部分人體組織,因為時間太長了,做DNA提取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你們確認屍體來源時可能會用得上。等會兒我會把相片給你傳過去。

“還有,就是現場發現的一隻用過的**,我個人覺得可以參考,但是沒必要列為重點。原因很簡單,第一,它是在離屍體比較遠的地方發現的,在土層表麵,按照常理推斷,如果凶手侵犯了死者的話,不會隨意丟棄留有自己生物檢材樣本的**。第二,因為已經受到了汙染,**保護層也有破損,裏麵有效的生物檢材樣本早就失去了檢驗的價值,所以,隻能作廢。說實話,在案發現場這樣的環境下,我根本就無法提取到完整的可以用來進行比對的DNA樣本。針對這個在案發現場周圍發現的證據,我的結論是,死者在生前可能遭受過性侵害,也可能沒有。”

童小川無奈地點點頭:“那地方,我知道,現在的大學生精力旺盛的有許多,可以理解,走訪的時候我備注一下吧。”

“再結合前麵我跟你說過的死者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症來看,死者在後半生中,肯定為了生計四處奔忙或者是做過大量的伏案工作。她受過很大的打擊,以至於有一段時間非常低沉,沒心思去繼續做牙齒的修補和養護。”章桐神情嚴肅地說道。

提著沉重的旅行袋,順著幽暗狹長的小巷子轉出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因為他又開始殺人了。

女孩的屍體現在就在自己的旅行袋裏,在屍體變得徹底腐爛發臭之前,他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安置的地方,至少不要那麽快就被人發現。

小巷子的盡頭是一片早就已經荒廢了的土地,從四處散落的建築垃圾可以看出,已經被廢棄很久了,周圍更是雜草叢生,廢棄物被拋得滿地都是,發臭的河水在的河灘上肆意橫流。

這是塊被人遺忘的地方,足夠安靜。

他必須把她放在這裏,因為再換個地方的話,時間上已經不允許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腫脹,逐漸散發出的濃烈的腥臭味會在不經意間從旅行袋的縫隙中湧出來,讓他作嘔。

穿過垃圾堆,他走到盡頭的雜草叢中,輕輕拉開旅行袋,忍著惡臭把屍體抱了出來,解開裹在女孩身上的毛毯,然後把她平放在地麵上。

毛毯雖然很廉價,但是吸水性很好,可以防止屍體在腐爛過程中體液外流。

如血的夕陽,在天邊漸漸逝去,最後的陽光為女孩腫脹變形的臉塗抹上了一層詭異的血色。

撫摸著那早就已經冰冷的麵頰,他喃喃自語,目光中充滿了莫名的傷感。

臨了,他把用來裹屍體的毛毯重新疊好,塞回旅行袋,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又一次走進了那幽暗狹長的小巷。直到身影消失,他都沒有再回頭朝拋屍體的地方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