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獵殺者

在章桐的記憶中,她第一次看見屍體的情景是:一個女人躺在花壇前的那塊空地上,離章桐家並不遠。雖然年紀小,但是章桐並不害怕,隻記得屍體一動不動地仰麵躺著,身上的皮膚就像紙一樣蒼白。章桐當時就有一種衝動,非常想去摸摸屍體,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死亡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20年後,上醫學院的第一周,一個講師告訴章桐,選擇了當法醫,那麽總有一天你會記不清自己究竟觸摸過多少具屍體,但接觸過了308具屍體後,章桐仍然對每一具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是那時候的她,早就已經不再對冰冷的死亡感到好奇了。

站在存放屍體的冷凍櫃前,章桐愁眉緊鎖,310、311、312、313,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念誦著這4個普通而又熟悉的號碼,它們代表著4具沒有人來認領的屍體。而底下327和328兩個櫃子裏放著的兩具屍體,一具是因為家屬拒絕領回家,另一具則是還沒有找到凶手,沒有結案,這意味著它還是證據。才短短不到1個月的時間裏,平時幾乎空空****的屍體存放櫃竟然快要“人滿為患”。究竟是哪裏弄錯了?章桐不由得捫心自問,是哪一個結沒有打開,以至於會有這樣的結局?肯定遺漏了其中的某處細節。

她伸手拿過了工作台上放著的屍檢記錄副本,逐一仔細翻閱了起來。

311,第一具屍體,特殊人群體,器官沒有缺失,死於溺水,屍體高度腐爛,死後屍體被放進一個大提琴箱中拋屍。死亡時間在6天以上。屍體中發現超劑量的阿托品和腎上腺素。溺水源潔淨,沒有明顯雜質。屍體胸口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間發現堅硬利器所導致的數道傷口,形狀類似於病理解剖學專用的腦刀。

312,第二具屍體,特殊人群體,器官沒有缺失,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時間沒法具體確定,表皮深三度燒傷,並沒有影響內髒器官,體內除超劑量的阿托品和腎上腺素外,還發現了奎寧。同樣,屍體最終被放進了一個拉杆旅行箱中拋屍。

313,第三具屍體,特殊人群體,器官沒有缺失,體內發現了超劑量的阿托品和腎上腺素,死因是心髒靜脈被注射了大量的氯化鉀,導致心搏驟停猝死,死後屍體經過了幹燥處理,使用的是燒堿,曾經在土內被掩埋24小時以上,然後室外露天存放了3天左右。最終,屍體同樣被裝進一個拉杆旅行箱中拋屍。

314,第四具屍體,特殊人群體,被植入人造器官缺失,死因是心髒衰竭。死前受到過折磨,體內沒有另外發現類似於阿托品之類的藥物,卻被剝皮割喉、打斷肋骨,外耳道被塞入異物。屍體被留在案發現場。和第一具屍體所產生的唯一聯係,是凶手所使用的凶器——那把特殊的利器。

很顯然,凶手是一個懂醫術的人,也是一個冷酷至極的人,受害者的生命在他手中結束後,他並沒有選擇立刻拋棄屍體,而是在24~72小時後才異常冷靜地處理了所有的東西。4個死者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變性人,前3個,因為身份已經確定,於是他們就和死者卓佳鑫產生了聯係,因為根據卓佳鑫提供的筆記本上的記載,他們的手術都是由他主刀的。那麽,這第四具屍體究竟是誰的?如果不是那把刀,還有他的特殊身份,就很難把他和另外3個死者聯係在一起。

“水房裏的那具屍體就是我們要找的汪少卿,也就是同心酒吧的老板。”童小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們這邊的DNA結果還沒有出來。”章桐顯得有些吃驚,她顧慮重重地問道。

“我們在現場的水管底下找到了一個破損的手機卡,還有一些殘存的手機殼碎片,經過痕跡鑒定組那邊的鑒定,網監也幫我恢複了手機卡的數據,證實機主的姓名就是汪少卿,真名王辰。”童小川輕輕地歎了口氣,“最主要的證據是,這個手機號碼所撥出的最後一個號碼就是我的手機號碼,根據時間判斷,他打這個電話應該是在遭到襲擊之前,可惜的是,他很快就掛斷了電話,我想盡了辦法都再也無法聯係到他。”

“凶手沒有拿走這個手機?”章桐問,“據之前的各種處理來看,凶手應該是一個心思很縝密的人,怎麽可能會忘了這麽重要的證據?”

童小川搖了搖頭,目光黯然失色,道:“我在想,要麽,他並不在乎汪少卿身份的暴露,要麽,還有一個原因——他被徹底激怒了,以至於無暇顧及被踢落到水管底下的手機卡碎片,從他對死者所做的反常舉動來看,我感覺到他有點失控的跡象。”

“沒錯,前麵的3具特殊人群者屍體,屍表並沒有被損壞,器官也沒有被摘取,凶手在處理屍體時也很沉著冷靜,但是這第四具,從他折磨死者的手段來看,非常殘忍,還有,他的拋屍方式顯得很隨意,隻是把死者留在了案發現場。而前麵3具屍體,凶手在拋屍的時候都是經過周密計劃的。”說著,章桐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童小川,“究竟發生了什麽?以至於讓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一貫行事風格?”

“還有突然死亡的卓佳鑫?”說著,章桐伸手拉開了327號存屍櫃的門,指著冰冷的屍體,“為什麽這麽巧?他是一個已經有3年2型糖尿病病史的人,一般來說不會忘了自己吃藥的時間和所需要服用的量。我和他的病曆卡上的主治醫師聯係過,童隊,你要知道,一旦得上這種糖尿病,就必須得終生服藥來控製血糖的濃度,不然就會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並發症從而導致生命危險,而3年中,根據這個主治醫生的回憶,死者根本就沒有出現過誤服或者超劑量服用藥物的經曆。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卓佳鑫本身就是一個醫生,他應該比誰都要清楚藥物的危害性’。所以,當這個主治醫生得知死者是因為過量服用糖尿病藥物,並且同時在藥效存續期間,繼續服用那種含有強效降糖藥物的偽劣壯陽藥物而死亡時,他怎麽也不相信這是事實。”

“根據酒吧酒保的回憶,那晚曾經有一個女人和他接觸過,而她並不認識這個女人。”

“女人?”章桐不由得皺眉,問,“她有提到對方有什麽特征嗎?”

童小川想了想,點頭:“有,她的原話是——她有一雙骨關節粗大的手,指甲很短,幾乎到肉裏,手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章桐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叉,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著童小川,說:“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這一雙手,但是男性骨骼相比起女性的骨骼來說,會呈現出骨骼粗大、骨麵粗糙、凹凸點更明顯的特點,而且男性的骨質密度要比女性的大很多,所以骨骼相對比較沉。但也不排除對方是重體力勞動者,比如說搬運工之類。而你所說的指甲很短,有兩個可能:其一,工作的緣故,有很多職業很注重指甲等個人衛生,比如說醫務工作者;其二,她有啃指甲的習慣,為了掩飾自己,她不得不把指甲剪短。而你所說的消毒水的味道,童隊,你還記得那個第三醫院的普外科醫生趙勝義嗎?就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個人,他剛被送來的時候,手上就有這股味道。因為每天都要和消毒水打交道,所以時間久了,這種特殊的味道就留在了皮膚上,很難除去。”說到這兒,章桐攤開了自己的雙手,“我的手上也有這樣的味道,因為每次接觸屍體後,盡管戴著塑膠手套,但是按照規定,我們都必須進行手部的消毒處理。”

“如果你的假設是正確的話,卓佳鑫死亡那晚,曾經出現過一個懂醫學的人,”童小川皺眉道,“那人曾經攙扶著死者進了洗手間。後來我去實地查看過,那個洗手間是男女共用的。而她骨關節粗大,章醫生,你說,這個人會不會也是特殊人群體?”

“我沒辦法確定,不過,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和卓佳鑫生前所在醫院的護士好好談談,有時候,這些小護士知道的往往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多。”章桐的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章醫生,你在現場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王辰就是在那個水房裏被害的,對嗎?”

章桐點點頭,同時找出了一張現場牆壁上的血跡噴濺相片,在黑暗的背景下,發著淡綠色光芒的詭異的痕跡幾乎布滿了整張相片。“這個發出淡綠色光芒的就是被噴上了魯米諾的血跡,因為水房的光線十分昏暗,所以隻有這種方式才能夠讓血跡完全顯現出來。

“你看到沒有,在死者坐著的上方,有好幾道不規則的呈現出噴濺狀態的血跡,那就是動脈血。我們人體的動脈一旦破裂,心髒每跳動一次,血就會以50厘米每秒的速度向外噴出,靜脈則會相對緩和一點,是20厘米每秒。這就表明當血液噴出的時候,死者還有生命跡象,隻不過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罷了。但是,我在牆麵上沒有發現帶血的掙紮的痕跡,要麽死者一開始就被製服了,要麽根本就沒有打算抵抗。”

“為什麽?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卻不抵抗?”

章桐搖搖頭,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是法醫,不是心理學專家。我一直都堅持認為,我們人類的思想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東西了。

“還有,痕跡鑒定組在屍體的正前方,發現了一組帶血的腳印。根據血液的凝固程度來判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我們進入命案現場時有規定,必須要戴上鞋套,以免對現場痕跡造成破壞。”

“沒錯。”童小川點點頭。

“所以基本可以確定這組鞋印是屬於凶手的,鞋印非常明顯,是一種模壓膠粘的硫化成型膠底鞋。”章桐用手比畫了一下,“從鞋底花紋和防滑點來看,懷疑是那種駱駝牌的厚絨裏雪地靴。”

“那靴子的大小呢?”

“40碼到41碼。”章桐垂下眼皮。

“鞋印就正對著靠牆坐著的屍體,難道凶手是在欣賞死亡?”童小川皺眉。

“我不知道,不過看情形不排除這樣的可能。”

看到童小川正要轉身離開,章桐趕緊叫住他,說:“我差點忘了一件事,童隊,你跟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跟案子有關嗎?”童小川跟在章桐的身後來到隔壁的辦公室。

“我也說不上,你看看吧。”說著,章桐把那份一直困擾著她的論文遞給了童小川,“裏麵有很多專業術語,你仔細看那些例子就可以了,尤其是數據論證方麵。”童小川一臉狐疑地接過了論文,仔細看了起來。

“我並不怎麽看得明白,這畢竟是你的專業。”他看了一半後,顯得很尷尬,“你說說好嗎?”

章桐就把自己的擔憂盡量簡短地告訴了他,最後補充道:“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這麽巧的事情。”

“但是也不能光憑猜測就去抓人,對嗎?”童小川搖了搖頭,“沒有直接的證據把這個作者和我們這幾起案件聯係起來,你就隻能用巧合來下定論了。”

“可是……”章桐急了,“我總覺得……”

“好吧好吧,我和那家雜誌社的總編溝通一下,看能不能更多地了解一下這個作者的背景,如果真有什麽可疑情況的話,我們才能夠介入調查。”童小川無奈地說,他把手中的論文放在了章桐的辦公桌上,“好了,我該走了,今天還有一些情況要跟進調查。”

“你還沒有說你今天來找我的真正目的。”章桐微微一笑,關上抽屜,“打消念頭了?”

“其實也沒什麽,章醫生,我跟你說過,這第4個死者就是汪少卿,她在死前給我打過求救電話,而在此之前,我把所有的疑點和精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童小川重重地歎了口氣,伸出兩隻手做出投降狀,“我本以為她就是凶手,還信心滿滿,可是,現在她死了。所以,繞了個圈,我又回到了起點。我以前的工作全都白幹了。我到你這裏來,隻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新的線索而已。我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

“小潘,李家坳那邊調查得怎麽樣了?”走出食堂的時候,章桐用手機撥通了小潘的電話,小潘一頭紮進了李家坳勘查,已經有整整2天的時間了。

電話中的回複讓章桐感到有些失望,她本以為,這一次挨家挨戶地打聽,仔細地觀察地形,采集土壤現場樣本,會有什麽新的線索被挖掘出來。如今看來,是自己把結果想得太好了。

走過長廊,章桐進入了底層大廳,她正要向拐彎處的樓梯走去,耳畔突然傳來了“啪啦”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緊跟著就是一聲驚叫。回頭一看,是痕跡鑒定組的小鄧,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小姑娘。她此刻正滿臉痛苦地緊握著自己的右手。

新來的人幾乎都會在最初的一兩個月中,毛手毛腳地犯上一些小錯誤。彭佳飛剛來的那一周,看似簡單的洗刷實驗室玻璃器皿的工作,損耗卻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小鄧,出什麽事了?”章桐連忙上前問道。

“我的手被紮破了。”小鄧眼淚汪汪,在她緊握住的戴著五指手套的右手手背上,被紮了一個很大的口子,隱約還能夠看到裏麵的碎玻璃渣,而罪魁禍首就是眼前的這扇轉門上沒有被完全打磨平整的玻璃邊。

“對不起,章醫生,我沒有仔細看路,昨天加班,我有點犯困,不知怎麽的就撞上去了,對不起,我馬上賠。”小鄧忍著疼,慌張地說道。章桐卻不由得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小鄧的傷口,又回頭看了看那依舊還沾染著血跡的轉門玻璃邊,心裏猛地一震。

“章醫生,我沒事的,包一下就好了,你別擔心。”察覺到章桐的臉色不對,小鄧更有些不知所措了。

“沒事,沒事,我馬上帶你去醫務室。”回過神來的章桐趕緊扶著小鄧向不遠處的醫務室走去。

等走出醫務室的時候,章桐便迫不及待地撥打了童小川的手機,電話接通的那一刻,還沒等對方開口,章桐便激動地說:“童隊,趙勝義的那個案子,我終於找到突破口了!”

“RNA?我隻聽說過DNA。RNA又是什麽東西?”童小川一臉的困惑。

“RNA是核糖核酸的簡稱,由核糖核苷酸組成,單鏈結構,在複製與傳遞遺傳信息時易發生變異。RNA有三大類:mRNA、tRNA和rRNA。在細胞結構中,RNA不作為遺傳物質,隻能進行遺傳信息的傳遞。而在某些病毒中,RNA可以作為遺傳物質。相對於DNA來說,RNA的範圍更廣,RNA普遍存在於動物、植物、微生物及某些病毒和噬菌體體內。它和蛋白質生物合成有密切的關係。在RNA病毒和噬菌體內,RNA是遺傳信息的載體。打個比方說,DNA,我們所熟知的脫氧核糖核酸,是雙螺旋形載體,一旦載體不完整的話,那麽就檢查不出來,而RNA是單螺旋形,更細,範圍更廣,所需要的檢材樣本就更少,但是它和DNA的功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的RNA和DNA都是獨一無二的。並且,如果是克隆羊或者同卵雙胞胎之類,他們的DNA結構檢查出來會一樣,RNA卻不一樣。”

“我還是有些雲裏霧裏,那趙勝義的案子,以前做DNA不是沒有結果嗎?”

章桐嚴肅地說:“沒有錯,死者麵部提取物的有效檢材樣本太少,沒辦法做DNA檢查,而本案中的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對人體麵部結構了如指掌的人。同時,他對自己的手部又保護得非常好,可是盡管如此,他必須接觸對方,不然的話,所要達到的有效傷害就沒有辦法完成,哪怕凶手戴著手套,DNA不會被留下,但是分子係數更小的RNA會通過手套留下。童隊,你要知道,我們現在已知的手套,還沒有辦法做到對RNA的有效阻擋。”

童小川頓時兩眼放光:“章醫生,你是怎麽想到這一點的?今天怎麽跟突然開了竅一樣?”

“是小鄧啊,就是痕跡鑒定組新來的小實驗員。”章桐有些不好意思,“我中午吃飯回來,看到她的手被大廳裏那扇沒有安裝好的轉門給弄傷了,那情況確實挺糟糕的。不過我注意到了,她手上有轉門上的碎玻璃渣,而轉門上有她手上的血,她雖然戴著手套,卻仍然阻擋不了這兩樣東西的互相傳遞,我就想到了RNA了。”

“我的老天爺,那她現在怎麽樣了?”童小川吃驚地問道,“受傷嚴重嗎?”

“我沒注意看,直接送她去醫務室了。”章桐有點尷尬,“應該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