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箱裏的屍體

清晨的薄霧仍然徘徊在城市上空,陽光透過雲層,將斑駁的光影傾瀉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在冬天,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至少,在陽光的照耀下,人不會感到那麽冷。

可是,城市太大,總會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戴上醫用乳膠手套之前,章桐先活動了一下十指,盡可能地讓每一個指關節到指肚的區域,不會因為寒冷而僵硬。她隨即戴上一次性口罩,穿上鞋套。等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後,章桐轉頭看了看身邊站著的助手小潘,說:“可以打開了。”

此刻,章桐麵前平放著的是一個外形類似大提琴的行李箱,長約1米5,最寬的地方不到1米。箱子表麵包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皮質,明顯經過了防水處理。箱體表麵厚度超過了5厘米,皮質柔軟暫且不說,就連最不起眼的把手處的搭扣上,也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真皮革麵。顯然,這是一個很豪華並且價值不菲的大行李箱,讓人不禁猜想,箱子的主人之所以購買它,肯定是因為箱子裏麵的東西更加寶貝。道理很簡單,好馬要有好的馬鞍相配。

可惜的是,此刻箱子裏裝的並不是與之相配的一把音質優美、做工精細的大提琴,而是一具屍體。確切來說,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女屍。

女屍渾身**,側躺著,保持著貌似母體中胎兒的姿勢。

章桐皺了皺眉,無法把女屍和這麽精致的大行李箱聯係在一起。

這本來就是屬於兩個世界裏的東西,一個太過於美好,而另一個卻是冰冷的死亡。

她彎下腰,用半蹲半坐的姿勢,把手伸向了大行李箱裏的屍體,在屍體沒被移動之前,她必須先對屍體表麵做一次初步檢查。

死者是女性,盡管屍體已經嚴重變形,但是,仍然能通過一些明顯的體表特征辨認出性別。章桐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抹去死者麵部的蛆蟲,她失望了,這是一張已經嚴重變黑腫脹的臉,別說長相,就連大致年齡也很難辨認。

突然,她的目光被死者的雙手吸引住了,於是她輕輕地抬起死者的手腕,略微活動了一下,心裏頓時一沉,隨即抬頭對小潘說:“幫我把屍體往側麵轉一下。”

當大行李箱的襯裏顯露出來時,章桐伸手摸了摸,不出她所料,手套表麵並沒有任何油脂狀物質。“章醫生,怎麽樣?死因能確定嗎?”說話的是童小川的助手老李。

章桐搖了搖頭,站起身:“我在箱子底部沒找到屍體腐爛期所產生的屍油痕跡,而死者的雙手手腕是在死後被人為折斷的,我判斷,死者應該是在死後過了最初的腐爛期,才被人塞進了這個大行李箱,以便於最終的拋屍處理。屍體在這裏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兩天。”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老李,這裏充其量隻是個拋屍現場。”

“能肯定是謀殺嗎?”老李問。

“等解剖後我才能夠告訴你,屍體腐爛的程度太嚴重了。”說著,章桐和小潘一起把大行李箱重新合上鎖好,“今天怎麽沒有見到你們頭兒?”

“童隊一大早就去省城開會了。”

章桐在現場記錄本上簽名之後,收好工具箱,轉身向停在不遠處的勘查車走去。

回到單位,章桐立刻讓小潘打開了解剖室裏所有的通風口,空調也被調到了極低的溫度。在現場的時候,由於處於露天的環境中,屍臭的味道並不明顯。但是此刻,就連最濃烈的來蘇水的味道都無法掩蓋那股特殊的臭味,雖然章桐已經對這種氣味有了些免疫,卻還是感到有點衝鼻子。

裝屍體用的大行李箱,被另一位新來的工作人員送去了痕跡鑒定組。

刑科所法醫處本來就人手短缺,作為新人,彭佳飛自打進來後便少言寡語,默默做事。在特招進局裏之前,年近三十的他,履曆表上職業那一欄填寫的是外科醫生,工作於三甲醫院,後來因為出了重大醫療事故才辭職的。雖然院方並沒有吊銷他的行醫執照,也算給他留足了麵子,但彭佳飛還是改行了,去公安局當了法醫處編外輔助人員。

此刻,從現場搬運回來的屍體被平放在解剖室正中央的不鏽鋼解剖台上,雙手擺放在身體兩側,雙腳靠近解剖台邊緣的水槽。屍體腫脹,蛆蟲在明亮的不鏽鋼表麵滾動著,密密麻麻的猶如沸騰的水蒸氣一般。

在清潔屍表之前,章桐用鑷子和試管分別取下了屍體不同部位的蛆蟲,其中包括一些蟲蛹的空殼,這表明已經有一些麗蠅被成功孵化了出來。

檢查到屍體的下體部位時,她心裏一沉,麗蠅在這裏所產下的卵的數量要明顯多於其他部位,而麗蠅是很少在屍體的**附近產卵的,除非死者在臨死前遭受過暴力侵害。

“彭佳飛,我需要你盡快給死者做一個性侵害檢查。”她頭也不抬地說。

“可是,章醫生,屍體都腐爛成這樣了,檢查結果還可靠嗎?”彭佳飛明顯有些遲疑。

“隻要有一絲可能,我們就必須去做。”章桐嚴肅地說,“一般來說,麗蠅隻會在屍體的開放性創麵和臉部產卵,但是在這具屍體的下體部位,麗蠅卵的數量明顯不正常,我得證實死者在死亡前後是否遭到過性侵害。”

彭佳飛點點頭,走向了屋角的工具台。

“章姐,說實在的,你也不用對老彭這麽嚴厲吧,他和我不一樣。”小潘湊近章桐小聲嘀咕著。

章桐目光嚴厲:“做事吧。”她知道小潘擔心什麽,畢竟那成堆的文書工作可不是開玩笑的。

等所有的標本都取樣完備後,章桐把試管一一放回醫用托盤裏。雖然溫度是確認死亡時間的重要證據之一,但由於屍體在先前已經不止一次被轉移,所以目前隻能依靠托盤裏這些讓人感到頭皮發麻的小蟲子來判斷具體的死亡時間。

她重新把視線轉移到了屍體上,抓起水管開始認真清洗屍體的裏裏外外。

這時候,她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屍表雖然鼓脹,並且呈現出皮革狀態,這樣也完全符合屍體腐敗的外表形狀,但是體表皮膚的裂隙卻產生得很不自然,尤其是胸口部位,在第三和第四節肋骨之間的幾道裂隙,明顯是因外部作用產生的,因為其傷口創麵由外部向體內逐漸擴大。

人的死亡需要一個過程,生命體征消失後,屍體內部的腸內細菌會隨著時間的增加而瘋狂地呈幾何倍數狀繁殖。盡管體表此刻看上去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在體內,細菌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地,會撐破腸體對屍體表麵進行攻擊,所產生的氣體最終會把屍體撐破,從而造成屍體表麵的裂隙。但是眼前的裂隙分明是由利器造成的,傷口附近的皮膚也沒有發白脫落的跡象。

“把這幾道傷口拍下來。”章桐對站在對麵的小潘說。正在這時,身後解剖室的門被推開了,童小川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怎麽樣了,有結果嗎?”

“沒那麽快。”章桐幹脆地回答,“有結果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童小川滿臉的失望,一屁股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皺起了眉頭:“上麵在催,報告不出來,我就隻能在這邊等了。”

章桐頭也不抬,伸手接過小潘遞給自己的手術刀:“你要是不嫌臭的話,我倒是沒意見。”

不說臭還好,一提到這股特殊的味道,童小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低著頭,雙手交叉抱著肩膀,兩眼則死死地瞪著解剖台:“什麽味兒?”

章桐抬頭瞥了他一眼:“臭味。”

小潘忍住笑,伸手指了指身邊工作台上的托盤:“童隊,裏麵有口罩,還有薄荷膏,你抹一點在鼻子下麵的人中位置上,味道就不會那麽難聞了。”

童小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盡管薄荷膏辛辣的味道讓人眼淚鼻涕直流,但是比起濃烈的屍臭味可要好太多了。

“聽老李說,出現場的時候,屍體好像沒有這麽臭。”童小川邊說邊迅速抹上薄荷膏,戴上口罩,這才放心地深吸了一口氣,卻又馬上被嗆得直咳嗽,眼淚也流了出來。

“你塗多了!”章桐無奈地搖搖頭,繼續滑動手裏鋒利的刀刃,“現場是露天的,而這裏就跟個罐子似的。”她伸手從工具托盤裏抓起了二號手術刀,“童隊,我建議你真要等的話,還是去我的辦公室吧,不然等一下情況會更糟。”

童小川二話不說,趕緊站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章桐微微一笑,搖搖頭,毫不遲疑地把手術刀插進了屍體的肩胛骨部位。

1個多小時後,章桐回到了法醫辦公室,不過並沒有見到童小川,這也不奇怪,這家夥基本上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她伸手拿起桌上的話機聽筒,撥通了刑偵大隊辦公室的電話。

“先通知你們一下,死者是女性,年齡在20到25歲,他殺。胃部是空的,表明死者在死前至少6個小時之內沒有進食。”

“那死亡方式呢?”專案內勤鄒強急切地問,同時衝身邊的人喊了一句,“快給我支筆,法醫那邊出結果了。”

“因為屍體已經嚴重腐爛,所以我還要做進一步的毒化檢驗。體表沒有明顯的致死傷痕,隻在屍體胸口左邊肋骨第三和第四根的部位發現了一些外部硬物所導致的傷口,等匹配報告出來後才能最終確定是哪一類硬物造成的,我現在隻能說這些傷口不是致命傷。”章桐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是,毒物報告做出來有點奇怪,同時在死者血液內發現了腎上腺素和阿托品。而這兩種東西是不應該在同一個人的體內出現的。”

“為什麽?”筆尖接觸紙張的摩擦聲停止了。

“阿托品是從顛茄和其他茄科植物中提取出的一種有毒的白色結晶狀生物堿,主要用其內部含有的特殊硫酸鹽來解除病人的**,減少分泌,起到緩解疼痛和散大瞳孔的作用。臨床適用於搶救中毒的病人,這種藥可使病人的呼吸速度和深度明顯增加。但如果用量控製不好的話,反而會導致病人心跳減慢,甚至心律失常並發室顫,那就不好辦了。而這個死者體內阿托品的含量是嚴重超標的。”章桐再次核對了麵前速記本上的數據,“超標8倍以上!”

“那腎上腺素呢?”

“那是由人體腎上腺髓質分泌的一種兒茶酚胺激素。在應激狀態、內髒神經刺激和低血糖等情況下,釋放入血液循環,促進糖原分解並升高血糖,促進脂肪分解,引起心跳加快。一般用於醫療急救,當病人出現心跳停止、瞳孔散大時,這種藥物才被普遍使用。因為人類的心髒一旦停跳超過一段時間,就會對人體的死亡產生不可逆轉的嚴重後果。腎上腺素和阿托品是兩種相互抵觸的藥物,水火不相容。”

“章醫生,那你有什麽看法?”

“死者體內這兩種藥物同時存在,對此我找不到一個合理的醫學上的解釋。從藥理學角度來講,腎上腺素能使人體心肌收縮力加強、興奮性增高,傳導加速,心排血量增多。對全身各部分血管產生的作用,不僅有作用強弱的不同,還有收縮或舒張的不同。它能直接作用於冠狀血管,引起血管擴張,改善心髒供血,因此是一種作用快而強的強心藥。而阿托品,則正好與其效果相抵消。死者體內的情況,說明她幾乎是在同一時期被注射了這兩種藥物。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醫生會同時給病人開超劑量的阿托品和腎上腺素,那會出人命的。”

“那具體死亡時間呢?出來了沒有?”

“等屍體表麵的蟲卵培養實驗出來後,我才能確切地告訴你。”

結束通話後,章桐在辦公桌旁坐了下來,伸手打開了桌麵上的電腦,開始記錄蛆蟲樣本和生長期限。

這時,身後傳來了彭佳飛的聲音:“章醫生,能讓我看看這些樣本嗎?”

章桐起身把屏幕前的位置讓了出來:“你怎麽看?屬於第幾期?”履曆表上標明過彭佳飛擅長的方向是生物學,所以她很願意隨時征求一下自己這個新組員相關方麵的意見。

“一般的昆蟲會在屍體死亡後的2天左右產卵,雖然現在是冬季,室外溫度不高,但是最多也不會超過72小時,看這個蟲體,應該是屬於第三期,我想那應該在6天以上。”彭佳飛吸了吸鼻子,補充說道,“章醫生,這應該是麗蠅的幼蟲,對嗎?”

章桐點點頭,伸手指了指屏幕上的另外幾個培養皿:“還有日蠅,這表明屍體最初所處的環境應該比較潮濕。”

看著這些,彭佳飛的臉上流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對了,章醫生,我差點忘了跟你說了,痕跡鑒定組那邊通知——現場取回的裝屍體的箱子的檢驗報告在下午5點之前出來,我還沒來得及過去拿。”

“沒事,我來處理。”看著手機上通知開會的消息,章桐走出了辦公室,“我去參加案情分析會,這邊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