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沒有臉的人

淩晨2點,公寓房門上的通話器發出了刺耳的滴滴聲。聽到響聲後,章桐打開了放在床頭櫃上的台燈,然後伸手去拿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掙紮著將衣服穿在身上。屋裏開著暖氣,所以不會很冷,但是雙腳落在地板上的時候,章桐還是免不了感到一絲涼意。她微微打了個寒戰,搖搖晃晃地走到放著通話器的房間裏。這時通話器又響了起來,而床頭櫃上的手機也緊跟著響起了鈴聲。章桐暗暗詛咒了一句,迅速跑回了臥室,一邊抓起手機摁下接聽鍵,一邊快步向門口走去。和通話器相比,手機還是要重要很多。

掛上電話後,章桐也清醒了,她伸手摁下通話器的通話鍵:“誰?”

“是我,來接你去現場。”童小川的聲音時高時低。

章桐趕忙應了聲,匆匆忙忙地回屋披上防寒服,拿上挎包,轉身就衝出了房門。

“能有你來接我,真是我的運氣。”章桐一邊在車中整理著挎包裏的東西,一邊說,“這麽晚,要想打到車還真不容易,上次我在路口足足等了20多分鍾才攔到車。”

“那你幹嗎不去學車呢?”童小川凝視著倒車鏡,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出了小區的羊腸小道,“省得每次要用車的時候就急得跟啥似的。”

“沒那個時間。”章桐嘀咕,“我對馬路上那些橫衝直撞的電動車也沒啥信心。所以等以後我退休了再說吧。”

聽了這話,童小川嘴角洋溢出一絲笑意。他將警燈用力摁在車頂上,同時打開開關,頓時,刺耳的警笛聲響了起來。警車就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劃破了寧靜的夜色,迅速向遠處駛去。

人的頭顱由23塊骨頭組成,其中腦顱8塊,構成顱腔,用來容納腦組織,麵顱15塊,構成了麵部支架,也就是說撐起了人的臉。但是,假如說這15塊麵顱支架骨都已經斷裂粉碎的話,那麽人的臉可以說就已經不複存在了。

借著現場的照明燈所發射出的刺眼的燈光,章桐半蹲著,仔細地觀察麵前的死者。死者屍僵期未過,屍體麵朝天,雙手雙腳呈現出了騎馬的狀態。除了這張破碎不堪的臉以外,體表是完整的,肉眼看過去,沒有致命的外傷。顯著的性別特征表明,死者是一名男性,年齡不會超過48周歲。章桐的目光被死者的雙手吸引住了,她拿著放大鏡,整個人幾乎都趴到了地麵上,鼻子和死者雙手的距離沒有超過10厘米。

“怎麽樣?有什麽結果了嗎?”童小川站在一邊跺著腳,雙手不停地在嘴邊哈氣。淩晨的室外氣溫幾乎降到了極點,寒意侵入了人們的骨髓當中。

“這人是被謀殺的,死亡時間推算起來,距離現在應該不會超過2個小時,因為屍體還處在明顯的屍僵期。童隊,我需要馬上回局裏進行檢驗。”章桐掃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頭也不抬地說道。

“好的,我馬上安排人去調取這裏的監控錄像。”童小川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向警戒線外走去,沒走兩步,他回頭嚷嚷道,“章醫生,你們法醫處的車來了。”

章桐站起身,見到彭佳飛正從車裏跳下來,感覺很詫異,咕噥了一句:“今晚不應該他值班啊,小潘呢?”

在回局裏的路上,麵對章桐的疑問,彭佳飛顯得很尷尬,說:“章醫生,你千萬別責怪小潘,他也是臨時有事。”

章桐冷冷地說道:“臨時有事就可以隨便換班嗎?萬一通知不到人怎麽辦?我早就跟你們講過多少遍了,我們的工作性質和別的崗位是不一樣的,必須落實到人,你明白嗎?下回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就不會讓你們通過年度考核了!”

彭佳飛的臉上不由得一陣紅一陣白。

當童小川推門走進解剖室的時候,章桐直截了當地說道:“死者是一名外科醫生,經常做手術的臨床外科醫生。”

“是嗎?”童小川問。

章桐指著死者攤開的雙手:“你來看,隻有經常給病人動手術的外科醫生,他的兩個大拇指和食指上才會有這樣細小的疤痕留下。”

童小川連忙湊上前一看,果然正如她所說,而且疤痕非常明顯,於是指著死者的雙手,問:“這痕跡到底是怎麽留下的?”

“很簡單,做手術,每次給手術傷口打結時,就要用到這兩根手指,時間一久,就會有壓線的痕跡留下。你再看屍體的雙手,痕跡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我可以確定,死者和我的這個徒弟以前所從事的職業是完全相同的。”章桐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們都是外科醫生。”

聽了這話,正在協助處理屍體內髒器官的彭佳飛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章桐的意見。

“那你為什麽說死者是被謀害的呢?”童小川問。

“你來看,”章桐走到X光投影燈箱旁邊,伸手打開開關,“這是死者麵部的X光片,你注意到什麽異樣沒有?”

童小川仔細看了看,回答道:“骨頭全碎了。”

“是碎了,而且碎得非常徹底。但是你仔細看,除了麵頰骨這一區域的15塊骨頭呈放射狀碎裂外,顱骨和頂骨沒有絲毫損傷。”章桐麵色凝重,“這和我所處理過的車禍中死者的屍體完全不一樣,他們也同樣沒有臉,但是碎得很徹底,也很不規則,一看就知道是極大的衝撞力所產生的後果。但是這張X光片所顯現出來的,分明是一種精準到了極點的撞擊,”她回頭看著童小川,一字一句地說道,“死者臉上的骨頭是被人用外科手術般的精準程度一塊一塊地、長時間地、耐心細致地實施打擊給敲碎的,而且這樣的手段不是短時間之內形成的,至少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凶手並沒有毫無目標地亂打一氣,而是一塊一塊骨頭挨著順序仔仔細細地打。”

“天呐,這還真下得去手。”童小川呆了呆,顯然他無法立刻相信眼前這可怕的一幕,“可是,光憑人的擊打,會產生這麽嚴重的後果嗎?”

章桐摘下塑膠手套和口罩,一一扔進垃圾回收桶後,來到工作台邊,她翻出了一遝以前的屍檢相片,遞給了他,說:“這張屍檢報告中的死者的死因是重度顱腦損傷,她臉上所受到的傷害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X光片上的骨裂情況差不多,隻是程度並沒有那麽嚴重罷了。她是一個家暴受害者,造成這種傷害的,是她的丈夫,一個拳擊運動員。

“我給你看這些相片,是想讓你知道,這種傷口可以是人為造成的。凶手最初對鼻骨的一記重擊可以讓死者瞬間失去反抗能力,接下來的打擊就是為了產生可怕的疼痛,而另一些打擊則被用來造成難以逆轉的傷痕。童隊,這個凶手完全知道如何在使出最大力氣時保護自己的指節和手掌,對如何在出拳時避免傷到自己了如指掌,對如何有效使用手掌攻擊更是心知肚明。蝶骨、淚骨和上齶骨……他就像在玩一個真人版本的‘打老鼠’遊戲,而且每一拳打下去都準確無誤。”

“你的意思是,這個死者是被人活活打死的?”童小川難以置信地望著章桐。

“沒錯,重度顱腦損傷致死,並且當侵害發生時,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因為我在他的手臂和手掌上沒有發現明顯的防衛傷。”

“那他的身份呢?”

章桐回頭看了看解剖台上的屍體,說:“顱麵恢複還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們要對屍體做一些處理。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全市總共有5家醫院,有資格做外科手術的在冊登記醫生不會超過20個。你隻要打個電話問一下,年齡不超過48歲的,這兩天之內聯係不上的,十之八九就是這位被害者。還有,他手上有很明顯的消毒水的味道。”

“消毒水的味道?”

章桐伸出左手,湊近童小川的鼻孔:“你聞聞,就是這個味道。隻要每天頻繁使用消毒水洗手,時間久了,就會有這樣的味道,這同樣可以證明他是個醫生。”

出於緩和死者家屬情緒的考慮,法醫解剖室門外準備了一些特殊的椅子,柔軟舒適,和一般醫院走廊裏冰冷的長凳相比,坐上去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不到2米處,隻是一門之隔,就是生死兩個不同的世界。因為需要嚴格控製低溫,所以靠近門邊的那把椅子時不時被陣陣刺骨的涼意包裹。

一個麵色蒼白的中年婦女已經在椅子邊徘徊很久了,每次身邊站著的少年請求她去坐會兒休息休息時,她都婉言謝絕。少年也就隻能默默地陪她站著。刑警隊於強安靜地站在中年婦女和少年的身後,和他們保持著不到一步的距離。他知道將要發生什麽。

法醫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小潘走了出來,他朝於強晃了晃手中已經批準的認屍申請報告,然後徑直走向對麵的解剖室。

“跟他走吧。”於強溫和地說道。

3個人一前一後地跟著小潘走進了解剖室。整個房間連扇窗戶都沒有,低溫讓每個走進解剖室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小潘戴上塑膠手套,來到靠牆的一排存放屍體的冷凍櫃前,用力拉開號碼為327的櫃門,隨著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響起,活動輪床被拖了出來。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站著的3個人,問道:“準備好了嗎?”中年婦女緊緊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用力地點點頭,她的臉色白得就像一張紙一樣。蓋在屍體上的白布被掀開了,小潘的耳邊頓時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中年婦女的身體應聲癱倒在了自己兒子的肩膀上。

“我早就跟你們刑警隊說過,辨認屍體前一定要做好家屬的思想準備工作,你們怎麽就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呢?”小潘一邊皺眉埋怨,一邊慌忙把白布重新蓋向輪**的屍體,“死者的臉部毀壞得這麽厲害,我估計連生他的老娘都認不出來了。這來辨認又有什麽意義!”

“等等!”少年突然抓住了小潘的右手,“讓我再看看他的左胸。”

小潘照做了。

“沒錯,這個人是我的爸爸。”少年顫抖著右手指向死者左胸口靠近鎖骨方向的一道特殊的疤痕,“我認得這道疤,在我8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打架,這是媽媽用剪刀紮的。”

小潘低頭仔細一看,正如少年所說,雖然那道傷口早就已經痊愈,但是從疤痕的生長位置和深度來看,完全符合尖銳性利器所造成的陳舊性刺創傷。他抬起頭,衝於強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

5樓會議室,沒有人注意到,往日空空****的會議桌上多了一盆色彩豔麗的假花。

“死者趙勝義,男,45歲,本市人,家住城南碧桂園小區18棟1204室,妻子方佳,家中有一個17歲的孩子,男孩,叫趙鵬,在市十八中上高三。死者趙勝義生前在市第三人民醫院外科工作,擔任外科主治醫師,經常給人做手術,在業內也小有名氣。”說到這兒,童小川又仔細核對了一下手中的資料,“12月7號淩晨1點02分,市局110接到了報警電話,一個下中班的路人因為一時內急,在徐匯區高架二橋橋麵下的綠化帶中方便時,發現了屍體。他當時以為是車禍中的傷者,就通知了交警。後來交警經過現場路麵的仔細勘察,並沒有在橋麵上發現刹車印或者撞車的痕跡,不存在事故逃逸的跡象,所以按照程序規定,就盡快通知了我們市局刑警隊出警。後來經過死者家屬辨認,死者正是趙勝義,是被人重擊麵部導致顱腦損傷致死。”

“你們查過現場監控了嗎?”

童小川點頭,說:“晚上11點08分,一輛沒有掛牌照的深色桑塔納小轎車,曾經在橋底下發現屍體的現場附近停留過一小段時間,大約三分半鍾,因為鏡頭存在觀察死角,那輛轎車停留期間,我們並沒有捕捉到轎車司機的舉動。我們經過現場測算,通過橋門洞綠化帶附近的通道,滿打滿算也隻需要17秒,而這輛車停留了這麽長的時間,又沒有掛牌照,所以嫌疑很大。我們懷疑對方是在拋屍。”

“對於死者被害的原因有什麽意見?”

“案發現場,死者是被拋屍的,身上所穿衣服的口袋中並沒有找到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錢包也沒有看到。經檢查,外衣口袋有外翻的跡象。所以,加上當時的時間的特殊性,我們目前不排除是劫財殺人。”

“那法醫處,你們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當時我在現場觀察到,屍體還沒過屍僵期,呈現出騎馬狀態,而痕跡鑒定組在現場並沒有找到別的血跡,所以我們推測死者被拋屍前是被塞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中。死者身高是180厘米,而通常桑塔納後備廂的長度是150厘米左右,死者彎曲時所呈現出的身長正好和這個長度相符合,所以,在運送屍體的過程中,死者顯然是被塞進了這輛汽車的後備廂中。”章桐伸手揉了揉不斷刺痛的太陽穴,昨晚幾乎都沒有合眼,嚴重缺乏睡眠讓她的太陽穴疼了整整一天。

“這輛車子能有辦法追查到嗎?”張副局長問。

“目前還不行,因為凶手掩飾得很好。而我們的監控錄像是黑白的,所以隻能夠看出那是一輛深色的桑塔納小轎車,車牌沒有顯示出來,很顯然,凶手在這一方麵做足了功夫。”童小川說,“但是死者家屬曾經提到過一個情況,趙勝義那晚外出是因為債務問題,具體是什麽債務,死者家屬並不知情,數目也不知道。隻是說死者趙勝義死前的這幾天,情緒一直很不穩定,當追問起原因時,趙勝義隻說是一個原來的朋友,許好的諾言卻不兌現。而案發當晚,吃完晚飯後,趙勝義一反常態,表示說事情今晚就可以解決了,他要去和這個人見麵,叫妻子一定等他回家。結果,這一去就發生了慘劇。我現在已經派人前去第三醫院調查死者生前的財務狀況了。”

“他有沒有帶著錢包之類的東西出門?”

童小川繼續說道:“那是當然,他的家屬說,死者趙勝義生前是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做事情都會留一個心眼。這麽晚出去,他肯定會做好安全上的防範準備,但不會帶很多錢。”

“那死者和家裏人提起過會麵的具體地點嗎?”

童小川仔細看了看詢問筆錄,回答道:“這倒沒有,說是走得急。”

“那要找到這個借貸人就有點麻煩了,死者生前的手機通話記錄查得怎麽樣?”

“除了有兩個不記名電話號碼外,別的都是醫院同事的電話,查過了,沒有什麽異樣。而這兩個不記名電話號碼,一個關機,一個停機,所以我們沒有辦法進行定位操作。”

走出會議室,章桐叫住了童小川,兩人一起往電梯口走去。“我剛才聽到你說,死者是第三人民醫院的,對嗎?”

“是的,第三人民醫院外科。也是個人才啊,年紀這麽輕,真是可惜了。”

“我們法醫處新來的助理彭佳飛,以前就在這個醫院工作,不知道他認不認識死者。”章桐皺眉說。

童小川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章桐:“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起過,你們法醫處新來的助理經曆過很大的打擊,對嗎?好像還出了人命?”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