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中毒

早上六點,慕瓷被鬧鍾叫醒了。

沈如歸有起床氣,慕瓷識趣地乖乖送上早安吻,再去洗漱。因為她今天要工作,沈如歸處處都留了勁兒,沒太過分。

對比起來,慕瓷更像是粗暴的那個。

“看什麽?”沈如歸脫掉浴袍隨手扔到一邊,打開花灑,“想過來給我揉揉?”

慕瓷表示拒絕:“不,我不想。”

鏡子裏的她狀態還可以,氣色也不錯。

昨晚寧倩見到她跟見到仇人似的,晚上睡得著才怪,不過她睡得挺好,那對母女心裏不痛快,她挺痛快。

慕瓷收拾完準備出門,發現沈如歸也拿著車鑰匙下樓了。

明明不近視,他卻總戴副眼鏡。

這人脫了衣服禽獸不如,穿上衣服是斯文敗類。

慕瓷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看這個男人順眼了,不禁感歎男色上頭。

沈如歸也是一身黑色,兩人無意間又配了一身情侶裝。

“順路,送你。”

“送我?你不忙嗎?”

“再忙也不差這點兒時間。”

“哦。”慕瓷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見鬼”。

這幾個月,接送慕瓷的人要麽是司機,要麽是賀昭。安蘿來了之後,賀昭所有的心思都在安蘿身上,偶爾幾次也是出去給安蘿買東西順路接她。

這是沈如歸第一次送她去劇組。

雪還在下,園子裏白茫茫一片,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地響。

“我給你惹了麻煩,賀西樓會找你的事嗎?”

賀西樓和賀昭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和不是秘密,沈如歸和賀昭在一條船上,那麽,他和賀西樓之間應該不像表麵那樣友好。

“問題不大,找機會給他送點兒錢就過去了。”

他說的“點兒”,當然不是真的“點兒”。

“那得多少啊?昨晚打碎的那些杯子好像還挺值錢,我有生之年能還清嗎?”

沈如歸麵不改色:“我先給你墊上,你慢慢還,爭取活到八十歲。”

“你是不是又趁機訛我?”

“不信就自己賠,機會隻有一次,你賠我就不幹涉,我賠你就得聽我的,隨便你怎麽選。”

慕瓷窮得沒底氣:“你等著,我拍完最後兩場戲就能拿到片酬了。”

沈如歸點頭:“嗯,我等著。”

慕瓷索性閉嘴當啞巴。

沈如歸腿長走得快,慕瓷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落下了一大段路。

車都停在車庫,走過去要好幾分鍾。下雪天路滑,慕瓷怕摔,踩著沈如歸的腳印一步一步往前走。

剛七點,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

沈如歸往後看,眼底滿是笑意。

不知不覺,兩個腳印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慕瓷走得有些吃力,抬頭看向前麵的沈如歸,他的步伐正常,不太像是故意的。

這人走得那麽快,趕著去投胎啊?!

身後傳來女人的驚呼聲,沈如歸停下來,回頭就看到慕瓷可憐兮兮地坐在雪地裏。

“好疼,我不會骨折了吧?”

如果是真骨折,她早開始罵人了。沈如歸看著好笑,原路返回走到她的麵前:“很疼?”

“嗯嗯!”

沈如歸蹲下去,握住她的腳踝輕揉:“哪裏疼?”

“就是你摸的地方。”

“可能是骨折了。”

“那怎麽辦?我還沒拍完呢。”她一臉苦瓜色,“陸導肯定又要罵我了。”

“別演了。”沈如歸戳穿她,“起來,不嫌冷?”

慕瓷索性破罐子破摔,抱著他耍賴:“腰疼腿疼走不動,你背我。”

沈如歸雖然一臉嫌棄,但還是轉身半蹲著,慕瓷趴到他的背上。

她在袖子裏藏了顆小雪球,趴好後,悄悄拉開沈如歸的衣領,把雪球塞進去,沈如歸被冰得倒吸一口涼氣。

“慕瓷。”

“怎麽了?走啊,再磨蹭我要遲到了。別鬆手,我會掉下去的。”

“摔死你算了。”

“我警告你啊沈如歸,我現在是有粉絲的人,你說話做事注意點兒,下次再這樣,我讓我公司給你發律師函,哎哎哎!開玩笑,開玩笑的,別當真嘛,我真的要掉下去了。”

賀昭陪著安蘿在寬敞的地方堆雪人,安蘿懷裏還抱著那隻貓。那隻貓也不知道是賀昭從哪裏弄來的,又肥又懶,不讓別人抱,隻黏著安蘿。

慕瓷看了一會兒:“他們是起得早,還是根本沒睡覺?”

沈如歸不關心這些:“閑的。”

“你懂什麽,這叫浪漫,看人家賀昭多會哄安蘿開心。”慕瓷朝他們揮手:“早上好,安蘿。”

賀昭還在滾雪球。慕瓷假摔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已經見怪不怪:“一起出門啊?”

“他順路。”

“嗯,一個走東嶽路,一個走公園路,確實很順路。”

兩條路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真沒意思,我們走,不理他。”慕瓷忘了自己一分鍾前剛誇過賀昭,雙手抱緊沈如歸:“拜拜安蘿,晚上見。”

安蘿從住進來到現在沒說過話,慕瓷笑著跟她打招呼,她也隻是看著。

賀昭給她穿上最厚的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地,還給她塞了一個熱水袋,但還是擔心她冷,過一會兒就去摸摸她的手。

堆雪人不是輕鬆的事,賀昭累出了一身汗,但能讓她開心,做什麽都值得。

“安蘿,你喜歡這裏嗎?”

賀昭知道她不會有任何回應,但還是自顧自地說:“這裏比家裏好,沒人管我們,但不能待太久,會給沈哥惹麻煩。等我找機會把你的證件從賀家拿出來,就帶你去更好的地方。”

賀西樓還在找她。在這裏至少是安全的,賀西樓再有能耐也有所顧忌,不會光明正大地闖進來找人。

“安蘿,我給你堆的雪人好不好看?

“還差個鼻子,一會兒我去廚房拿根胡蘿卜。

“安蘿,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總拉著你半夜溜出去玩,但次次都會被我媽抓到。有一次我藏在雪地裏,誰都沒發現,隻有你找到了我。

“安蘿,我是不是很沒用?連你都保護不好。

“外麵那些人都說我是隻會吃喝玩樂的廢物,遠遠比不上他,說如果沒有他,賀家肯定早被我敗光了。安蘿,你會不會也這樣想?

“安蘿……你跟我說句話吧。

“以前我每次泄氣的時候,你都會抱抱我;現在你不理我,也不跟我說話,算了……還是我抱抱你吧。”

賀昭抱夠了,牽著她往回走:“走,回去給雪人找鼻子。”

積雪厚,地很滑,賀昭走得慢。想起沈如歸背著慕瓷的畫麵,他也在安蘿前麵蹲下去,拍拍自己的背:“上來,我也像沈哥那樣,背著你走。”

安蘿沒動。

賀昭說:“沒關係,你很輕,一點兒也不重,而且我力氣很大,你看我的肌肉,不會累的。”

安蘿看著懷裏的貓。

“它不怕冷。”賀昭拍了拍貓腦袋,貓跳到地上。

賀昭背著安蘿回屋:“想睡個回籠覺嗎?”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

賀昭歎氣:“好吧,那就不睡。”

昨晚煮湯剩下的胡蘿卜還很新鮮。

“安蘿,想要兔子嗎?不是用來吃的,給你買隻活的,養著,你負責每天喂它吃東西,給它洗澡,陪它玩,和養貓一樣。”

賀昭想著,有點兒事情做,她就不會總是一個人坐著發呆了。

“想要嗎?”賀昭沒有走近,隻是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想要就過來抱抱我,我就知道你想要。”

其實每根胡蘿卜都差不多,但安蘿選了很久。

賀昭也不催,安靜地等著,等她選好,然後走過來抱他。

安蘿進屋後脫掉了厚厚的羽絨服,裏麵是一件毛衣,很軟,她雙手抱住賀昭的腰。賀昭每頓都看著她吃飯,她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麽瘦了。

“好,我知道了,吃完早飯就去買,我一定給你挑一隻最漂亮的。”

慕瓷拍《相思》的最後兩場戲很重要,不僅準備的時間很長,而且每個鏡頭都要反複打磨。

陸川喊“哢”,慕瓷就去攝像機前看回放。她擅長打戲,動作幹淨利索,站在觀眾的角度看著很舒服。

慕瓷看完一遍,覺得這條是到目前為止最流暢、完成度最高的,至少她自己滿意了。

“陸導,您覺得還行嗎?”

陸川淡淡地道:“勉勉強強,也就那樣吧。”

鏡頭裏的慕瓷一身鮮紅嫁衣,仿佛立在火焰裏,手裏拿著一把滴血的劍。那把劍,刺進了心上人的身體。

無論是眼神還是情緒都很到位,陸川將畫麵放大一倍,忽然視線定在某一處。

他看到了隱匿在慕瓷耳後的那個暗紅色吻痕。

陸川側眸對上慕瓷的目光,她蹲在地上,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藏著無數顆破碎的星星。

他想到了家裏那條哈巴狗。

“陸導,我可以再來一遍。”

他轉過頭:“這條過了,休息十分鍾。”

“好。”慕瓷鬆了口氣,轉過身,悄悄揉肩膀。

方方走過來,把水杯遞給慕瓷,朝她眨了眨眼。

誰不知道陸川是出了名的嚴格,沒有達到他的標準,隻能不停地重來重來再重來,連續二十四小時拍攝都是常事,他說可以過了,就說明是滿意的,隻是嘴上沒好話而已。

“累吧?坐著歇會兒。對了,外麵有人找你,等了半個多小時,說是你姐姐。”

慕瓷喝水的動作一頓,幾秒鍾後就恢複了自然,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隻是眉眼間的那種靈動淡了些:“我哪裏來的姐姐?”

“是哦,你除了你奶奶也沒什麽親人了,可能是粉絲吧。不過,你知道那女的開了輛多貴的車嗎?咱倆一年不吃不喝都買不起一個車軲轆。一身國際大牌,連發卡都是上萬的奢侈品,我一年下來連上麵的一顆鑽都賺不到。嘖嘖,慕瓷,你出息了啊,都有這種貌美多金的粉絲了。”

方方一邊說著一邊往外看,像個操碎了心的老母親。

“天都黑了,還在下雪,這裏又很偏僻,你估計一時半會兒也結束不了,女孩子一個人挺危險的,而且那姑娘還長了張純良無害的臉,萬一出事了可不得了,我讓她別等了先回去?”

慕瓷嗯了一聲,脫下棉服,搓了搓冰涼的手,過去和男演員對機位。

方方跑出去,那位“粉絲”果然還在等。

“小姐姐,不好意思啊,慕瓷要拍到很晚,你先回去吧。你一個人來的,晚上太危險了,下個月慕瓷就有場見麵會,到時候你就能見到她了。”

慕依約不到慕瓷,隻能來劇組找她:“謝謝關心,我還是再等等。”

方方心想:她還挺執著。

天氣這麽冷,方方想著去給“粉絲”倒杯熱茶,結果走了沒幾步就發現兩個人躲在牆角抽煙,滿嘴噴糞,句句都難聽。如果說的是別人,方方可以當作沒聽見,但他們議論的人是慕瓷。

一年不刷牙的嘴都沒有他們的嘴臭,方方氣得恨不得撲過去撕爛那兩個人的嘴,可還沒邁出一步,就聽到痛苦的叫聲,下一秒,那兩個人就被人像扔垃圾一樣揪出來扔在地上。

其中一個人剛才說話字字下流,不等他爬起來,一隻腳就踩在他的臉上用力地碾了碾。方方僵在原地,視線從他醜陋的嘴臉往上看,那隻皮鞋幹淨得一塵不染,再往上,是一雙堪稱藝術品的手,最後,是和這暴戾行徑極其不相符的清俊眉眼。

她要怎麽形容呢?

男人戴了一副金絲框眼鏡,但很顯然,隻是看似斯文。

慕依先回過神,連忙跑過去阻攔,沈先生,您冷靜點。”

方方也反應過來了。附近都有監控,事情搞大了大家都麻煩。然而下一秒,她就看到那位柔弱的“粉絲”被推得摔倒在地。

事情已經超出方方能控製的範圍了。

“陸導,陸導!”方方轉身就往攝影棚的方向跑,“陸導不好了,外麵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陸川很反感工作的時候被打擾。

他剛走出去就看見了沈如歸,下著雪的冬天,晚上的氣溫接近零攝氏度。

陸川和沈如歸認識多年,知道沈如歸要麽不動手,要麽就會把對方踩在腳底下讓對方一輩子都沒有報仇的機會。

“你是不是有病,跑到我這裏發什麽瘋?”

“不好意思,”沈如歸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剛才那個人不是他,“我就是單純看他們不順眼。”

陸川放棄跟他溝通,和瘋子講不了道理。

方方小心翼翼地替沈如歸解釋:“陸導,是他們先不尊重慕瓷的,說話很難聽,不怪這位先生。”

陸川看都不看她:“用你多嘴?”

方方識趣地閉上嘴。

慕依崴了腳,站不起來,方方去扶她。

沈如歸不認識她,陸川隻能讓自己的助理送她去醫院。

慕瓷還剩最後一場戲,沒有台詞,陸川隻要慕瓷流一滴眼淚,並且就在回頭的那一刻,不能晚也不能早。

外麵沒有鬧出太大動靜,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注意到陸川在開始之前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臉色不怎麽好,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沈如歸。

他怎麽來了?

早上把她扔到劇組的時候他也沒說晚上要過來。

現場有很多工作人員,沈如歸旁若無人地走到慕瓷麵前,盯著她那條露在大紅嫁衣外麵的狐狸尾巴。

尾巴毛茸茸的,很逼真。

慕瓷心裏瘮得慌,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覺得大事不妙:“你幹嗎?”

“路過,來看看。”沈如歸麵不改色。

她小聲吐槽:“又路過,今天怎麽這麽閑?”

“有本事大點兒聲。”

“沒本事,你別打擾我工作。”

“我就是來看看,你忙你的,可以當我不存在。”沈如歸朝她走近兩步,很認真地說,“這尾巴不錯,拍完直接穿回去。”

“道具!這是道具!”慕瓷嚇得往後退,把狐狸尾巴藏起來,“沈如歸,把你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倒一倒。”

沈如歸隻是笑,慕瓷卻莫名有種被他咬在齒間碾的錯覺。

“不許說,”慕瓷在他開口說出更過分的話之前捂住他的嘴,“你不許說!”

她用腳指頭猜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麽。

“我說什麽了?”

手心傳來濕熱的觸感,慕瓷的手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縮回去:“你什麽都不許說!”

陸川冷漠地看著他們:“你們倆有完沒完?”

“來了來了。”慕瓷瞪了沈如歸一眼,提起裙擺,小跑著過去。

助理搬了把椅子,沈如歸坐在陸川左手邊。慕瓷很快進入狀態,開始拍攝。

這場初雪還沒有停,時機剛剛好。

露天拍攝遭罪的是演員,慕瓷穿得薄,最後一個鏡頭拍了四條才過。陸川一喊“哢”,方方就把羽絨服和熱茶都拿過去。慕瓷凍得渾身都在抖,被扶著去了休息室。

陸川以為沈如歸肯定會搞出點兒事情來煩自己,但出乎意料,他隻是靜靜地看著。

陸川雖然沒問出口,但看著沈如歸的目光意味深長。

沈如歸說:“和她過去那些年吃過的苦相比,這不算什麽。”

十年前的慕家在這座城市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家族,誰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那樣淒慘的下場。

寧倩改嫁,隻帶走了大女兒。

那年,慕瓷也才十二歲。

牆倒眾人推,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阿貓阿狗都能上去踩一腳。

“你今年是不是忘了我的中秋節禮物?”沈如歸話題一轉,“補上吧,簡單點兒,把那條狐狸尾巴放我車的後備廂就行了,省錢省事,不用客氣。”

陸川:“……”

慕瓷殺青,現場的工作人員準備了蛋糕,還開了香檳,在雪地裏為她慶祝。

慕瓷裹著羽絨服去和大家合影。這是她的第一部電影,熱鬧過後她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白雪飄飄,沈如歸站在人群和喧囂之外,拿著一束火紅的玫瑰,慢慢朝她張開雙臂。

“殺青快樂,我的公主。”

這一瞬間,她心裏那點兒失落被治愈了。

所有人都在歡呼,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擁抱他。

“等電影上映了,我陪你去看,讓黑子他們都去電影院看。”

“還要等很久呢。”慕瓷抱著那束花坐到副駕駛位,“小黑他們喜歡國外那些科幻片,不愛看這種題材的。”

“正好給他們一個提升審美的機會。”

“這話我可不敢說,”慕瓷閉著眼睛伸懶腰,“明天可以睡懶覺了。”

沈如歸抖開一條毯子給她蓋著:“隻要你想,天天睡懶覺都沒問題。”

“天天睡懶覺是不能成為大明星的,等合約到期,我想換家公司。”

“讓陸川幫你介紹。”

“總麻煩陸導,不好吧?”

“你去找他的時候就說是我請他幫忙。”

陸川和沈如歸怎麽都不像是一路人,關係卻不普通,慕瓷其實好幾次都想問。

“你們倆怎麽認識的?”

沈如歸隻是簡單地說:“通過賀昭。他們從小就在一個圈子裏,認識得早。”

陸川剛入行時就有人說,他如果電影拍得不好,就隻能回家繼承家產;就算一部沒拍好,賠了,陸氏集團也能很快翻倍賺回來。

賀昭照樣家世不俗,永遠有人幫他善後,所以他都這個年紀了,還在鬧離家出走這一套,等他胡鬧夠了,想回家了,生活還可以是以前的樣子。

但沈如歸和他們不一樣。沈如歸是自己闖出來的,順利的時候大家都好,麻煩來了他一個人扛。沒有人會關心他冷不冷,累不累。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年又要過完了。”慕瓷別開頭,聲音裏的哽咽並不太明顯,“以前覺得日子難熬,現在一眨眼就又是一年。”

電影殺青之後,慕瓷暫時沒什麽工作,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她已經很多天沒去醫院了。

老太太生日那天,顧澤和慕瓷傳出緋聞,沈如歸輕描淡寫的一句“以後就別再去醫院了”就扼住了慕瓷的命脈,她到現在都沒敢提。

以前在這裏,慕瓷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現在雖然有安蘿,但安蘿太安靜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臥室。

賀昭說,安蘿是被人折磨成這樣的。

剛開始,唯一能親近她的隻有那隻貓。她白天不說話,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也是睡不到兩個小時就會驚醒,在房間裏焦躁地走來走去,像是在找什麽,又像是很畏懼什麽。

這段時間明明已經好了很多,可昨晚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突然被嚇到了,連賀昭都不能靠近她。

賀昭明顯憔悴了。今天,他傷了手,慕瓷幫他換藥,沈如歸坐在旁邊喝茶。

明明開著暖氣,賀昭還是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回頭偷瞄沈如歸,然而沈如歸並沒有看他。

“慕小瓷,”他還有心情調侃慕瓷,“我發現,沈哥最近黏你黏得挺緊啊!”

慕瓷又不傻。

賀西樓訂婚之後,顧澤和顧笙這兩個人就像忽然從慕瓷身邊消失了,沈如歸也忙了起來,黑子和他那些兄弟進出主樓的頻率高了很多。即使這樣,沈如歸也是每天親自開車接送慕瓷,哪怕她隻是出去拍個廣告,一天就能拍完。

有一天早上,慕瓷睡醒了,發現**沒人,準備出門的時候碰到沈如歸從書房出來,都不知道他是一夜沒睡還是起得太早。

他以前從來不這樣的。

以前慕瓷去哪裏沈如歸根本不問,司機負責接送,偶爾賀昭會跑一趟,隨便她幹什麽,隻要晚上回來睡就行了,因此,哪怕工作到淩晨三四點,她也回來睡。

那時候,慕瓷覺得自己就像是他養的寵物,白天被放出去遛遛,撒歡奔跑,野夠了,晚上就得乖乖滾回來。

這些日子,就好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最後的平靜。

生活看似平靜,其實在看不到的地方,狂風正卷著巨浪咆哮翻湧而來。

“怎麽了,你難道還想跟我爭寵嗎?”慕瓷換了根新棉簽,故意用力摁在賀昭的傷口上。

賀昭疼得齜牙咧嘴:“輕點兒輕點兒!痛死了!”

慕瓷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不服忍著。”

賀昭:“打擾了打擾了,惹不起惹不起。”

黑子敲門進來,匆匆走到沈如歸麵前:“強哥手裏那批貨出了點兒問題,可能要延期,時間不確定。還有,那個姓顧的……”

他忽然話音一頓,因為看到了被賀昭擋住一半身體的慕瓷。他剛進來的時候沒注意,又很著急,話脫口而出。

沈如歸神色沉穩:“繼續說。”

黑子握緊拳頭。別的就算了,沈哥竟然連這些事都不設防,在她麵前毫不避諱。

“那個……”慕瓷開口打破寂靜,“奶奶下午要進行第三次化療,我想去醫院。”

過了幾秒,她又補充道:“方方陪我,我晚飯前回來,不去別的地方。”

沈如歸看著她,目光深沉,許久才點頭:“去吧,多穿件衣服,時間早就和朋友去逛逛街。”

“嗯。”慕瓷跑著上樓。

她給方方打了電話,又在房間裏磨蹭了二十分鍾,估摸著沈如歸他們談完事情了才下樓。

賀昭和黑子都不在,客廳很安靜,沈如歸麵前的那杯茶已經涼了。

慕瓷給他換了杯熱的:“你想吃糖葫蘆嗎?山楂的,我買了晚上帶回來。”

對視半晌,沈如歸笑了笑:“好。”

方方先到醫院,慕瓷稍晚。

老太太的頭發掉光了,慕瓷給她買了新帽子,還把帽子疊好放在枕頭下麵。

“小顧怎麽沒有和你一起來?”

“年底事多,他太忙了,還在美國,本來是要趕回來的,但是實在抽不出時間,剛剛打了電話。”

“我沒有瘦,一天吃四頓,都胖了兩斤呢。”慕瓷揪著臉上的肉給老太太看,她還有點兒嬰兒肥。

方方看著,心裏酸酸的。

她雖然樣樣平庸,小菜鳥一個,但父母恩愛,家庭和睦,慕瓷就隻剩奶奶一個親人了。

方方故作輕鬆:“奶奶別擔心,小瓷現在特別好,跟很有名的導演合作拍戲,將來一定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老太太握著慕瓷的手:“不求太多,平安健康就好。”

慕瓷留在病房陪老太太說話,方方在外麵等。

天黑得早,老太太吃完藥,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慕瓷又待了一會兒才走。

方方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還記得殺青那天在劇組外麵等到很晚的那個‘粉絲’嗎?她的腳受傷了,也在這家醫院,反正都來了,順便去看看?”

慕瓷怔住:“怎麽傷的?”

“就……就你那位啊!”方方現在想起那晚的沈如歸還有些害怕,說話都結巴,“有個人滿嘴噴糞,被你那位聽見了揪出來教訓,這個粉絲跑過去攔,結果你那位看都不看她一眼,真的,我沒有誇張,她真的是唰的一下飛出去的,小腿擦破皮流血了,腳也崴了。”

關於那個下著雪的深夜,慕瓷記得的隻有拿著一束火紅玫瑰遠遠笑看著她的沈如歸,而不是方方口中絲毫不顧場合直接動手的“你那位”。

“這麽大的事,我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

“陸導都處理好了,大家都怕惹麻煩,不敢隨便議論。我以為你那位會跟你說,沒想到他提都不提。”

慕瓷一時說不出話,心裏很亂。

方方問:“去看看嗎?去我就下樓買個果籃。”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要找奶奶的主治醫生。”

“行,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

方方被父母催著回家吃飯,就沒有在醫院多待。慕瓷找醫生聊了十分鍾,才知道奶奶的情況並不好。

她們和那對母女早就斷了聯係,如果慕依來見過奶奶,奶奶不可能瞞著她,慕依也許根本不知道奶奶在這家醫院。

慕瓷找護士問到了慕依的病房號——她住高級病房,不在這一層。

聽到敲門聲,慕依回過神:“進來。”

“小瓷?”她以為是護士,驚訝全都寫在臉上,“快進來坐。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慕依的傷是沈如歸導致的,慕瓷來這一趟不為別的。

“你不方便,不用倒茶,我不是專門來看你的,是有事,說完就走。”

慕依有點兒尷尬:“有什麽需要都可以說,能幫的我一定幫。”

“你當然能幫,不然我也不會來。”慕瓷說話直接,“你腿上的傷是沈如歸誤傷的,知道你不缺這點兒醫藥費,但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賠,我替他道歉,希望你不要跟他計較。”

慕依沒想到她來是出於這個原因:“我們是姐妹,不用這麽客氣,而且我本來就不打算追究。”

寧倩幾次問起,她都說是自己不小心傷的。

“我感激你不追究他的責任,但僅此而已,其他的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慕依沉默了。對這個妹妹,她心裏總有些愧疚:“小瓷,我知道你恨我和媽媽……”

“你想多了,並不。”慕瓷甚至連一句辯解都覺得多餘,“希望你說到做到,好好休息。還有,以後別再去找我,不然我會懷疑你另有所圖。”

比如,沈如歸。

雖然慕瓷知道沈如歸可能不在家,但還是帶了一串糖葫蘆回去。

那條凶神惡煞的藏獒被拴在後院,因為她害怕。

這麽一想,他今天晚上大概不會回來了,明天也不一定。

天氣冷,慕瓷於心不忍,抱了條毯子丟進狗窩,然後蹲在旁邊看狗啃骨頭,邊看邊沒好氣地吐槽沈如歸謎一般的口味:“養什麽不好,被顧笙保鏢當街打死的那條小土狗可比眼前的大藏獒看起來溫馴多了。”

“土狗?那肯定不是先生的。”王叔沒多想,“先生從來都沒有養過小型犬,這條藏獒剛帶回來的時候體形就不小,站起來有半人高,嚇人得很。”

慕瓷怔住了。她其實也沒有親眼見過那條土狗,隻是聽賀昭說過一次。

“沈如歸沒有養過小型犬?”

“沒有。”

“那……別人呢?是不是小黑養過?”隻要是他身邊的人,但凡在外麵受了氣,沈如歸都不會輕易了結。

王叔說:“咱們這裏除了安蘿小姐有隻貓,有隻兔子,隻有先生養著這條狗,其他人早出晚歸,沒這個閑心。”

所以那條狗根本就不是沈如歸的,也不是他身邊任何一個人的。

“我不餓,晚飯不吃了。”慕瓷像丟了魂一樣,連鞋都忘了換。

王叔一臉迷茫,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慕瓷回到房間後在沙發上坐了很久。

她想起她去顧澤那套房子拿衣服的那天剛好碰到顧笙,賀昭去看熱鬧,他說,他是住在對門的鄰居。

一個喜歡熱鬧的人,為什麽放著這麽寬敞舒服的別墅不住,去租房子?

他是在監視她,還是替沈如歸看看她和顧澤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慕瓷心裏陣陣發涼。

傍晚,沈如歸走出警局,短發略顯淩亂,眉間戾氣堆積,讓人望而生畏。

等了一天的黑子連忙下車:“沈哥。”

那兩個人在醫院,明明可以大事化小,但有人在背後操作,把事情鬧大了,讓沈如歸進了趟局子。

“早晚要那個姓顧的好看!沈哥,走,咱們喝酒去,去去晦氣。”

“不去。”沈如歸踹了他一腳,坐上車,“困得要死,回家。”

“別啊,喝酒提神,大家都等著呢。”

“不喝了。”

黑子不敢再囉唆,他心裏明白沈如歸想回去見誰。

溫柔鄉,英雄塚。

他一直覺得沈哥這樣的人不會為了哪個女人耽誤事,結果沈哥的表現次次都跌破他的眼鏡,也不知道被灌了什麽迷魂湯。

黑子把車開回去,沈如歸連主樓的門都沒讓他進。

臥室沒人,沈如歸在二樓書房找到了睡著的慕瓷。

他的書房在三樓,平時連賀昭都不能隨便進,慕瓷從住進來的第一天起就很自覺,絕不靠近半步。

二樓這間屋子是後來才改成書房的,給慕瓷看劇本用。

房間裏很暖和,電腦開著,屏幕的光線很暗,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還有筆和紙,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字跡娟秀。她應該洗過澡,頭發還沒幹,就這麽趴在桌上睡著了。

沈如歸沒有吵醒慕瓷,先回臥室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直到被抱起來,她才有要醒的跡象。

“醒了?”

“嗯。”她睡眼惺忪地往他懷裏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

她剛醒,腦袋裏一片混沌,想到什麽說什麽:“我把糖葫蘆放在冰箱裏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吃。”

“天氣冷,沒那麽容易壞,我明天吃。”

“我繞了很遠的路才買到,你居然還要等到明天吃。”

沈如歸拿起那支筆,塞到慕瓷手裏,讓她握住,“學習的時候都能睡著,你這個學習態度太不認真了,罰抄十遍,寫錯一個字,就加時十分鍾。”

電腦裏打開的文檔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慕瓷偷偷在心裏罵他變態。

溫熱的吻從後頸往前麵蔓延:“瞧你的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裏養了熊貓。這才七點,你就困成這樣。”

她平時睡眠很淺,稍有動靜就醒了,除非真的特別累或者前一天沒睡好。

“怎麽,我就一晚上不在,你就想我想得睡不著?”

“胡說,我睡得可香了!”慕瓷梗著脖子狡辯,“我在書房睡著是因為……是因為學習太辛苦了。你不懂,少惡意揣測我。”

“哦,”沈如歸低聲笑,“這麽用功啊,那就繼續學吧,我不打擾你。不過,照你現在的速度,估計寫到天亮都寫不完。”

慕瓷想哭。

她到底是道行太淺。

沈如歸要麽不做,要麽就讓她沒力氣再東扯西扯,一般都是以她倒頭就睡結束。

慕瓷今晚出息了一點兒,睡著前還有精力惦記冰箱裏那串糖葫蘆。

她沒有誇張,是真的繞了很遠的路——平時經常能看見賣糖葫蘆的,但昨天就是遇不到。

沈如歸洗完澡,下樓去廚房,把那串糖葫蘆從冰箱裏拿出來。

他咬了一顆,還是那個味道。

外麵的糖很甜,裏麵的山楂很酸。

沈如歸對飲食沒有什麽講究,以前覺得吃飽就行了,那天在車上,慕瓷喂給他的那顆,是他第一次吃糖葫蘆,酸澀感退去之後,隻剩滿口的甜。

沈如歸從出生起就被逼著明白,所謂“人間煉獄”,都是真的。

他在黑暗裏行走,連身體裏的血都是冰冷的,卻在十年前的某天抓住了一縷光,從此有了渴望。

沈如歸的渴望,名叫“慕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