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致命的秘密

如果你已經一無所有,你還願意付出什麽代價來掩蓋一個致命的秘密?

01

2019年4月4日,一個很普通的日子,陽光明媚。

犯罪心理學講師李曉偉抱著一大堆講義走出階梯教室,抬頭見到章桐站在走廊上,便驚訝地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章桐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幾乎從不在李曉偉麵前穿警服,哪怕來警官學院找他時也都是一身極為低調的便裝。

此刻的她卻警服筆挺,褲管上一絲褶皺都沒有,帽子拿在手裏,神情有些落寞。

“我今天去送一個局裏的同事,回來的時候路過這裏,就順道來找你了。”章桐一邊說著,一邊摘下了胸口的白花,“小九的車在門口等我,過會兒我還要回單位。”

李曉偉臉上剛浮現出的笑容消失了,他往走廊邊上站了站說:“是不是刑警支隊的丁然警官?我聽說了,太突然了。”

章桐的聲音有些沙啞:“心源性猝死,才41歲,還很年輕。”

“你沒事吧?別太難過了。”李曉偉關切地打量著她臉上的神情。

“我沒事,隻是剛才在告別儀式上的時候,丁然家屬那哭聲……唉,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聽哭聲。”章桐一聲長歎,眼眶中竟然有了些許淚光,“元凱酒店那個案子,刑偵大隊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抓捕的時候傷了好幾個不說,現在案子破了,丁警官卻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留下就走了,別說他的家屬,就連我們這幫同事一時半會兒也是無法接受的,更何況那孤兒寡母。”

李曉偉輕輕歎了口氣:“我認識丁警官,他是個好人。”

“你見過他?”章桐有些意外,“他可是個做事比我還低調的人。”

這時候,上課鈴聲響了起來,走廊裏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李曉偉把講義換了隻手抱著:“走吧,我們去辦公室聊聊。”章桐點點頭,兩人並肩順著走廊向前走去。

“那是前年初冬12月份,我還記得他那天來找我的時候都快下班了,外麵下了好大的雪。”李曉偉伸手推開辦公室的門,房間並不大,都不到4平方米,桌椅都是最簡單的,灰白色的牆壁沒有一點兒生氣,雖然裝修寒酸了點,但是好在安靜,位置在走廊的盡頭,窗外還有一株盛開的山櫻花樹。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丁然應該是3年前被調到刑偵大隊的。”章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在這個角度正好看到了辦公桌上那個夾著兩人合影的小相框,她的臉微微一紅,趕緊把目光移開。

“是的,他來找我的時候就刻意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李曉偉給章桐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後,便坐下接著說,“在這之前我都沒有機會和他認識,他說自己是從看守所的趙軍那裏打聽到了我的聯係方式,所以才來找的我。前年7月初警官學院有個通知,不是基層上來的講師都要下去鍛煉一段時間,我就在市看守所待了3個月,趙軍是那裏的管教,工作之餘我就順便幫他解決了一點小問題。”

章桐明白李曉偉所說的“小問題”是什麽,便問:“難道說丁然也是因為私人問題找的你?”

“不,”他搖搖頭,“一個案子,差不多9年前發生的,那時候丁然還在基層派出所裏,據他所說那是他第一個接警的案子。”

“你說的是不是發生在2010年9月27日市老文化宮門麵房裏的母女被害案?”章桐上身前傾,目光緊緊地盯著李曉偉。

“沒錯,就是那個案子,包括報警人在內一死兩傷,那女孩的情況有些糟糕。”李曉偉突然話鋒一轉,“你今天特地跑來找我應該也是為了這個案子吧?”

“那是一起懸案,但我很感興趣。”章桐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丁然是怎麽跟你說的,你現在還記得嗎?”

“也沒多少有用的信息,基本上就是這個案子至今沒破,雖然他離開了基層派出所,也把它移交了,但要徹底放下不太可能,所以就想讓我幫忙看看,能不能從犯罪心理的角度來鎖定犯罪嫌疑人。”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我明白,這是心結,每個幹過刑偵的人幾乎都會有。”

“他說這個案子的凶手當時來看應該歲數不大,屬於衝動型的暴力犯,法醫的驗屍報告裏都有提到,犯罪手段非常殘忍,所以丁警官很擔心這個案子拖久了,凶手會再犯案。”李曉偉輕聲說道。

“你的意思是這種案子凶手再犯的可能性非常大?”章桐問。

“是的,綁架不是為財,凶手的目的很明確。”

“那丁然有沒有跟你提到過案發現場的事?”

“說了。”李曉偉靠著椅背,十指交叉疊放在椅子扶手上,陷入了回憶中,“那地方離工業園近,周圍除了酒吧一條街和一些其他娛樂場所外,配套的居民小區還沒入住滿,所以一到晚上行人就比較少。當時報案人急著救人,想辦法去打開玻璃門的金屬鏈條鎖時,無意中觸發了門口連接著金屬鎖頭的一個小型爆炸物,據說是用炮仗改裝的,雖然過火麵積不算太大,房間內裝的噴淋頭很快就把幾處零星火勢給撲滅了,但是大門旁受到波及被炸裂的水管噴湧出大量自來水,把現場弄得一團糟,導致很多重要的證據都被損毀。據說受害者的女兒雖然撿了條命回來,腦部卻受傷嚴重,事後對當時所發生的一切毫無印象。女孩出院後沒多久就被她父親接到老家海東小縣城去休養了,風雷新村的老房子也賣了。幾年後,聽說女孩的父親因車禍去世了。為此,丁警官很自責。”

“自責?”

李曉偉點點頭:“死者的丈夫王誌山隻報過一次案,是丁然接手的,時間正好在命案發生前一周,後來聽說他女兒找到了,好像是因為母女不和,叛逆期的女孩子嘛,可以理解,王誌山也去警務站打過招呼並且撤了案。誰都不會想到一周後事件再次重演,隻是這一次王誌山沒有去報案,因為他每次在家隻待不到兩天就又走了,而這一次出事的時候,他被證實還在蘇川。沒辦法,作為供銷科長,他工作忙碌也很正常。丁然警官卻覺得如果自己在警務站接警時就能意識到這將會是一起刑事案件並且足夠重視的話,或許就能挽回一條無辜的生命。”

“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犯罪預言家。”章桐微微皺眉。李曉偉聽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那你給了他什麽建議?”章桐問。

“等!”

“等?”她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李曉偉站起身來到窗前,看著窗外:“等凶手再次下手。”

“都已經隔了快9年了,你確定凶手還會再犯案?”章桐也站了起來,她拿過自己的警帽戴上。

“會的。”李曉偉的回答斬釘截鐵。

“動機呢?會不會是複仇?”章桐問。

“我不知道,隻能說有這個可能。”

房間裏一片寂靜。

“好吧,那我先走了,我還要回單位去。”章桐正要離開,李曉偉卻轉身叫住了她:“等等。”

“怎麽了?”

“你今天來找我,肯定不是單純來聽我灌雞湯的。那幾張驗屍相片我看過,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兒,所以……你注意安全,有需要我的,隨時找我,我手機24小時都開著。”

章桐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李曉偉的辦公室。

窗外,輕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粉紅色的花瓣被風吹向了空中。李曉偉的目光落在了麵前那張兩人的合影上,許久,嘴角終於洋溢起了一絲暖暖的微笑。

警官學院外,正午的陽光灑滿街頭。

痕檢工程師小九從車窗裏探出頭招呼:“章姐,我在這兒。”

章桐緊走幾步上前拉開車門低頭鑽了進去,警車應聲啟動開上了馬路口。

“車怎麽挪位置了?”

“那保安把我攆走了唄,說那牆根兒底下不能亂停車,除非我是在執行公務,否則都要貼罰單的。對了,李醫生咋說?”小九邊開車邊問。

去警官學院教書之前,李曉偉在市第一醫院心理門診部上班,可惜的是三甲醫院的待遇和清閑的部門都沒有能夠真正留住他的心。盡管如此,小九卻還是習慣稱呼他為“李醫生”。

章桐嘀咕:“丁然找過他。”

“你說啥?”小九雙眉一挑,“真沒想到啊,姐,老丁那個悶葫蘆還挺會找專家的。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前年了,算起來應該是2017年的時候找的他。”章桐斜靠在後座的椅背上,目光看著窗外轉瞬即逝的街景,“他不是為了我們手頭這個案子,他是為了2010年9月份的那個案子去的。”

“是不是老文化宮門麵房那個?”小九一臉的疑惑。

“沒錯,一死兩傷,活下來的是死者的女兒和一個剛下中班的機械廠工人。由於第一現場發生過小麵積的爆炸,炸裂了水管,房間裏到處都是水,聯防隊員趕來救火時又用了二氧化碳滅火器,這來來回回一折騰,很多證據都被破壞了,也是夠倒黴的。周圍又沒有有效的監控探頭,而那兩個活下來的根本就說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從技術層麵上來講,這個案子的破獲難度相對比較大,時間就拖下來了。

“屍體上的傷痕和被嚴重損毀的性器官,還有用刀的手法,我都仔細比對過,基本能排除有醫學背景,但也是個熟練用刀的人,並且和我們手頭上南江新村的這起案子相似度很高,凶手完全戳爛了死者的性器官,上身和下體的,死者身上卻沒有明顯受到性侵的跡象。

“我昨天晚上對過去10年內,發生在本省的8起相似案件中的每個受害者身上傷口的詳細記錄相片進行了逐一梳理,最後除了2010年這個案子,我還真找不到第二個和南江新村的案子這麽像的。”

“所以老丁才會想到去找李醫生,此路不通那也真是沒辦法了。”小九輕輕歎了口氣。

“去找他也沒用,這種證據大量缺失的懸案他那兒也沒什麽辦法,線索太少了。”回想起李曉偉剛才所說的那個“等”字,章桐的心瞬間被揪緊。

“姐,從作案手法來看,你說這次會不會又是那家夥幹的?”

“嚴格來講隻能說‘手法相似’。”章桐轉而問道,“小九,說句題外話,你們辦公室和丁然他們的靠得近,每天見麵機會多,他有跟你提到過這個案子嗎?”

小九抬頭瞥了一眼後視鏡,尷尬地笑了笑:“姐,我們男人在一塊兒私底下一般很少討論工作上的事的,更何況我們分屬不同部門。”

章桐聽了,點點頭,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市公安局大院裏靜悄悄的,古銅色的啄木鳥銅像矗立在午後的陽光裏。

市局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幻燈片機正在不斷地展示著案發現場的相片,單調的哢哢聲在房間裏四處回**,最終停在了案發現場南江新村小區西北口的那張監控截屏的照片上。鏡頭中是個男人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他身穿一件條紋T恤衫,咖啡色外套,深色褲子,平頭,手裏提了個黑色塑料袋,屏幕一角顯示的時間是上午9點28分。

刑偵大隊的童小川沙啞而又沉重的嗓音響了起來:“天凱賓館的案子我們已經告一段落了,我也知道大家都很累,巴不得能好好休息幾天,但是案子不等人,尤其是南江新村出租屋的這起命案,剛才現場的相片大家也已經看到了,作案手法實在凶殘,前期城南分局那邊做過現場勘查,也對周邊進行了走訪,但是結果不容樂觀。現在他們正式向我們求助,死者遺體在昨天就已經和材料一起送過來了,由我們局刑科所接手。鄒強,你詳細介紹一下案件情況。”

鄒強是局裏的專案內勤,所有案件的一手資料都必須經過他的手進行整理匯總。

“南江新村地處我市城南,屬於城南分局管轄範圍。小區建成於上個世紀末,因為周邊各種交通都很便利,所以小區裏住了很多外來人員,登記在冊的租戶目前為止共有892戶。

“4月2日中午10點03分,南江新村1棟有住戶打電話給市燃氣管道公司,說樓道裏有異味,疑似管道燃氣泄漏。消防部門會同燃氣公司檢修人員在15分鍾內趕到現場,疏散住戶後,經過檢查,在樓內確實發現了燃氣泄漏跡象,尤其是在3樓和4樓之間。3樓和4樓總共有4家住戶,電話落實了其中3家,都確定不在家,唯獨302的租戶始終聯係不上,敲門也沒有反應,而燃氣公司儀器顯示302門口外泄的燃氣濃度最大。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消防員通過陽台破窗進入臥室內,這時候才發現的屍體。死者沒有穿衣服,整個人呈仰臥狀,半個身體在**,雙腳搭在床沿外,頭東腳西,渾身上下都已經被鮮血浸透了。”鄒強把幻燈片退回到了第三張臥室案發現場全貌。

“經過房東辨認,死者正是302室的承租戶寧小華,23歲,生前是市第三醫院急診科ICU病房護士,因為工作時間不長,又要三班倒,所以社會關係非常簡單,無論是同事還是病患,對她的評價都很高。她是個非常熱心的姑娘。”說到這兒,鄒強輕輕歎了口氣,“我認慫,我真的不忍心再說分局法醫做的屍檢報告了。”

副局長在煙灰缸裏掐滅了手中的煙頭,聲音低沉:“我聽分局的老張說,凶手是在受害者還活著的時候直接下手的對不對,章醫生?”

章桐點點頭:“在體表沒有找到任何抵抗傷,這一點是很反常的。後來在死者體內檢出了大量吸入性麻醉藥物的痕跡。而根據傷口附近組織生活反應,可以判定受害者的瀕死期發生在性器官受到攻擊的時候,從瀕死期經曆臨床死亡期直至最後的生物學死亡期出現,通過總出血量結合室溫,可以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淩晨5點到早上8點之間。死者十指指甲縫隙中的人體組織屬於男性,目前匹配不上。”

“她有沒有受到性侵害?”

“不好下結論,”章桐搖搖頭,“不隻是胸部**,死者下體器官也被嚴重破壞。盆腔動脈被割斷,死者的血幾乎都流幹了,地板上到處都是血,還蔓延到了衛生間附近。我對主要死因‘創傷失血性休克’沒有意見。”

副局長把目光投向了鄒強:“現場門窗呢?門鎖有沒有被破壞?是不是直接進入?”

“是的,除了被消防破拆的那兩扇陽台窗戶外,別處都沒有發現暴力入室的跡象。可以確認凶手是直接進入的房間。案發現場是一室一廚一衛的結構,外屋地麵是仿大理石塑料布的,現場的痕跡報告顯示屋內和玄關處的足跡比較淩亂,但是經過比對可以肯定來源都是死者鞋架上的鞋子,而且成趟,推測是死者自己平常穿鞋走過所留下的。

“整個公寓內除了死者的足跡外,還采集到一組陌生的尺碼為41碼的網狀軟底鞋印以及幾枚模糊的血鞋印,後者因為覆蓋了大量死者的血,又是在床的邊角,所以提取有難度,隻能確定大概是39碼左右,奇怪的是這幾枚血鞋印沒有成趟的跡象。

“而那雙41碼的鞋子無論是在死者家的鞋架,還是單位的鞋架上,都沒有發現。”鄒強把幻燈片拉到現場鞋印的部分,接著說道,“該41碼鞋印隻出現在案發現場302公寓內的玄關處,並且有完整的進出痕跡,鞋印上沒有覆蓋血跡,周圍地麵上也沒有發現明顯血跡,目前可以考慮排除這是死者的。因為鞋架上死者平時穿的鞋子都是39碼的。”

“這現場的血跡過於淩亂,我建議對血跡成因做進一步分析,而且鞋子方麵還不好下結論。”章桐拿出了自己文件夾中那張鞋印複印件,“你們看,足尖用力明顯偏向於大拇指,這雙41碼鞋子的主人年齡在25到30歲,和死者的年齡是差不多的。”

“可以確定性別嗎?”童小川問。

“現有的狀況下難說,”章桐伸手比畫了一下,“雖然是41碼,排除掉大腳穿小鞋的概率,還有一種可能供大家參考,那就是從事特殊工種需要長期保持站立姿勢的女人,大多數都會備著第二雙軟底鞋上班的時候用,尺碼會相對較大一點,鞋子重量也輕一點。就說我吧,因為要長時間站立工作,足弓、腳掌和腳踝都容易浮腫,所以我上班需要解剖屍體的時候都習慣穿大兩號的工作鞋,軟底網狀斜紋,我現在穿的就是41碼。”她指了指牆上的幻燈機屏幕,“再加上鞋印成趟出現在玄關,而死者又是一個護士,這樣就更無法完全肯定這是凶手留下的鞋印還是死者的。小九,你們痕檢應該抽空再去趟現場和死者單位看看死者的鞋架,並且詢問一下周圍的護士,看看死者是不是也有這麽一雙特殊的工作鞋。”

“沒問題。”小九在打開的工作筆記本上記下了概要。

“這死者的背景未免也太完美了。”童小川在一旁嘀咕,“年輕,性格陽光,生活中沒有與人交惡,也沒有與人有經濟糾紛。若凶手尾隨進屋的話,房間裏怎會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明顯清掃過的痕跡,而屍表也沒有任何抵抗傷?你們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單純為了殺人嗎?”

一直默不作聲的政委抬頭看了看他說:“難道是熟人突然襲擊?”

鄒強搖搖頭:“走訪報告顯示她並沒有男朋友,甚至連異性朋友都沒有,家人都在海東,一年回一趟老家。死者因為剛工作沒多久,又是在最忙碌的ICU病房,社交圈就幾乎都集中在了單位的幾位當班同事那裏。還有她的規培老師,也是個女的,分局的同事都了解過了,排除了作案嫌疑。”

“那她會不會給陌生人開門?”

“不會。”童小川指著幻燈機屏幕上那張現場門鎖的相片說,“除了正常的防盜鎖,她還加了一道插銷鎖和一道鏈子鎖,分局那邊問過房東,證實防盜鎖是死者要求換的,插銷鎖和鏈子鎖也是死者自己加的,應該是周邊治安不太好的緣故,死者的警惕性還是很高的。剛到現場的時候,除了插銷鎖和鏈子鎖外,剩下的防盜鎖是好好的,顯然凶手是直接離開的案發現場。”

副局長目光深邃:“你們派人再去案發現場樓裏走訪一下,我總覺得死者被凶手盯上的概率比較低。如果隻是隨機性挑選謀殺的話,那就難了。對了,這最後一張相片中的人能確定身份嗎?他是不是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隻能說是疑似,”鄒強回答,“分局那邊走訪回來說,案發樓棟1樓102公寓的住戶張阿姨向民警反映,4月2日上午9點15分過後,她帶著自己的小孫子去小區遊樂場玩,當時就看到樓上下來這個男人,因為麵生,所以就多看了一眼,那時候的時間不會超過9點20分,而符合衣著特征描述的人,就隻有鏡頭中這個8分鍾後出現在小區西北口往外走的男人了。可惜的是,小區周邊的監控不多,從僅存的這個攝像頭看,這是目前為止他在小區裏唯一的影像。”

說著,他從筆記本裏拿出一張A4紙遞給身邊的人:“這是分局那邊根據張阿姨的描述找人畫的模擬畫像,辨識度並不高。我已經通知圖偵組對那個時間段內,從西北口出去的所有途徑,包括停靠的公交車、出租車以及周邊商鋪監控資料進行匯總追蹤了,希望能有進一步的消息,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他是什麽時候進入的南江新村?”

“早上7點30分左右,他是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的,城南分局曾經想找到這輛出租車,但是因為周邊監控太少,出租車公司也沒有硬性規定要司機開GPS,所以盡管問了一大圈,卻還是一無所獲。”

“那目擊證人張阿姨怎麽對自己的出門時間這麽敏感?”副局問。

鄒強咧了咧嘴:“走訪的同事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張阿姨說她孫子最近迷上了一部動畫片,而這部動畫片播放的時間是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早上8點45分到9點10分,接下來她就會帶著孫子去小區遊樂場玩,這是她雷打不動的日程表,即使是下雨天也會出去,說實話這位張阿姨帶自個兒孫子可用心了。”

副局長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也會對屍體做進一步複勘。”章桐合上工作筆記,“還有就是我總覺得這個殺人手法似曾相識。”

童小川頓時來了興趣:“難道你說的就是丁然跟我提到過的2010年那起案子?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像。”

章桐點點頭,神情嚴肅地伸出兩根手指:“第一,現場有爆炸物;第二,同樣的手法,即損毀死者的兩處性器官,就連使用的凶器也是高度類似。”

“很好,我們下一步的重點工作還要加上一條,有關寧小華和當年的受害者一家有沒有交匯的可能。”政委站起身,一邊整理會議記錄本一邊說道,“童隊,你們的人要好好查查,如果我們這次能順帶著破了2010年那起案子,那就太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大家散會。”

02

淩晨1點,窗外夜風呼嘯。

看著滿桌的屍檢相片和前後相隔將近9年的案發現場模擬圖,章桐睡意全無。她拿過筆,開始在紙上飛速寫下自己的想法。

第一,南江新村的案子,死者寧小華的身上並沒有發現抵抗傷。

第二,第二,市老文化宮門麵房中被害者趙秀榮的身上,除去死後因爆炸物產生的衝擊波所造成的嚴重挫裂傷和表皮並不嚴重的燙傷外,顱骨左側顳部出現了十分嚴重的外傷性硬膜外血腫,受害者的一隻眼球更是幾乎被打出了眼眶,從顱骨骨折形成的創麵狀態來看,能造成這種傷害的凶器必定是棍棒類質地堅硬的鈍器。

第三,由於圓柱形棍棒表麵是圓弧形,打擊在人體上僅有部分能夠接觸,並且各部分的受力壓強也不同,因而造成的損傷有明顯的特征。最常見的就是傷口邊界不清。受害者的這些傷口都集中在身體正麵,由此可以確定她在生前受到了一個手執圓柱形棍棒的凶手的正麵襲擊。這些襲擊行為終結於顳部的那一下重擊。對這個結論,章桐沒有任何異議。

但是看到死者趙秀榮後背的那張相片時,她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筆,緊鎖雙眉。這是一道非常特殊的傷痕——同樣是棍棒傷,但是傷口邊界非常清楚。這是均勻的帶狀挫傷,形成於受害者還活著的時候,傷口的寬度與凶器的接觸麵寬度幾乎一致,而造成這種傷害的可能隻有一個,那就是方柱形棍棒快速猛擊受害者後背平坦且肌肉組織豐富的部位,隻有這樣才會造成有別於圓柱形棍棒的帶狀中空型挫傷。誠然,受害者在臨死前曾經和人發生過激烈的搏鬥,顱骨顳部那一擊直接就把受害者打倒在地並使其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但是後背這一擊應該發生在受害者倒地之前,否則的話,平躺的受害者是無法在後背形成相片中這種特殊角度的傷口的。

凶手怎麽可能在變換攻擊角度的同時迅速變換手中的棍棒類型?仔細看去,後背這一擊力道也是非常大的,足夠讓人無法站穩身體從而迅速前傾。受害者身高168厘米,體態中等,章桐拿出尺子開始計算大致攻擊的力度和角度,最後看著紙上的結論,她越發陷入了疑惑之中。因為在能造成受害者身上此種傷口的前提下,顳部的創麵角度所對應的攻擊高度與後背所對應的高度有很大的差異,哪怕是雙手舉高,後背的攻擊者也不可能換了棍棒然後迅速製造出前者的攻擊角度,那麽,現場會不會有兩個凶手存在?

反複計算幾次後,章桐很快就排除了受害者在跪著的時候受到兩次致命打擊的可能,因為角度完全不對。

看著技術部門從現場找回的各種可能成為凶器的物證相片,她不斷地搖頭,低聲自語:“不,不,不,至少有三種,都不在裏麵,都被凶手帶走了。”

受害者身上的銳器傷集中在性器官所在的位置,其餘的都是棍棒傷,但是沒有必要準備兩種不同形狀的棍子,而且兩種棍傷幾乎是同一時間段形成的,難道是案發現場臨時換棍子?有這個必要嗎?看現場,也沒有什麽設施有被人為損壞的痕跡,這排除了凶手就地取材作為凶器的可能。

相片中顯示,現場因為噴淋頭和水管爆裂造成滿地狼藉,章桐又轉頭看向那張南江新村幾乎到處都是血跡的案發現場相片,突然心中一動,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了,盡管半夜三更,那頭的李曉偉卻仍然精神抖擻:“你在哪兒?”

章桐啞然失笑:“別緊張,我沒事,我找你隻是想問一個問題。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殺人犯第一次殺人時會很匆忙、緊張,甚至於犯錯,但是後來就不會了,對不對?”

“是的,畢竟殺的是同類,情緒有波動很正常。要知道人性這個東西是人生來就固有的,哪怕經過特殊訓練也無法做到完全抹殺。”頓了頓,李曉偉接著說道,“但是第二次開始的話,那就是單純地追求個人感官刺激了。”

“那刻意傷害女性特征的器官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李曉偉不假思索地回答:“針對女性的仇恨吧。”

“9年前的傷害是在死者死後形成的,但是9年後卻是在死者活著的時候,這意味著什麽?”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半晌,李曉偉才低聲說道:“說明他的犯罪人格現在已經完全成熟了,已經不再滿足於在屍體上下手,他渴望看見痛苦。他現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社會人格障礙者,對生命完全采取物化的態度,而不會有一絲同情。你要小心。”

“為什麽要我小心?我是警察。”章桐看著窗外夜空中的星星,笑了,“警察不應該感到害怕。”

“但是在他的視角裏就隻有女人和男人,沒有好壞,也沒有警察,更沒有畏懼,你明白嗎?”

“我沒事的。”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應聲掛斷了電話。章桐並不希望這兩起案件是同一個人幹的,可是,相同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單刃刺切創,菱形的刺入口,創緣也非常整齊。這種情況發生在兩具屍體身上,章桐沒法說服自己這不是一個人幹的。

這個世界上幾乎人人都會用刀,刀具的種類也有上百種,但是再怎麽改變,用刀的手法屬於個人習慣,而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就很難再有所改變。

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再次睜開雙眼時,章桐的目光落在了死者女兒王佳的頸部相片上——對稱且呈深紫色的瘀血疤痕,這是兩個大拇指印留下的痕跡,卡在舌骨的位置,雙手虎口正好扼住了兩邊的頸動脈和頸靜脈,用力之大,以至於王佳被救後24小時拍下的這張相片依舊清晰可辨。而這樣的傷痕隻有成年人的手掌才能造成。

真可惜自己沒有辦法親眼見到這個扼頸痕,如果當時能詳細測量的話,完全可以知道凶手的手掌大小,從而推算出凶手的性別和年齡,但是現在看來,自己隻能放棄這條線索了。

回到案件上,為什麽母親死得這麽慘而女兒隻是被掐昏?難道說凶手不忍心對王佳下手?母愛的天性或許可以解釋母親身上的傷口,但是差距這麽大,未免也太難以讓人信服。

而南江新村案件中,凶手已經變得非常冷酷。照他這樣的作案手段,9年前的案件中,王佳就絕對不會存活。

除此之外,案發那晚王佳被送往醫院搶救後,本該在她身上做的各種證據固定卻因為第二天上午她的監護人,也就是她父親王誌山的堅決反對而沒有做。

最後一處疑點,就是死者十指指甲縫隙中的殘留物。章桐翻遍了所有的已知報告數據,卻並沒有發現這兩起案件中有相關的檢驗報告被遞交上來。前者可以理解為趙秀榮活著的時候沒有和凶手近距離接觸,而製服寧小華的凶手隻要速度夠快,兩者之間也不會接觸,王佳卻不同,她是被扼頸窒息的。為什麽連王佳手指甲縫隙裏的DNA檢材樣本都沒有做?王誌山難道不希望早日找到殺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嗎?

在整理桌上的相片的時候,章桐無意中看到南江新村案發現場玄關處的鞋架,她頓時愣住了,盯著相片半天沒有說話。

殺人現場到處都是血跡,幾乎各種狀態都有,但並沒有濺到鞋架處,那麽鞋架上那雙淺黃色軟底雨靴後幫處的深棕色汙點到底是什麽?難道也是人血?什麽時候留下的?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案頭的鬧鍾,心裏琢磨著今晚要不要去南江新村案發現場看看。

正在這時,案頭的手機發出了刺耳的鈴聲,章桐猛地回過神,迅速拿過手機。

電話那頭是值班員微微有些發顫的聲音:“章醫生,我市與蘇川交界23千米界碑處花橋鎮地界半小時前發生列車爆炸事故,有人員傷亡,需要法醫和痕檢支援,請你盡快到市應急指揮部報道,由市領導統一調配。”

“好的。”章桐腦子一片空白,她掛斷電話,關掉台燈,抓起外套和挎包,在玄關處利索地換了一雙輕便的防水鞋後就出了門。

很多住宅小區隻要位置不過於偏僻,門口總是會有夜班出租車司機在等活兒,日子久了,這些司機自然就對一些時不時在特殊時間點出現的客戶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

“章醫生,又去加班啊?”熱情招呼章桐的是一位身材偏胖且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司機,車輛工作牌上寫著“趙勝利”三個字。他從駕駛座旁的車窗裏探出頭,“上車,我送你去。”

章桐也不推辭,拉開車門就鑽進了後排:“麻煩師傅了,市政府應急指揮部。”

出租車迅速開出了岔道,向不遠處的城市立交橋開去。

章桐撥通了小九的手機。

——“你接到通知了?”

——“是的,姐,我正準備出發。”

——“鞋架和單位那邊查得怎麽樣了?”

——“提取了上麵的樣本,所有鞋子也都帶回了實驗室,目前還沒出結果,不過今天下午5點之前應該就差不多了。至於你說的那雙41碼的工作鞋,我問過她單位的同事了,說不知道具體碼數,也沒怎麽關心這事兒,因為死者上夜班的次數比較多,夜班也比較忙,見麵聊天的機會就很少。”

——“得繼續尋找這雙41碼的鞋,還有,需要重點關注鞋架上左手方向第二層第三雙淺黃色低幫雨靴。我剛才看相片發現這鞋子後跟處好像有問題,那塊汙漬你們留心一下。”

——“沒問題,我馬上通知實驗室。姐,我們爆炸現場見。”

掛斷電話後,章桐長長地出了口氣,這時候她才注意到今天的老趙師傅似乎有些異樣,不止一聲不吭,還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地用眼角餘光瞅一眼車後座的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啦,趙師傅?”

“你不是急診醫生嗎,怎麽去應急指揮部?我以為你要去花橋鎮呢。”老趙師傅有個心梗的毛病,上次也是夜班開車,途中突然發病,恰巧章桐坐了他的車,就一邊給他做心肺複蘇,一邊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在臨走時還做了非常詳細的醫囑,老趙這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自打那時候起,他就認定了章桐是急診醫生。

“你為什麽會認為我要去花橋鎮?”章桐抬頭好奇地問。

“聽說那裏火車爆炸了,就在半個多小時前吧,聲音可響了,都傳出好幾千米去了。我老鄉剛才在微信群裏說,他送個客人回來時親眼見到有很多120的車過去,還有消防隊的,現在出城的路上幾乎全是急救車輛和醫護人員。”老趙師傅嘀咕,“應急指揮部在市政府那邊,兩個方向不同……”

“我是法醫,沒機會去救活著的人。”章桐把目光看向了窗外。

安平雖然已經和省城海川之間通了動車,但是地處靠海的山區,周圍地勢險要,動車軌道隻能走單向,照顧到一些偏遠小城和南向長途線路的需要,所以依舊保留了一些紅色K字頭列車和綠皮普通短途慢車通行。

這次出事的就是一趟紅色K字頭列車K3278,從海川至川東。開出起點站海川進入安平市境內沒多久,位於車頭行進方向的第二節車廂突然發生了爆炸。

獲準進入被封鎖的現場時已經是早上7點,雖然地處野外,周圍都是農田和山坡,但是空氣中依然能夠聞到刺鼻的橡膠和金屬的燒糊味。

章桐對所有的氣味都是很敏感的。

站在警戒帶外,她費力地給自己穿上隔離服,突然,不遠處鄉間公路邊上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緊接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女人號哭聲從背後響起:“快放我進去,我老公在裏麵,快放我進去,我要去救他……”

聽聲音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女人,身材高挑,身形瘦弱,頭發披散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上身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短風衣外套,下身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褲。此刻,她正一邊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試圖衝進警戒帶,一邊依舊拚命地尖叫著。

章桐微微皺眉:“她怎麽就能確定自己的丈夫在這兒?”

“大概是去過醫院了吧。”分局的法醫老洪重重地歎了口氣。老洪是個中年男人,因為長時間彎腰工作,他的脊柱已經發生了明顯的彎曲前傾。“章醫生,我先去B號區域。”說著,老洪便衝著章桐點點頭,拿著工具箱朝右手方向走去。

“應該是在醫院裏沒找到人吧,不在名單上的隻要確定上了車那肯定就在這兒了。人嘛,隻要活著總是離不開希望的。”小九擺弄著手中相機的鏡頭,因為把工作馬甲套在了防護服裏,所以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

“活著的、傷了的都送走了。”章桐無奈地環顧四周,右手方向不遠處就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存放屍骸的行軍帳篷,“這裏剩下的可都是遇難的人了,唉。對了,咱們負責的2號車廂總共有多少乘客?”

“112個。”小九頭也不抬地回答。

章桐震驚不已:“滿員?”

“差不多吧。”小九回頭指了指不遠處站著的兩個身穿鐵路工作服的人,“那是鐵路機務段的人,他們說這是當天最後一趟從海川開往川東的快速列車,開車時間是淩晨0點27分,計劃到達終點站的時間是上午11點22分。雖然發車時間比較晚,但是因為價錢便宜,再加上睡一晚就能到達目的地,所以很多要去川東進貨的人都會選擇這趟車。出事的2號車廂、1號車廂和3號車廂是座席,除了7號車廂是軟臥、8號車廂是餐車外,剩下的8節都是硬臥。所以這算得上是一個移動的火車旅館吧。

章桐搖搖頭:“我仔細看過了,血跡沒有拖擦痕跡,屬於滴落型,所以需要做個血跡形成的實驗,弄清楚是在什麽樣的高度才會形成這樣的狀態。我現在不明白的是,臥室內床邊隻有一種明顯的帶有血跡的鞋印,屬於死者的拖鞋,玄關處除了死者的拖鞋就隻有一種41碼的軟底鞋鞋印,而鞋架上又隻有一雙雨靴的後幫處有血跡滴落的痕跡。鞋架高120厘米左右,第二層距離地麵也有將近100厘米,進深40厘米左右,這樣的高度就有點意思了。”

“為什麽這麽說?”

“結合屍體的傷口深度來看,如果鞋幫上的血是從凶手的凶器上無意間滴落的話,不可能伸進鞋架至少5厘米的距離而不讓鞋架沾染上,除非他是穿著這雙鞋,並且凶器是拿在手裏的,作案後把這鞋子小心翼翼清理後放回鞋架,根據視野角度,鞋後幫那個位置又偏下,不是刻意去看的話是很容易被忽視的。照這麽推算,凶手身高應該和我差不多,在165至168厘米,不會超過170厘米。”章桐說著,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出事地點。

“咱手頭這起事故處理完了,盡快去趟現場再看看。老文化宮那個現場是沒辦法去了,畢竟過了9年。但是還好我們有南江新村這個現場,也算是有點曙光。”她轉頭看向小九。

“沒問題。”小九咧嘴一笑,“聽姐差遣。”

這時候的鐵軌附近就隻剩下發生爆炸事故的2號車廂的殘骸,相隔20米範圍外用警戒帶包圍。為了不影響後續車輛的通行,鐵軌上已經被清理幹淨了。就在章桐費力地從後門爬進殘破不堪的2號車廂骨架時,一輛紅色的列車緩緩駛過事發路段,車速明顯比以前慢了許多,車窗裏探出了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朝殘骸的方向張望著。

雖然先期救援部隊已經仔細搜索過整個事發車廂骨架了,但他們畢竟是為了幸存的人去的。章桐不一樣,她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工作區域內,固定爆炸現場分散的每一塊疑似人體組織所處的位置,拍照,編號,然後小心地取走、歸檔。人體所受到的爆炸損傷可分為原發性和繼發性兩種,前者離爆炸點最近的人才會承受到,包括炸碎傷、炸裂傷、燒傷和衝擊波傷;而後者則針對相對較遠位置的人,包括由爆炸物所引起的投射物傷、拋墜傷和擠壓傷,屬於二次傷害。

進入車廂骨架數個鍾頭後,章桐便在後門附近收集和固定了大量的人體組織碎片與斷肢,有些部分不得不用隨身帶著的木板把它們從車廂壁上刮取、收集起來,可見當時這塊區域內的爆炸力度有多猛烈,而不動用DNA技術辨別的話,是沒辦法為這些殘骸判定身份了。最終,數不清的塑料證據收集袋和小型裹屍袋被堆放在了列車殘骸旁的草地上,等待被收集走。

章桐站起身,環顧了一下車廂:“小九,尋找爆炸中心和投射物的話,我們需要把整節車廂做個複原才行。”

“沒問題,我去找人。”小九邊掏出手機邊往外爬,半道上他突然停了下來,“等等,姐,實時人數帳篷那邊傳過來了,按照乘客名單上的人數匯總,到目前為止還有6個人處於失聯狀態。”

6個人?麵對眼前這堆積如山的證據收集袋,章桐無奈地搖搖頭,這時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後脖頸由於數小時保持不正常的彎曲狀態而開始產生鑽心的疼痛。

6個被炸得肢體離斷、殘缺不全的人,他們瞬間失去生命的時候會不會感覺到恐懼?章桐低頭看著自己已經麵目全非的乳膠手套,陷入了沉思。

爬下車廂殘骸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章桐隻感覺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她疲憊不堪地坐在草地上,正要伸手拉開防護服的領子透透氣,不經意抬頭間,又一次看到了那個身穿藏青色風衣的長發女人,這時候女人明顯已經安靜了下來,正站在警戒帶外默默地朝這個方向看著,雙手插在風衣兜裏,身體一動不動,身後臨近傍晚的陽光幾乎和她融為了一體。

“她——”章桐詫異地站起身,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女人的身旁並沒有別的遇難者家屬,她的出現顯得極為突兀,章桐反而有種不安的感覺,因為她總是無法看清這個女人的臉。

眼角餘光一晃,小九的白色防護服出現在了車門口,他衝著章桐招招手:“章姐,都盡量把它們按照原來所在的位置給複原了,我拍過照了,你可以先進來看看。”

因為樓梯無法複原,章桐還是隻能費力地爬進了車廂。

“這個座席車廂是經過改裝的,內部陳設和以前的綠皮車沒多大區別。”小九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原來連接2號車廂與3號車廂之間的地板上的那個大洞,然後蹲了下來,伸手指指黑漆漆的洞口,“我仔細看過了,這塊區域附近的車廂壁上有明顯的黑色燃燒物痕跡。我已經取樣了。”

章桐沒有吱聲,這時候周遭的光線開始有些減弱,車廂外的幾盞大號應急燈均已悉數到位,很快便把車裏車外都照得一片雪亮。她開始從後門處緩緩朝車頭行進方向走去,目光幾乎在每一處殘缺的縫隙間滑過:“我們需要弄清楚三點:第一,炸點及爆炸中心高度;第二,何種爆炸物,引爆方法和爆炸物數量;第三,確定犯罪嫌疑人與爆炸物及爆炸中心的關係。”

小九一聽就樂了:“是我警校的同學曲浩,姐,你不用幫我了,你先過去吧,我們這邊拉完標尺記錄後就去帳篷那兒找你。”

帳篷那兒有很多現場屍檢工作等著,章桐也確實不能再耽擱下去,便答應了小九,臨走時再三叮囑:“有需要核實的,馬上和我聯係,我戴著藍牙耳機,通話方便。”在得到肯定的回複後,章桐這才放心地離開了車廂。

帳篷在另一個方向,但是那個女人還沒走,她幾乎沒有變換自己站著的姿勢。章桐便向她走去,來到近前,說:“你是失聯人員的家屬吧?”

年輕女人點點頭。

“我是法醫,你在這兒等下去沒用,先回去吧,後續醫院那邊有消息了,自然會有人通知你。”說完這些後,章桐剛要轉身離開,身後卻傳來了年輕女人微微顫抖的聲音。

“他……是不是死了?我打不通他的電話。”

章桐沒有回答,穿過農田走進了濃濃的暮色中。直到將要走進帳篷的刹那,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還在,隻是變成了一動不動的影子。

“怎麽就不死心呢?”章桐搖搖頭,轉身之際差點和李曉偉撞上。

“你怎麽來了?”她感到很意外。

李曉偉雙眼布滿了血絲,身上穿著藍色的防風服,沒戴帽子:“我臨時被通知來做心理疏導,知道你也在,我就順道過來看看。”

“我好著呢。對了,那個女人,”章桐轉身朝不遠處一指,“你來的時候見過嗎?她應該很需要你的幫助。”

“哦,我知道她,來的時候就見到了,隨便談了幾句,她說她叫王佳,是失聯人員家屬,她的丈夫裴小剛就在這趟出事的列車上,買的是座席票。”

章桐愣住了:“王佳?”

“對呀,王佳,三橫王,佳節的佳。”李曉偉低頭疑惑不解地看著章桐,“你認識她?”

“奇怪了,她和我跟你提到過的2010年那起案件中的女幸存者是同一個名字,那時候的她隻有16歲,現在應該有25歲了吧。”章桐難以置信地看著遠處的人影,許久,果斷搖搖頭,“不可能的,我在瞎想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