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屍體農場

“你說什麽?這怎麽可能?”

章桐不容置疑地點頭,口氣堅定地說:“童隊,我起先也不相信,但是這是氣象色譜儀反複檢驗後得出的結論,我必須尊重事實。屍體被掩埋了至少24個小時,然後在空氣中暴露了72個小時。”

“屍體被掩埋過又被重新挖出來,還費這麽一番周折去弄個拉杆旅行箱拋屍,我想這個凶手真的是閑得沒事幹了,才會想著這麽窮折騰!”童小川陰沉著臉縮在辦公椅裏,發完了牢騷,也就沒再繼續和章桐爭執。他知道,章桐這麽堅定,那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的。她是個認死理的女人,自己再怎麽不敢相信,可在這種鐵證麵前也沒有別的選擇。

“章醫生,氣象色譜儀是什麽東西?”老李在一旁好奇地問道。

“是我們實驗室裏最近剛剛添置的新設備。”一提起自己的那些實驗室儀器,章桐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她在童小川辦公桌上隨手拿了張紙,抓起插在筆筒裏的簽字筆,隨即就在紙上潦草地畫起了氣象色譜儀的簡單工作原理,“這是一種分離測定低沸點混合組成成分的重要儀器,一般用在化工、生工、食品行業做儀器分析實驗時使用,也經常被用於科研和常規分析。氣相色譜是對氣體物質或可以在一定溫度下轉化為氣體的物質進行檢測分析。由於物質的性質不同,其檢材樣本中各組成部分在氣相和固定**間的分配係數也不同,當汽化後的檢材樣本被載氣帶入色譜柱中運行時,其組成部分就在其中的兩組間進行反複多次分配,雖然載氣流速相同,但由於固定組對各組成部分的吸附或溶解能力不同,各組成部分在色譜柱中的運行速度就不同,經過一定時間的流動後,便彼此分離,按順序離開色譜柱進入檢測器,產生的訊號經放大後,在記錄器上描繪出各組的色譜峰。根據出峰位置,確定檢材樣本組成部分的名稱,再根據峰麵積確定濃度大小。這就是氣象色譜儀的工作原理。”

“那一定很貴吧?”童小川說,“聽上去這麽複雜。”

章桐尷尬地笑了笑,說:“是有點貴,前年我就開始申請了,可直到兩個月前局裏才同意。可是,有了這個寶貝,很多平時我們通過肉眼或者相應的檢驗設備檢驗不出來的,物證上所附著的微小顆粒,在這氣象色譜儀麵前就原形畢露了。就像這第三起拋屍案,屍體的屍表被凶手刻意用幹燥劑處理過了,所以提取表麵證據的時候非常困難,而我們分別截取了屍表幾個不同部位的組織樣本後,經過氣象色譜儀的檢驗,很快就得出結論——死者在死後被土壤掩埋過一段時間,而且是一種特殊的土壤,叫砂薑黑土,主要分布在淮北平原的中南部地區。”

“那本市有這種土壤嗎?”童小川問。

“有,就在郊外飛機場附近,在來找你之前,我問過土地管理局,那裏由於特殊的平原地形,形成了砂薑黑土,麵積大概在30平方千米吧。”

“30平方千米?這叫我們上哪兒去找?”老李發愁了。

“我已經安排小潘和國土局的工作人員前去提取樣本了,隻要有樣本比對,我想,就不難確定曾經的埋屍地點。”

“有把握嗎?”

章桐自信地回答道:“由於所處環境的潮濕度、光照程度以及不同種類昆蟲的存在數量和種類的差別,不同地方的土壤自然也就不一樣,隻不過我們人類的肉眼區分不出來而已。它們就像我們人類的DNA,很具有代表性的。我們法醫這一行中有一個專門的分支,叫作法醫植物學,就是專門研究這個的。”

童小川心服口服:“章醫生,你可是動動嘴皮子,我們就得跑斷腿。我說局裏怎麽對你們這麽好,每年的預算都先滿足你們技偵大隊,我們真是羨慕都來不及。好吧,我這就派人去那裏走訪,看能不能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章桐走出童小川的辦公室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了法醫學雜誌社編輯的聲音,說那位叫王星的作者已經按照她的要求,把餘下的補充資料發過來了,現在,那些資料已經轉到了章桐的電子郵箱裏。

“沒問題,我兩天之內就把剩下的結論部分交給你。”說完後,章桐掛了電話,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章桐從來都不相信這世界上存在巧合一說,多年的工作經驗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所有事物不能隻看表麵,而必須透過表麵現象來找出事物的內在聯係。可是眼前這一幕,讓她不得不懷疑起了自己多年堅持的看法。

法醫埋葬學,這在國內是一門很少人研究的學科,它專門研究影響屍體變化的各種複雜因素,以及各種死亡相關過程對這些因素的作用方式,有時候,還可以嚐試人為地去改變或者影響屍體變化的過程,從而幫助警方破獲重大的刑事案件。

章桐還是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聽說過有這門學科,導師丁教授曾經不無感慨地談起過,在如今的國情之下,要想在國內進行這一門特殊學科的研究,是有很大阻力的。因為目前在人們傳統的殯葬觀念中,還很難接受把死去親人的遺體無償捐獻出來,用作各種“法醫研究”。所以,要想像國外法醫界同行那樣,獲得法醫埋葬學中所提到的各種重要數據作為辦案參考,那是不可能的。

法醫埋葬學主要關注死亡時間、屍體腐爛過程中軟組織的變化、外界物質對暴露骨頭的影響,以及發現和收集骨骼的相關事項。簡單點說,就是把屍體放在各種假象的死亡環境中,通過不斷地觀察來得到寶貴的埋葬學數據……

章桐漸漸被作者字裏行間所透露出來的嚴謹的學術態度所折服,可是,越往下看,她越覺得不對勁。作者不僅詳細地記錄下了幾具女性屍體的腐爛過程,還講述了在特殊環境中,屍體的進一步變化,比如說火燒,以及在幹燥和潮濕的環境中、在土壤中,甚至還有在低於零下4℃的室外溫度之下,屍體在露天存放72小時期間的各種詳細變化。

章桐感覺心跳得越來越快,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往下看。

“世界上沒有這麽巧合的事情。”看完這篇論文的附錄後,章桐臉色發白,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這麽巧合。我肯定是看錯了。”

“章醫生,出什麽事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彭佳飛關切地問道,“我給你倒杯熱水吧。”

“謝謝你。”章桐茫然地注視著麵前的電腦屏幕,突然,她站了起來,迅速走到靠門的屍檢報告存放櫃邊,拉開鐵皮把手,低頭翻找著什麽。很快,她抓起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看清上麵夾著的標簽後,頭也不回地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身後,彭佳飛手裏捧著水杯,愣愣地站在章桐的辦公桌邊。他看到了電腦屏幕上所顯示出來的文字,又回頭看了看章桐匆忙離開的背影,搖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

童小川做夢都沒有想到,卓佳鑫竟然就這麽死了,而且還是死在自己的家裏!他懊惱地看著麵前的老李,嘴裏忍不住埋怨道:“你都是老同誌了,幹這行也已經很多年了,為什麽還這麽不小心呢?我早就叮囑過你,要派人給我24小時盯住他,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嗎?這兩天時間還沒有過去,他就死了!你這是失職,嚴重的失職!”

“我……我……”老李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說自己的下屬根本就沒有擅離崗位,他自己也已經整整24小時沒有合眼了,但是也知道此刻再多的辯解都已經於事無補,想了想,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頭一低,“童隊,那你處分我吧,是我的責任。”

“處分你又有什麽用?難道他能夠因此活過來嗎?”童小川臉色鐵青,伸手抓過門口衣帽架上的外套,一邊往身上披一邊朝門外快步走去,“現在屍體在哪兒?別愣著了,還不快走。”

老李緊緊地跟在後麵走了出去。

或許在旁人眼中,幹整容這一行的都比較“多金”。天使愛美麗整容醫院的主刀醫師卓佳鑫,就看似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家安置在了城東高檔住宅小區水天堂裏。好的房子,好的享受,當然房價也是驚人的。可是今天,童小川根本沒有心思去多瞄一眼這翻版的“歐洲童話小鎮”,和老李直接上了18樓。

在18樓A座門口,童小川和拉著工具箱正要離開的章桐幾乎撞了個滿懷。見她這麽快就收工了,童小川感覺很詫異,探頭看了看亂哄哄的屋內,然後問道:“完了?這麽簡單?”

章桐點點頭:“沒錯,完了。”

“死因呢?”

“服用冒牌的‘偉哥’而引起的嚴重低血糖致死。”

童小川和老李不由得麵麵相覷:“吃冒牌的性藥把自己就這麽給吃死了?”

章桐顯得很無奈:“如果家屬同意,我還是建議做一個全麵屍檢比較妥當一點。但是,至少目前的一係列證據表明,沒有他殺的痕跡,屍表也很正常,沒有外傷,屋內陳設也沒有淩亂的跡象,而死者本身是一個2型糖尿病患者,我在他的床頭櫃裏發現了很多治療這方麵病症的藥物,有阿卡波糖片等,他妻子剛才也證實,死者的病史已經有三四年了。”

童小川更糊塗了:“2型糖尿病,不就是血糖高嗎?怎麽會低血糖致死呢?這又和性藥有什麽關係?”

章桐幹脆把手中的工具箱暫時放在了地板上,活動了一下酸疼的筋骨:“當病史進入第二個年頭時,2型糖尿病患者的性功能會有一定的損害,比如說正常的**運作功能,這樣,患者就想當然地考慮到用性藥進行輔助了。但是,現在市麵上的假藥實在是太多了,而這類假冒的壯陽類藥物中,含有大量的強力降糖藥物成分‘優降糖’,它會在短時間內迅速把使用者的血糖值降到極限。最終,這種藥物會產生頑固性致死性低血糖,在不及時得到救治的前提之下,2型糖尿病人幾乎無一能幸免。我詢問過死者的妻子,她證實昨晚死者就在夫妻**前,服用了這種叫作‘OK’的壯陽類藥物。”說著,章桐從工具箱中拿出了一個證據袋,遞給了童小川,“你和死者家屬溝通一下,如果家屬同意做屍檢的話,就和我聯絡,我會派車過來拉屍體。”

看著章桐走進了電梯間,直到電梯門緩緩關上,童小川仍然有點將信將疑,回頭對老李說:“老李,我總覺得這個卓佳鑫死得‘太是時候’了,昨晚他在回家前有去過其他地方嗎?”

老李皺眉想了想,又迅速將眉頭展開,點點頭:“要說特殊的話,那就隻有這個了——死者曾經去過同心酒吧。在那兒待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十點半才回來的。我的人後來問過酒吧現在的負責人,對方說卓佳鑫經常去,他是酒吧中一名特殊的常客,汪老板在的時候他就經常去。而昨天晚上在酒吧的時候,死者隻是像平常那樣喝酒,和周圍的人聊天,並沒有什麽異常的舉動。”

童小川點點頭,說:“你現在去酒吧,把昨晚的監控視頻帶到局裏,我要看。這邊你就不用管了,我一會兒坐別人的車回去。”

晚飯時,在食堂遇到了章桐,童小川可不想閑著,他幹脆把托盤放到了章桐麵前,接著坐下,說:“你說一個明明知道自己有2型糖尿病的人,為什麽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服用假的壯陽藥物呢?真是弄不懂。”

“你說上午那個案子啊?”章桐回答,“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講,這種壯陽藥物也不能說是假的,隻能說是劣質產品。我回局裏後就和第一醫院泌尿科的張主任通了個電話,他說光他們醫院,上個月就搶救了3個這樣的病患,還都是正常人,不是本案中的這種2型糖尿病患者。童隊,很顯然,偷偷服用這種藥物的人還不在少數。”

“卓佳鑫本身是醫生,應該知道其中的危險,他怎麽就不注意呢?”童小川皺眉問,“我總是想不通這個問題。我問過他老婆,她說卓佳鑫以前也用過這個藥,一直都沒有出過問題,可偏偏昨天就出事了,人還死了。”

“除非這個卓佳鑫,在服用壯陽藥物之前的4個小時內,曾經最大劑量地服用過別的降糖類藥物。血糖值已經降到了最低點,後麵的壯陽藥物自然也就會致命了。”章桐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蘸了桌上的水,在桌麵上畫起了解釋圖,“就比方說一個氣球,本來已經被充滿了氣體,如果你再往裏麵繼續充氣的話,就會發生爆炸。而一般降糖類藥物在人體內所產生的最高峰值時間,是在服用後3~4個小時,8個小時後才會漸漸消退,隨著尿液排出體外,但是速度非常緩慢。死者喝了酒血糖濃度當然會稍微升高一點,可是如果他緊接著,在降糖類藥物依然在自己體內起作用時服用強效的‘優降糖’的話,那麽血糖值就很有可能降到最低點了。”

“可是死者的老婆很肯定地說過,死者服用藥物是非常小心謹慎的,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漏服或者多服的現象。除非……”童小川眉宇之間的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他抬頭看著章桐。

章桐猶豫了一下,點頭說:“除非死者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服用了降糖藥物。童隊,聯想到卓佳鑫和本案嫌疑人之間微妙的關係,這個疑點,我想還不能排除。”

正在這時,章桐放在桌麵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是法醫學雜誌社編輯的號碼,章桐無奈地放下筷子,摁下了電話的接聽鍵。電話內容很簡短,對方非常禮貌地告訴章桐,按照大賽的規定,評委是不能夠和參賽者見麵的,而且也不能夠詢問參賽者更多的私人信息。所以章桐的要求被委婉地拒絕了。

掛斷電話之後,章桐順手把手機塞進了工作服的外口袋裏,神情顯得有些沮喪。

知道原委後,童小川哈哈一笑:“沒事的,這幫人都是打著官腔的,沒必要費心思在這個上麵。再說了,你要操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評委嘛,隨便應付一下就行了。”

章桐搖搖頭:“我不是為這件事情在和雜誌社編輯生氣,小編輯本身也是說不上話的。”

“那你發什麽愁呢?”童小川有些意外,“章醫生你好像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啊。”

“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我想多愁善感都沒這個心情。”章桐本來想把自己的疑慮告訴童小川,可是轉念一想,她還是決定暫時先放一下,等自己完成進一步的調查後,再說也不遲。

希望隻是自己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