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憶的灰燼

童小川有時候很佩服章桐的觀察力,雖然和自己相比,章桐工作時,更多的時間都隻是和冰冷的儀器打交道。即使對方是人,在大多數情況下,也都是不會說話的死人,所以自己平時總是開玩笑地說她幾乎也成了一部機器,做事情中規中矩,就連思考問題,也是從機器的直觀角度出發,而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去拐彎,從而產生感性思維。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認,章桐那看似認死理一般的思維方式,往往能夠發現很多自己經常會忽略掉的線索。

此刻,天使愛美麗醫院門口,麵前這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小護士正興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她曾經的直屬上司——已經死了的卓佳鑫醫生。雖然很多聽上去似乎都是無足輕重的廢話,童小川和於強卻不得不做出一番洗耳恭聽的樣子,時不時地還點頭表示讚同。對待有強烈自我表現欲望的人,童小川深知,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對方不停地說。

終於,他有了插嘴說話的機會:“你剛才提到過,前段日子曾經有病人家屬前來吵鬧的事情,對嗎?能再和我們詳細地說一說當時的情景嗎?”

小護士認真糾正道:“那可不是前段時間,應該是大半年前,還是夏天的時候。”

“大半年前發生的事情你還記得那麽清楚?”於強嘀咕了一句。

“那是當然,”小護士顯得很不服氣,“那情景,能有人忘了才怪。我們卓主任……呸呸呸,就是死了的那個,看他平時風風光光的樣子,我還是頭一回看他被別人打得那麽慘,幾乎鼻青臉腫、頭破血流,肋骨都斷了1根,那個病人家屬就跟瘋了一樣,一上去就是拳打腳踢,把他往死裏揍。”

“這麽狠?”

小護士一瞪眼,說:“能不恨死我們醫院嗎?把他弟弟硬是給弄成了女人,這在我們老家那邊,可是斷子絕孫的倒黴事兒啊,家裏人這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真的還不如死了。”

“你們醫院,包括卓佳鑫醫生,以前應該做過很多例這樣的特殊手術,難道就沒有家屬鬧上門嗎?”

“當然有。”小護士用力地點點頭,“我在這兒上班3年多,來鬧過的不下10次,可是無論哪一次,都比不上大半年前的這一次來得要命。”

“為什麽?”童小川頓時產生了興趣。

“能嚇唬住的就嚇唬住,我們醫院的保安也不是白養著的,實在嚇唬不住的,就私了,我聽財務部的小姐妹說,一場手術要好幾十萬,差一點的都要好幾萬,私了最多兩三萬,反正手術做了,也沒有辦法挽回了,大家心理平衡就可以了。其實仔細想想,我們醫院還是賺的。”說到這兒,小護士突然停住了,她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陰影,“可是大半年前的那個男人,什麽都不要,也什麽都不怕,就是把卓主任往死裏打,臨走時還丟下一句——我會讓你不得好死!”

聽了這話,童小川和於強不由得麵麵相覷:“那他弟弟的手術後來做了沒有?”

“已經做了,雖然這樣的手術不是一兩期就能夠完成的,但是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所以我們醫院開始的時候都會做好評估和公證手續,就是怕到頭來家屬把事情鬧大。”

“那這個病人的名字你還記得嗎?”童小川試探地問。

“我當然知道,那情景就跟殺人一樣,搞得屋裏到處都是血,我都嚇壞了。我當然要去看看對方的病曆檔案了。那人年齡不小了,應該有40多歲,名字我記得很清楚,叫王辰。”

“王辰?”童小川急了,伸出雙手鐵爪一般抓住了小護士的肩膀,“三橫王,星辰的辰,對嗎?”

“你明明知道還來問我?”小護士拚命掙紮,委屈地說,“你弄疼我了,警官,快鬆手!不然我可喊啦!”

童小川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雙手高舉,尷尬地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們上次來醫院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們?”於強皺眉看著她,“你知道耽誤了我們多少時間嗎?”

“還來怪我了,你們又沒有來問我。話說回來,院裏大家都在議論說,卓主任是吃那個假的壯陽藥吃死的,又不是什麽凶殺案,你們警察應該去抓那個賣假藥的才對。”小護士忙著整理被童小川弄歪了的護士帽,嘴裏嘟嘟囔囔。

“你……”於強被氣得沒話說。

童小川趕緊衝於強使了個眼色,然後笑眯眯地問小護士:“那,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後來你還見到過那個曾經威脅卓佳鑫的人嗎?”

小護士想了想,隨即肯定地點點頭:“我在院門口看見過兩次,他就站在你身後那個大石獅子的旁邊,”她伸手指明了具體位置,“不過,他並沒有進去,就在那邊站著,一動不動,但是那眼神,怪可怕的,有種冷冰冰的感覺。對了,你們今天問這個事情問得這麽詳細,是不是卓主任其實是被這個人殺害的?”

童小川被小護士執著的精神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我們隻是了解情況而已。你快回去吧,不然院裏的人就得找你了。”

小護士離開後,童小川抬頭四處打量了一下,隨即轉身對於強說:“他很聰明,這裏正好是個監控死角,大石獅子徹底擋住了醫院和馬路對麵的那個監控探頭的視線。”

“那醫院的監控呢?”

“都過去這麽久了,他們不會留著了。”童小川皺眉想了想,“馬上回局裏,通知大家開會。”

市公安局會議室,下午4點剛過。

“那你們刑警隊呢,有什麽情況?”副局長埋頭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了一些要點,“川東那邊有線索回饋過來嗎?”

“根據當時作為送養中間人和公證人的村主任回憶,死者王辰有個哥哥叫王星,幼年時因為家境貧困被送養給別人,送養時隻有兩三個月大,所以對親生父母沒有印象。我們通過當地派出所的協助,輾轉找到了熟悉王星養父母的老鄰居,他說因為王星的母親後悔把孩子送人,後來多次上門想把孩子帶回去,王星的養父母不堪其擾,就帶著年幼的王星遷居去了外地,從此音訊全無。”

“王星養父母的名字查到了嗎?”

“查到了,養父叫陳福,養母姓彭,叫彭友蘭。戶口登記簿上,王星被改名叫陳來順。我派人查了,一直沒有下文。因為在30多年前,川東某些偏遠山區的身份證登記製度還並不完善,所以查詢起來遇到了不少的阻力。”

散會後,走廊裏,本來走在前麵的章桐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攔住了童小川,說:“你記不記得我給你看過的那篇論文?”

“你說的是那篇法醫學雜誌社給你的評審論文,對嗎?我當然記得。”

“作者也叫‘王星’。童隊,你後來和雜誌社聯絡過嗎?”章桐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我需要證實這個人的身份。”

“安平醫學院裏叫‘王星’的學生總共有兩個,一個是臨床醫學係的男生,另一個是護理係的女生。提供給雜誌社參賽用的學生證號也是真實的,就是那個女生的,但是我了解下來的情況是,這個叫王星的女學生並沒有報名參加這個論文大賽,”童小川顯得很無奈,“所以,我把這個調查結果通知給了雜誌社,現在雜誌社估計已經取消了她的參賽資格。”

“可是這個人的能力確實不錯,也是真的熱愛這份職業。”章桐意味深長地看著童小川,“我也真的希望這起案子和這個人沒有任何關係。”

“章醫生啊,你也別太擔心了,我今天上午的時候已經把這件事情通報給了網監,他們現在正在通過雜誌社和作者的幾封往來電子郵件查找對方曾經使用過的IP地址,一旦確定了,就有找到她的線索了。”

“我真的很想和她談談,我心中有太多疙瘩解不開了。”

童小川搖搖頭,長歎一聲:“對了,說到這個案子,我都幹了這麽多年的警察了,從來沒有一起案子像現在這樣讓我感到這麽強的挫敗感。剛開始的時候,種種跡象都指向了汪少卿,也就是王辰,再說了,他本身就屬於一個特殊者群體,所以最初現場監控錄像中的女人,若說是王辰我完全可以想得通,他雖然做了手術,但是他作為男人本身的特質一點都沒有變,女性荷爾蒙激素的注射隻是改變了外表而已,裝著屍體的拉杆行李箱對他來說,搬起來根本就不是一件難事。而前麵死去的3個人同樣屬於特殊者群體,我們調查過,和王辰是在同一個醫院,由同一個醫生,也就是後來死去的卓佳鑫親自主刀進行的手術。而王辰做這筆手術的錢來曆不明,我在想,他之所以會對和自己有著相同命運的人如此殘酷,可能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呢,他給我打來求救電話,等我終於找到他的時候,他死了!”

童小川無奈地做了一個小鳥朝天空飛翔的手勢,說:“我所有指向這個案件的線索,就這麽沒了。我又得重新開始一點一點地摳。以前都白幹了,唉。”

看著童小川沮喪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樓梯轉彎處,章桐心裏不安的感覺愈演愈烈。

走出公安局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時間早就過了晚上9點,回家的最後一班公交車在5分鍾之前剛剛開離濱海路車站。看著那在朦朧的夜色中逐漸模糊的公交車背影,章桐除了搖搖頭自認倒黴外,就隻能繼續往前走了。

公交站台邊上不能停出租車,隻有步行到30多米遠的那個雙岔路口附近,才會有出租車停車的位置標記,畢竟沒有人會傻到公然在公安局門口亂停亂放車輛招攬乘客。

章桐沿著馬路快步向前走著,身邊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女人手中推著一輛嬰兒車,大包小包的東西都被身邊同行的男人提著,女人的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此刻,章桐的心裏正牽掛著那篇讓她割舍不下的論文,所以當那輛銀灰色的英菲迪尼毫無征兆地撞向她的時候,章桐連一點躲閃的意識都沒有。死亡的威脅就這樣來到了她的身邊。

一陣金屬摩擦地麵所爆發出的刺耳的刮擦聲,伴隨著一連串的火花,已經完全失去控製的車輛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上橫衝直撞,人們紛紛躲避。當尖叫聲從耳畔傳來的時候,章桐才猛地回過神來,她驚恐地發現,銀灰色的英菲迪尼已經離自己不到2米遠了,卻沒有絲毫減速的跡象。章桐甚至能夠看到那個司機的臉,以及他流露出的鎮定和瘋狂交錯的怪異神情。

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躲過這一劫了,身後就是那輛嬰兒車和同樣被嚇傻了的年輕夫婦,如果自己現在僥幸閃開的話,失控轎車的所有衝擊力就會落到嬰兒車上,後果將不堪設想。章桐想都沒想就做出了決定——盡可能地保護孩子。時間不多了,她用力推開了就在手邊的嬰兒車,隨即閉上了雙眼,徹底打消了逃生的念頭。

“快閃開!”一聲怒吼在耳邊響起,同時,章桐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把自己硬生生地推了出去,緊接著,就是猛烈的撞擊聲和人們的尖叫聲,馬路上頓時亂成一團。

章桐摔倒在了堅硬的水泥花壇邊上,腦袋被重重地磕了一下,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一陣幹嘔,緊接著就是頭暈目眩。幸好她的意識還很清醒,便慌忙扶著水泥花壇爬了起來,顧不得檢查傷勢,趕緊踉蹌著向不遠處的車禍發生地跑了過去。

發狂的英菲迪尼一頭紮進了路邊剛剛修葺好的擁有古典江南水鄉風格的水泥長廊,這才終於停了下來。現場一片狼藉。車頭早就被撞得麵目全非。

“撞人了,撞人了,快打120……”人們紛紛向事故現場跑來,越聚越多。章桐用力擠進了人群,眼前的一幕讓她頓時驚呆了,緊靠著水泥長廊的英菲迪尼車頭的旁邊耷拉著一隻手。她知道,自己就是被這隻手從死亡線上用力拉回來的。可是,看到那車輪下大攤的鮮血,還有那毫無生命跡象的人體,她的心頓時涼了。顯然,為了救自己,這個人被失控的肇事車輛硬生生地給撞擊到了牆上。而他還活著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章桐狼狽不堪地呆站著,很快就被人群給擠到了一邊。120急救車呼嘯而至,119和交警也緊跟著趕來了。在大家的幫助下,肇事車輛終於被人從牆角移開,護士用擔架抬著傷者匆匆忙忙地上了急救車。見此情景,章桐連忙擠到車旁,焦急地問接診護士:“怎麽樣,人還有救嗎?他剛才救了我,他可千萬不能出事。”

護士看了她一眼,說:“還有生命跡象,我們把人拉回去馬上搶救。”

“你們是哪個醫院的?”在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章桐用力扒著車門大聲問道。

“第三醫院。”

趕到現場的交警中,有人認識章桐,他把一張被鮮血染紅了的塑料門禁卡遞給了她,極力安慰:“他會沒事的。”

章桐怔住了,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手中這張門禁卡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助手彭佳飛,是他不顧生命危險救了自己。

淚水瞬間洶湧而出。耳畔,救護車的警報聲漸漸遠去,人們也散開了。渾身發抖的章桐重重地跌坐在了冰冷的水泥花壇邊上,再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抱頭號啕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