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者的證言

章桐不喜歡去醫院,尤其是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雪白的牆壁上貼滿了白色的小瓷磚,除了樣式完全不一樣以外,那沒有差別的顏色和同樣刺鼻的來蘇水的味道,往往都會使她產生一種錯覺——這和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沒有什麽兩樣。隻不過在法醫處,她能夠置身事外,別人痛哭流涕地來認領親人的遺體,而她隻需要靜靜地守候在一邊。但是在這重症監護病房裏,章桐不得不一頭紮進情緒的旋渦中去,看著一動不動地躺著、渾身插滿了管子的彭佳飛,章桐感到很痛苦,如果不是自己的話,彭佳飛就不會躺在這裏,人事不省。

“王醫生,請問這個病人怎麽樣了,能具體跟我說說他現在的傷勢情況嗎?到現在還沒有醒來,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後,章桐拉住了接診的主治醫生,急切地詢問。

王醫生搖搖頭,說:“目前沒有生命危險,病人還算是命大,斷了3根肋骨,胸部和腿部大麵積軟組織挫傷,腦部有比較嚴重的腦震**,但是沒有傷到腦幹,隻要在接下來的48小時中,病人的體內器官沒有產生並發症的話,我想,他還是能夠順利恢複的。章醫生,你放心吧。”

章桐終於鬆了口氣,說:“那就好,我還以為那麽嚴重的車禍,他或許……”

“還好那邊有一個水泥支架,正好保護住了他的心髒和肝脾腎等一些重要的內髒器官,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王醫生說著,翻開了隨身帶著的病例記錄本,“但是有件事情,目前比較棘手。”

“什麽事?”

“病人的身上帶有變異的肺結核杆菌,平時沒有什麽異樣,但是這一次因為肺部受到了穿透的刺創,防疫體係受到了破壞,所以就引發了這種特殊的肺結核,治療起來就比較麻煩了。”

“肺結核?”章桐感到疑惑不解,“現在這種病不是已經差不多沒有了嗎?特殊的肺結核又是什麽樣的?”

“沒錯,一般情況下的肺結核是由結核分枝杆菌引起的,在人群中依靠空氣傳播。感染者呼吸時細菌隨之而出,然後再進入其他人體內。病菌一般直接攻擊肺部,導致患者胸部疼痛、體弱無力、體重下降、發燒、夜間盜汗和血痰,有時也會影響到大腦、腎髒或者脊柱。這種病在我們東南地區已經差不多絕跡了。”王醫生指了指病房內靜靜躺著的彭佳飛,小聲說道,“但是他這種病屬於地方性的肺結核,也就是說,是由一種變異病毒引起的,治療起來非常麻煩。我查過資料,是川東那一帶最早上報的病情,所以,我必須申請提取他的RNA進行病毒複製,看能不能找到解決辦法,即使解決不了,也盡量控製住病情不複發。但是等待RNA的提取,估計要半個多月的時間,我們院裏沒有這個設備。”

章桐心裏一動,說:“王醫生,我實驗室的設備很齊全的,也馬上就能用,你把樣本給我,我很快就可以做出來,盡量減少等待的時間,讓他早一點康複。畢竟他是因為救我而傷成這樣的。”

“也行,你等等,我去向主任匯報一下,到時候需要你簽字。”半小時後,章桐急匆匆地拿著裝有彭佳飛20毫升血液試管的便攜式小冰盒,走出了第三醫院的病房大樓,在路口伸手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公安局而去。

“你想告訴我們什麽?”童小川盡量使自己的口吻表現得很溫和,這已經是他10分鍾內第三次問出同樣的一個問題了。此刻,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著趙勝義的家屬,一個事事都很小心謹慎的中年婦女。

“我……我……”趙勝義老婆挺了挺腰,又抬頭看了一眼童小川,嘴巴囁嚅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童小川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正要發作,突然看到了老李不斷投來的奇怪的眼神。他趕緊站起身,兩人一起走到辦公室外麵,把門關上後,童小川問:“老李,有啥事兒,趕緊說。”

“我說童隊啊,你怎麽就看不出來呢?她剛進來的時候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麽?”老李不滿地說。

“好像是……你們刑警隊應該隻管殺人案,不管別的案件,對嗎?你們會幫受害者家屬的……人死了,就沒有關係了,對嗎……反正她挺囉唆的,說話吐一句頓上半句,很費勁。”

“你真是聰明人做糊塗事,她想說的事情,肯定是不想把自己給牽涉進去,你再這麽強壓也沒有用。所以,等會兒你換種方式,直接給她顆定心丸,她肯定把自己的心窩子都掏給你。”

“是嗎?”童小川半信半疑,“那我試試,不過,這可是違反規定的,我不能隨便承諾不符合規定的事情。”

老李趕緊做出認輸的手勢:“好啦好啦,頭兒,你就隨機應變吧。我相信難不倒你的。”果然,老李的方法非常奏效,當童小川含含糊糊地表示對別的情況並不感興趣時,趙勝義的家屬才大大地鬆了口氣。“是這樣的,我丈夫在世的時候,因為負責院裏的普外科,又兼任藥房的主任,所以,平時難免就有些油水。他因為怕被抓,就動了個歪腦筋,用我的名字開了個戶頭,然後來往錢款都是通過我的賬戶進行的。”

童小川急了:“那上次你幹嘛不說?我們都查遍了趙勝義名下所有的戶頭,沒有任何可疑的進出賬目,也就排除了謀財害命。”

趙勝義家屬雙手一攤,麵露為難的神情:“警察同誌,你也不替我想想,在那種情況下,我敢隨便說嗎?敢說我丈夫拿了人家那麽多錢?再說了,那時候我傷心都來不及呢。”

“那你現在來這兒找我們的目的又是什麽呢?”老李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們還記得我說過,我丈夫出事的那天晚上出去是因為一筆欠款的事情嗎?”

一聽這話,童小川和老李不由得麵麵相覷。

“他跟我說起過,這筆款子有20萬,他是通過我的賬號共分5次把錢劃給那個人的,所以,我今天來,就是把這個找到的賬號告訴你們,我想,或許能幫你們抓住這個殺千刀的混蛋,讓他盡快把錢還給我!盡管這錢是我丈夫走了不正當的路子弄來的,但畢竟是我們的錢啊,他不能因為人死了就不還錢了,你說對不對?再說了,我沒有經濟收入,我兒子將來上大學還要用錢呢!”

“原來你來找我們的目的,是叫我們出麵替你去要賬啊。”童小川目光哀怨地瞅了一眼老李。

“是啊,20萬,可不是個小數目啊,難道現在法律有規定,人死了,欠賬就一筆勾銷了嗎?”

“沒有沒有,”老李趕緊上前打圓場,“你的正常訴求,我們肯定是要出麵替你維護的,這也是我們警察該做的事情。要不,你先把賬號留下來,我們一有結果就和你聯絡。”

趙勝義家屬想了想,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放在了童小川的辦公桌上,這才放心地站起身,在老李的陪同下,離開了辦公室。等老李再次回到辦公室的時候,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童小川居然笑容滿麵,與數分鍾前判若兩人。

“怎麽了,頭兒,這麽開心?難道被剛才那個女的給氣糊塗了?”

“沒有,”童小川興奮地晃了晃手中寫有銀行賬號的紙條,“趙勝義是一個做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對不對?”

老李點點頭,說:“這一點倒和他老婆如出一轍。”

“對外,死者做到滴水不漏,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老好人,做事勤勤懇懇,從不假公濟私,所以院裏油水最肥的部門就到了他的手裏。但是對內,他需要一個可以聽他傾吐心事的人,於是就把所犯下的貪汙和放貸的事情都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因為他認為老婆是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那晚,死者臨走前和她所說的話的大概意思是,對方終於答應要還款了,他沒有說是去哪裏見麵,而20萬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還錢不可能還現金,肯定也是轉賬或者現金支票之類的,而死者趙勝義前去會麵的話,肯定會隨身帶著一樣東西,用它來交換欠款,這是一件平時經濟往來時必備的證據,那就是借條。”童小川站起身,在辦公室裏開始不停地走來走去,語速也變得快了起來,“我們在現場發現屍體的時候,老李,你還記不記得,他身上什麽重要的財物都沒有?”

“沒錯,後來我們就以此為根據,按照搶劫殺人案來調查的。”

“我在想,趙勝義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借條塞在自己的錢包裏。更別提這個他口中所謂的朋友,其實早就已經得不到他的信任了,他肯定會留一手。而現在錢還沒有歸還。這就解釋得通了,這個案子不是搶劫殺人那麽簡單。走,我們馬上去證物保管處,但願他真的最後為自己留了一手。”說著,童小川快步走出了辦公室,老李趕緊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證物保管處其實就是一個大倉庫,在嚴格的溫控條件下,按照具體的存放要求,分門別類地整齊地保存著各種各樣的物證。有的屬於已經結案的,而有的屬於尚未結案的。如果是已經結案的物證,查找起來就相對簡單,隻要出示部門證件並且簽字就可以了,而未結案的物證,還需要部門的直屬上司等兩人一起簽字才可以查看。

從當班警員手中拿到物證袋後,童小川和老李推開查驗房的門走了進去。按照規定,未結案的物證不能離開證物保管處所在的區域樓層,必須在指定的位置進行必要的查看。查驗房是一個5平方米不到的房間,唯一的擺設就是屋子正中央的一張巨大的桌子。進門處的上方有一個內部監控探頭,隻要有人進入,就會自動激活探頭進行攝製工作。

因為還沒有結案,童小川便從口袋裏掏出兩副塑膠手套,在戴上之前先把一副遞給了老李,然後指指桌上的證物箱,說:“趕緊幹活吧,但願我們今天有所收獲。”

雖然說銀行賬號也可以鎖定對方的姓名和相關資料,但是並不能夠排除對方使用撿拾來的身份證件進行開戶的可能。所以,如果能找到那張借條的話,那就更加有把握了。

“一雙富貴鳥牌的棉皮鞋、墨綠色防風褲、羊毛圍巾……頭兒,這些東西我們都看過多少遍了,沒有什麽異樣啊。”老李皺眉,反複查看著手中厚厚的羊毛圍巾,“這裏麵如果藏借條的話,應該早就被人拿走了。”

“不,沒那麽簡單,如果看不到欠款打進自己老婆的賬號的話,趙勝義是絕對不會把借條還給對方的。因為借條對他來講,就是對方落在自己手中唯一的把柄。而這筆借款是見不了陽光的,所以趙勝義一定會把它藏在一個不會輕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童小川的目光落在了那雙棉皮鞋上。這是一雙高幫棉皮鞋,裏麵墊著厚實的鞋墊。他從兜裏掏出一把隨身帶著的小刀,先是把棉鞋墊抽出來,割開,裏麵什麽都沒有。緊接著,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棉皮鞋的高幫上,那裏麵裏三層外三層地疊著厚厚的棉絮。

“老李,還記得我們發現死者的時候,他腳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綁鞋帶的方式顯示也是他自己綁的。那麽,這雙鞋子應該就沒有被別人動過。”說著,童小川用小刀挑開了棉皮鞋的高幫襯裏,隨即,一張小小的折疊好的白紙露了出來。他立刻放下刀,把紙條抽了出來,打開的一刹那,童小川的臉色頓時變了。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把借條藏在鞋子裏。”老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童隊,你確定是借條嗎?”

童小川沒有吭聲,他雙眉緊鎖,一臉嚴肅。在他手中的借條的落款處,上麵有一個絕對出乎意料,但似乎早就應該是意料之中的名字——彭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