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視死如歸
除夕這天是慕瓷二十三歲的生日。
以前,慕瓷總覺得時間太慢了,總也到不了盡頭,可這一年就像是一眨眼。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等,等沈如歸膩了煩了一腳把她踹開,現在想想,那些她渴望被救贖的日子都是從漫長的歲月裏偷來的,永遠和他在一起才是最遙不可及的夢。
顧澤一整天都在家,甚至關了手機,到了晚上也沒有半點兒回顧家吃年夜飯的意思。
“這幾天總悶在家,是不是太無聊了?”
“還好。”
等慕瓷回過神,才發現剛才顧澤戴在她手上的是一枚戒指。
“喜歡嗎?”
“喜歡。”慕瓷說,“謝謝。我想去看奶奶。”
顧澤看得出來她並不是真的喜歡,隻是因為想討好他,讓他同意帶她去見老太太,才沒有當著他的麵摘下來扔掉。
“晚點兒再去,今晚有煙火晚會。知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但我想陪你,看一場你喜歡的煙花,你總能開心些。”
慕瓷並不關心去哪裏,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她隨口應了一聲就進了浴室,把花灑開到最大。
水流聲蓋住了她幹嘔的聲音。
煙火晚會是私人舉辦的,地點在一艘豪華遊輪上。
顧澤送的衣服慕瓷也穿,送的首飾她也戴,除了那雙高跟鞋。
“不好看嗎?”
“太冷了,我想穿得暖和一點兒。”
“抱歉,是我疏忽了。”顧澤有耐心等,“不著急,你慢慢挑。”
慕瓷穿了鞋櫃裏唯一一雙平底鞋。
她大概是整艘遊輪上穿得最暖和的人。
“沈老板,最近少見啊,忙什麽呢?”
“瞎忙,賺點兒煙酒錢。”
“哈哈,沈老板還是喜歡開玩笑。哎?這位美女看著眼熟。”
慕依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秦總,您好。”
秦總的目光在兩個人之間來回轉悠,笑容逐漸意味深長:“沈老板,您這是……”
船艙裏太悶了,煙酒的氣味很不好聞,慕瓷準備去外麵透透氣,猝不及防對上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顧澤摟住慕瓷的腰,扶她站穩,低聲在她耳邊問了句,“怎麽了?”
慕瓷搖頭,沒吭聲。
外麵傳來男人輕佻慵懶的嗓音,不是什麽好聽的話。
慕依僵了一瞬,臉色被冷風吹得發白,又難堪又窘迫。
秦總本來隻是說笑,怎麽都沒想到沈如歸這麽畜生,慕依畢竟是焉家的人,還是賀西樓的未婚妻。
然後他看見了顧澤和慕瓷。
圈內很多人都知道慕瓷跟過沈如歸,他一時又搞不懂沈如歸這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這煙花也該開始了吧,都幾點了?”秦總轉移話題,給慕依留了臉麵。
雖然看熱鬧很有意思,但大家也都有眼力見,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湊上去當靶子。
顧澤垂眸,瞬間藏起那抹黯然,再抬頭時,已經恢複了一貫的矜貴溫和,帶著慕瓷朝沈如歸那邊走過去。
“好久不見,沈老板的傷怎麽樣了?”
“傷?”沈如歸輕笑,“什麽傷?”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顧澤也笑,摟著慕瓷的腰,往懷裏帶了帶:“小瓷,打聲招呼。”
他這種不著痕跡的親昵,無疑是在宣示主權。
慕瓷現在和秦總懷裏那個女人沒什麽兩樣。雖然覺得不舒服,但她並沒有推開顧澤,而是禮貌地朝對麵的男人點了下頭:“沈老板好。”
沈如歸低低地笑:“我哪兒好?”
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很亮眼,他便越發惡劣:“腰好,腎好,還是別的地方好?”
顧澤沉下臉:“沈老板,玩笑不要開得太過了。”
沈如歸點了根煙,甚至不屑於嘲弄對方。
慕依安靜地站在旁邊,心裏有些酸澀。
慕瓷來之前,什麽都入不了沈如歸的眼;慕瓷來了之後,他的眼裏隻有慕瓷。
“小瓷,方便聊聊嗎?上次你住院,我一直很擔心……”
“不方便。”慕瓷開口打斷對方的話,側首跟顧澤說:“我去洗手間。”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
慕依跟著進了船艙。裏麵人多,她看著慕瓷被服務生帶到二樓。
慕瓷拐過轉角,突然手腕一疼,下一秒就被拽進了漆黑的房間。她轉身就要跑,卻被推得往後。
“說清楚啊慕小姐,”男人輕佻的聲音裏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我到底哪兒好?”
熟悉的氣息從四周籠罩過來,慕瓷忽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但想想,其實離兩人上次見麵也沒過去多久。
冬天還沒有過去。
房間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江的對岸閃爍著璀璨的霓虹燈,人群擁擠,他們都在等待這場煙火。
“問你話呢,啞巴了?”
“我肚子疼,”好像有點兒暈船,慕瓷放鬆身體,往男人懷裏靠,“你給我揉揉。”
黑暗裏,沈如歸低笑出聲。
“這是在跟誰撒嬌呢,顧氏集團未來的女主人?”他嗓音低沉,尾音上揚,滿是諷刺的意味。
慕瓷牽引著他的手放到小腹上:“輕一點兒。”
現在他應該感覺不到什麽。
慕瓷學著他剛才在外麵說話的語氣,“我以後結婚了,你可以藏在床底下……噝——疼疼疼疼!你輕點兒,我一會兒真吐你身上惡心死你……嗯……覺得床底下憋屈,那就藏在衣櫃裏,或者……嗯……”
這甚至不能稱之為吻。
“慕瓷。”
沈如歸看到慕瓷挽著顧澤上船的那一刻,心裏想著直接掐死她算了,掐死之前還要問清楚她哪裏來的熊心豹子膽騙他,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生日快樂”。
忽然一聲巨響,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火光明亮,這場萬人等待的煙火盛宴終於開始了。
新年到來,熱鬧非凡。
沈如歸那句“生日快樂”,慕瓷聽到了,同時,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還帶著他的體溫。
她曾經告訴他,希望生日的時候能收到生日禮物,他就提前買好禮物,在她生日這天送給她。
看,他可以學會對一個人好,隻是之前沒有人教過他而已。
慕瓷好像是真的暈船,一直靠在沈如歸懷裏。
窗外絢爛奪目的光亮許久才沒入夜色,周圍靜下來,她想握住他的手,抬起卻又放下了。
“沈如歸,你去逛過公園嗎?”
她突然說起奇怪的問題,沈如歸竟然也會認真地回想,然後回答她:“沒有。”
“就知道你沒有逛過。公園裏人多,尤其是周末,有老年人鍛煉身體,有中年阿姨聚在一起跳舞,有情侶散步,有夫妻帶著小朋友追著鬧著玩遊戲,他們可能商量著晚上去吃火鍋還是燒烤,如果覺得不健康,不想在外麵吃,回家炒幾個菜也很不錯,心情好的話還能燉鍋湯。很平淡對不對?但這才是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
許久後,沈如歸問她:“不是總說要當大明星嗎?”
“大明星離開鏡頭之後也是普通人啊,也會逛公園。
“那天,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都說‘禍害遺千年’,我這樣的怎麽都能活到六十歲吧。我現在還很年輕,未來太遠了,不想被誰誰誰當成籌碼拿來威脅誰,更不想連枕邊人死在哪裏都不知道。”
沈如歸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以前他沒的選,至於現在……慕瓷想,萬一呢,萬一可以呢,總要試一試。
“沈如歸,我挺怕死的,以前為了幾百塊錢的群演工資去當替身,從兩層樓高的地方往下跳;騎馬摔了,腦袋差點兒撞到石頭上;冬天水都結冰了,我替主角演溺水戲,結果差點兒真的淹死……太多了,說不完,我怕死,但沒辦法。現在能選了,所以我要好好活著。”
打掃衛生的阿姨進洗手間看了一圈,出來告訴顧澤:“廁所裏麵沒有人。”
顧澤看了看時間,眸色陰沉,捏緊的拳頭青筋突起。
船還在江上漂著,不可能有人中途離開。
外麵站滿了看煙花的人,結束後都在往裏走,顧澤急促的腳步忽然停住。
幾米外,慕依對麵那個女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過,是慕瓷。
“小瓷,你聽我解釋。”
“別解釋了,我跟你們沒關係。我十歲的時候你們沒有擔心過我會不會餓死,現在我有能力養活自己,吃得好睡得暖,你們就更沒必要擔心了。我怎麽活是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教,離我遠點兒。”
慕瓷眉眼冷淡,說完便繞過慕依。看到顧澤,她乖乖地走到他身邊。
顧澤看了慕依一眼,暗含警告。
慕依不想被人注意到,所以沒有再過去糾纏。
正站在風口,慕瓷怕冷,攏了攏外麵的大衣:“你去哪裏了?我都找不到你。”
從外麵進來的人總會撞到她,她下意識地往顧澤身邊靠,這個舉動緩和了顧澤心裏不悅的情緒,他沒再多想,帶她到了一個清靜點兒的位置。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沒看到?”
“人太多了,我被擠到了角落,看不清。”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就別亂跑,等我去找你。”顧澤剛才隻是跟幾位長輩多客套了幾句,出口就被出來看煙花的人堵住了,他知道慕瓷應該也在外麵,但就是沒有找到她,“怎麽跟她聊起來了?”
“我不想聊,但她在洗手間門口堵我。”提起慕依,慕瓷就很不耐煩,“她真是太煩了,還有她那個哥哥。”
顧澤抬手幫慕瓷把被風吹亂的碎發鉤到耳後:“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問我好不好,關心我的身體,問我缺不缺錢花……就這些無聊的。奶奶等我很久了,能走了嗎?”
慕瓷不想多提,顧澤很清楚當年的事:寧倩帶著慕依嫁進焉家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但是,焉洐工作調動,再加上慕依和賀西樓訂婚,她們母女倆在兩座城市之間的往返就頻繁了很多,都在一個圈子裏,這種場合難免會和慕瓷碰上。
“不管她們,以後有我對你好。”周圍好奇的目光頻頻投過來,顧澤不在乎,忍不住抱她,“現在管得嚴,每年就隻有除夕夜才有這樣的煙花表演,待會兒還有一場,不再看看?”
“已經看過了,都差不多,震得耳朵疼。”慕瓷神色懨懨,“好冷,走吧。”
顧澤也不勉強,打電話讓人把遊艇開過來,準備上岸。
他本來就是想讓慕瓷開心的,她覺得沒意思就沒什麽意義。
江邊的夜景很漂亮,顧澤回國後第一次約慕瓷出來吃飯就是在這裏的一家餐廳。
“我們去點東西,吃完再帶一些給奶奶嚐嚐。”
“還有位置嗎?”
“你想去就有。”
慕瓷晚飯吃得少,吹了冷風沒什麽胃口,但顧澤今天已經很遷就她了,等會兒要去見奶奶,他心情好,奶奶也能高興。
黑子看著慕瓷和顧澤進餐廳,看著他們吃完飯一起出來,又看著顧澤趁慕瓷不注意從車裏拿出一束花送給她,車還沒開遠,他就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沈哥,要不……還是算了吧?”
“小女孩十五六歲的時候對一個人的喜歡會持續很久很久很久,初戀是最難忘的,昭哥就是典型的例子。你看,他為了那個女的連家都不要了,這幾個月把人當寶貝一樣哄著,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個兄弟敢在背後說半句閑話,他能把人往死裏揍,結果呢,那女的不照樣往他的心上狠狠地紮了一刀,跟別的男人走了?女人啊,一旦心狠起來,男人都比不過。”黑子猛抽幾口煙,“沈哥,算了吧!咱們跟她不是一路人。”
沈如歸沉默著。
初戀?
初戀算個屁。
算了?
怎麽能算了?
“開車,跟上。”
黑子用力地扇了自己兩巴掌,回頭給沈如歸道完歉後就跟上了顧澤的車。
發飾掉到腳邊,慕瓷彎下腰撿,露出了脖頸上的項鏈。
就幾秒鍾,顧澤剛好看見了。
“項鏈很漂亮。”
慕瓷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我隨便戴了一條。”
顧澤溫和地笑:“我記得你出門的時候沒有戴項鏈。”
“我戴在毛衣裏麵的,你可能沒注意吧。”
“是嗎?”顧澤眼裏的笑意退去,冷聲吩咐司機:“前麵左拐。”
車子忽然一個急轉彎,開進一條偏僻的小路。路不好走,慕瓷的胃裏翻江倒海,想吐但又吐不出來的感覺很不舒服。
“顧總,前麵封路了。”
“你先下去。”
“是。”司機不敢多問,把車停穩之後連忙下車。
車門一關,慕瓷就被顧澤攥著手腕扯到懷裏,眼睛撞到他衣服的扣子上,生理性的眼淚往外湧,忍都忍不住。
“顧澤,你又發什麽瘋?”
“我發瘋?慕瓷,你把我當傻子嗎?”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是吧,好。”顧澤直接掀開她的衣服,扯斷那條項鏈,打開車門扔出去,才終於在她平靜的臉上窺探到了一絲情緒,“不是說隻是出門前隨便戴的一條,又不值幾個錢,生什麽氣?
“為什麽不解釋?今天見了他一麵,連應付我都懶得花半分心思了?
“慕瓷,是不是我怎麽對你好都沒用?
“沒錯,我是後悔了,如果能重新來一次,我一定不會把你推出去,但後悔有什麽用?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這輩子都彌補不了對你的虧欠。但沈如歸是個什麽東西,勾勾手指你就送上去,先是姐姐後是妹妹,你就算不介意,難道也沒有自尊心?慕瓷,我放低姿態哄了你這麽久,你連個笑臉都不給,最近這麽乖,都是因為怕我對付他吧?我告訴你慕瓷,沈如歸逍遙不了幾天了,你如果真舍不得他,到時候可以去陪他,也能斷了我的念想。”
“顧澤,你喝多了。”慕瓷見勢不對,想下車,卻被顧澤抓著頭發推倒在後座。
“我是鬼迷心竅了!”
慕瓷淚眼蒙矓地望著車頂,勉強從幹澀的喉嚨裏發出聲音。
“顧澤,我曾經愛過你的。”
顧澤停下來,聲音似低喃:“曾經?”
是啊,曾經。
曾經的顧澤是陪伴了她童年的鄰家哥哥,是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如天神降臨般出現的救命稻草。
現在的顧澤和當年那個沒要到錢卻起了色心的畜生沒什麽區別。
那個時候他是救她的英雄,現在,是著了魔的施暴者。
顧澤想起很多年前的慕瓷,心髒一陣陣地抽痛。
他忽然清醒,緊緊地抱住慕瓷,安撫般輕吻她的額頭:“小瓷,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愛我的心呢?找回來,把你愛我的心找回來,我們還有很長時間,我隻對你好。”
無論他怎麽安撫,她的身體都不停地顫抖,一雙淚眼空洞無神。
“顧澤,你配不上我的喜歡。
“你總說你會對我好,但你的好我受不起。那天我就說了,我不是跟你走,是跟警察走,可你拿奶奶威脅我,我隻能聽你的。”
顧澤解釋:“我不是威脅你,私立醫院條件好……”
“你是。”慕瓷拆穿他,“顧澤,我沒那麽好騙,以前會相信你編的借口,是因為喜歡你。”
顧澤冷笑:“同樣的事,難道沈如歸沒有做過?”
“他不會真的傷害奶奶,隻是嚇嚇我,想讓我服軟,別總是惹他生氣,但是你會。顧澤,我其實是怕你的,怕你,怕你們顧家。”
他瞞著慕瓷給老太太轉院到他能說話的地方,表麵看是為了慕瓷好,真正的意圖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你根本不是愛我,隻是覺得不甘。你以前就是這樣,就像生意,那塊地你其實看不上,但如果有人跟你搶,你就算出兩倍的價錢也要拿到手。我和那塊地一樣,你不是愛我,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你不是愛我,是不想輸給一個你看不起的人。”
在顧澤眼裏,沈如歸處處都不如他,兩人的出身、家庭和環境都沒有可比性,一個他根本不屑於正眼看的人卻三番五次讓他栽跟頭,他當然不會輕易就算了。
“我不愛你?你說我不愛你?慕瓷,在你心裏是不是隻有沈如歸是真心對你的?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爸的車禍就是他……”
“我知道,”慕瓷捂住眼睛,哽咽著說道,“但我願意原諒他。”
他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到連她這種自私自利隻認錢的白眼狼都舍不得。
“我想原諒他。”
隻要他活著走到陽光下,她願意等。
“顧澤,你放過我吧,求你。”
慕瓷從來都沒有求過顧澤。
雖然慕家沒落了,但她骨子裏的驕傲還在,從不願意求人。很多他覺得她應該去找他說說好話,問他要點兒什麽的時候,她都隻字不提,就連他把那套房子給她住,她都有心理負擔,還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要按時給他交房租。
現在為了沈如歸,她低聲下氣地求他。
顧澤的心裏仿佛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再多的回憶都填不滿,多看一眼,五髒六腑都像是被揪著一樣疼。
她卻仿佛感覺不到:“我真的對你沒有感情了,你勉強我也沒什麽意思。”
“慕瓷,你不過是仗著我舍不得動你才敢這麽說。”顧澤別開頭,狼狽地下車。
慕瓷還沒把衣服穿好,就看見一個黑影倒在車旁。
“顧……顧澤?”她聲音發抖,踉蹌著下車。
兩根斷了的棍子橫在路上,她被絆倒,還沒有靠近顧澤,就被沈如歸拽起來護到身後。
慕瓷甩開沈如歸,頭也不回地跑到顧澤身邊。
他的額頭滿是冷汗,臉色蒼白。
她在戲裏“死”過很多次:被亂刀砍死,被淹死,上吊自殺,割喉流血身亡,中箭,中毒,車禍……太多了,數都數不清,但傷口都是畫的,血是假的,流再多也不疼。
一滴眼淚落在臉上,被風吹得冰涼,顧澤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模樣,有些想笑。
那年找慕老太太要錢的債主在慕家鬧事,她也很害怕,等他到了才敢哭,後來她每次想起那一天,看他眼神總會多一些繾綣的情感。
他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們不應該是這個結局。
顧澤吃力地抬起一隻手,試圖幫慕瓷擦眼淚,但碰不到她。
他卻毫不在意,躺在地上看著慕瓷笑,仿佛在說:看看吧,這就是你寄托希望的人,你要怎麽救贖長在淤泥裏的沈如歸?失望嗎?後悔嗎?
慕瓷神色恍惚地被沈如歸拽進懷裏,強勢的吻落下來,她不躲不避,用盡所有的力氣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沈如歸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不以為意,再一次伸手去拉慕瓷,她眼神空洞,嘴唇咬得發白,卻一個字都不說。
她失望了?
還是後悔了?
沈如歸牽唇笑笑,“別怕,他死不了。”
他話音未落,慕瓷眼前一黑,倒在他懷裏。
一條紅色的線蜿蜒到腳踝,這是從她身體裏流出來的血。
新年的第三天。
顧澤還在重症監護室,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司機就在隔壁病房。
車停在監控死角,行車記錄儀也被人有意損壞,慕瓷成了唯一的目擊證人。她在醫院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焉洐。
他重複之前的話:“小瓷,你可以相信我。”
慕瓷平靜地看著他,過了好長時間才說話:“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這雙眼睛水汪汪的,世俗和純粹都在她的眼裏。
焉洐來不及躲藏,所有的情緒都暴露在她麵前,看到她諷刺的笑,雖然很狼狽,但他也知道,既然已經調到了這座城市,兩人打交道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的感情暴露是遲早的事。
“我是想從你嘴裏套話,那個人不值得你毀掉自己的人生。小瓷,你心裏很清楚,這次你保不住他。”
慕瓷神色冷淡:“我要睡覺了。”
焉洐知道她需要時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方方每天都在公司和醫院之間往返,在忙碌的間隙祈禱顧澤能早點兒脫離危險。
慕瓷的身體好一點兒了就被帶去警局配合調查。
她曾經提醒過沈如歸,顧澤有個很厲害的叔叔,叫顧政鷹,但她也隻是聽說。
今天她見到了。
一遝厚厚的照片、資料甩了慕瓷一身,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隻要你指認沈如歸,這些就都不存在,我沒有必要為難一個小丫頭,是非好歹,你自己衡量。”
慕瓷不禁感歎:比顧澤多活了幾十年,層次就是不一樣。
打蛇打七寸,顧政鷹將威逼利誘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挑不出任何毛病。
“給你兩天時間,好好考慮。”
顧政鷹離開不到半小時,陸川就過去了——保慕瓷。
“陸家?”顧政鷹認識陸川的父親,但他們父子倆不和,陸川做事又向來獨斷,“不用管,我隻要結果,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必須讓那個女人鬆口。”
“好的。”
顧家最近頻頻出事,先是顧笙,後是顧澤,都是顧政鷹很看重的晚輩,他是一家之主,必然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顧政鷹上樓,走進書房,關上門,準備打電話吩咐下麵的人做事。
忽然,燈光下,一道陰影閃過,在顧政鷹反應過來之前,一把鋒利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光凜凜。
“什麽人?”
這個人居然能不聲不響地藏在他的書房!
“顧老,好久不見。”沈如歸按住顧政鷹的肩,不緊不慢地道,“老年人還是沉穩點兒比較好,刀沒長眼睛,傷到您可不好。”
顧政鷹蒼老的手掌拍在桌子上,手背青筋突起:“你放肆!”
“顧老教訓的是,但我畜生一個,沒人性,放肆慣了,您別見怪。”沈如歸笑了笑,“我能進來一次,就能進來第二次,割破您的喉嚨跟殺雞一樣。”
刀尖劃破皮膚,一道血痕觸目驚心。
顧政鷹不怕這些,絲毫不見畏懼,反而怒氣暴增。
“知道顧老不怕死,我也沒打算把您怎麽樣,拿您練練手而已。我怕自己手生,讓別人遭罪。”
“你敢!”顧政鷹慌了。
顧澤生死未卜,顧政鷹兩歲的孫子現在是顧家唯一的後代。
“我敢不敢,您心裏不清楚嗎?”沈如歸拿出一個存儲器。
等電腦開機後,他打開裏麵的文件播放,“稱讚”視頻裏的顧政鷹:“嘖,真是寶刀未老。讓我看看還有什麽,嗯……其實不太多,真遺憾。”但現在這些內容已經足夠讓顧家雞犬不寧,讓顧政鷹身敗名裂。
沈如歸關掉視頻:“顧老,現在可以請我坐下來談了嗎?”
顧政鷹忍著怒氣,推出一把椅子。
“很簡單,別動慕瓷。她平安,顧老自然可以高枕無憂。你想安度晚年,我可以給你立功的機會。”
慕瓷站在陸川家門口,不好意思進去。
“陸導,這……合適嗎?會給你添麻煩……吧?”
深更半夜,導演帶女演員回私人住所。
陸川丟下一雙拖鞋就進了屋:“你從進組到殺青,哪天沒給我惹麻煩?”
慕瓷:“……”
算了,她還是別假客氣了。
慕瓷看著那雙女士拖鞋,還是粉色的。
粉色……也不一定是給女朋友的,畢竟,男孩子也可以喜歡粉色。
慕瓷腦補了一係列不能描述的畫麵,抬頭就撞上陸川的“死亡凝視”,場麵略顯尷尬。
“把門關上。”
“哦哦。”慕瓷連忙進屋。
陸川不是多管閑事的性格,如果沒有沈如歸,他根本不會管。
慕瓷左右看了看,家裏好像沒有別人。
“他呢?”
陸川麵不改色:“死了。”
慕瓷:“……”
“左邊第二間是客房,等人來給你檢查完身體就洗洗睡吧,明天早點兒去收屍。”
“陸導,謝謝你。”慕瓷知道他就是這種性格,他這麽說,就代表沈如歸暫時沒事。
陸川沒空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著慕瓷,但有人閑。
這個人就是那雙粉色拖鞋的主人:蘇夏。
她真是生猛,也不管有沒有外人在家,一進屋就開始脫,脫完自己的,又脫陸川的。
慕瓷差點兒被一口水嗆到,閉著眼睛捧著水杯自覺地回房間當個透明人。
原來陸導喜歡這種類型。
幸好房子的隔音效果好,慕瓷不至於太尷尬。
傍晚,蘇夏敲門叫慕瓷吃飯:“我是不可能放你出門的,坐下開吃吧。陸川做的菜,他不吃,就我們倆。”
慕瓷驚訝地說:“陸導還會做飯啊?”
“他什麽都會一點兒。這湯補身體,醫生說你身體的底子太差了,不好好養,孩子遲早要沒。你大概還沒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差。這些都是我喜歡的菜,你挑不難吃的吃。”
慕瓷摸了摸臉頰:“謝謝。”
什麽都做不了的被動局麵讓她很無力。
網絡上沒有關於她的負麵新聞,顧家還沒行動嗎?這不太像他們的作風。
蘇夏吃了幾口就開始八卦:“哎,你一個混娛樂圈的小演員,怎麽跟沈如歸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渾蛋好上了?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太慘了。”
慕瓷笑笑:“是啊,太慘了。”
蘇夏又給慕瓷盛了碗湯,支著手肘,嘖嘖感歎:“不過,沈如歸雖然人不行,但臉和身材真的很絕。我以前也想過對他下手,但沒成,他把我扔到池子裏,我差點兒被淹死,被陸川知道後更沒有好果子吃,老男人的醋勁真是要命。”
慕瓷:“……”
陸導,您也不容易。
蘇夏說:“我其實見過你,不是在電視上。”
慕瓷沒有印象:“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記得,都好多年了,而且我們沒說過話。”蘇夏回想起幾年前在巷子裏遇到慕瓷被一個酒鬼騷擾的事:慕瓷從小就不好惹,被尾隨、被騷擾也不怕,酷得不行。
後來那個酒鬼被沈如歸送進去了。
“你和沈如歸很配。”
“隻有你這麽說。”慕瓷低著頭。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們,就連方方也總提醒她:圖什麽都行,就是千萬不要貪心。
“也沒人覺得我和陸川合適,他不照樣心甘情願為我從家裏搬出來了?”
“陸導和他不一樣。”
“這就要看沈如歸怎麽取舍了,但我覺得,你肯定不會輸。別誤會,我這麽說不是因為我知道你懷孕了,沈如歸怎麽看都不像是喜歡小孩的人,就算決定了舍棄什麽,那也是為你。”
蘇夏聽到開門的聲音,看著陸川走進來。
“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不能回來?”
“誰管你。”
陸川把藥放在桌上,交代慕瓷:“劑量都寫在藥盒上,按時吃。”
“謝謝陸導。”
“不用跟他客氣,先吃飯。”蘇夏幫慕瓷問陸川:“你一個人回來的?”
陸川取下手表走到餐廳,洗手,準備用餐:“不一個人回來,難道還要給你帶一個?”
蘇夏聽出沈如歸沒來:“我可以啊,兩個三個都可以,隻要你別中途打擾我們就行。”
“用不用給你們騰地方?”
“不用,我不介意。”
慕瓷:“……”
這是她能聽的嗎?
她以前和別人一樣,對陸川的刻板印象就是脾氣差,難相處。
這兩天通過蘇夏,她重新認識了陸川:說他脾氣差,但無論蘇夏怎麽折騰,他都全盤接受;說他難相處,但他清楚蘇夏所有的喜好。
蘇夏看電影看困了,直接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陸川深夜回來,抱她進臥室,她醒了一會兒,沒多久又睡過去了,是真睡還是裝睡不想跟他說話,陸川也懶得深究,他拿起手機去客廳接電話。
關上房門時,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很淡。
“昨晚有事,手機沒電關機了……”
剛解釋了一句,對方就開口諷刺他那方麵是不是不和諧,他說話的語氣立馬就變了,“我的生活還要跟你報備?慕瓷在顧家的時候有吃有喝還被當成祖宗供著,在我這裏也沒人把她怎麽樣,用得著你操心?”
“我如果是慕瓷,死了都不會跟你,她又不瞎,顧澤就算真的廢了,那也比你好,她還能打著顧太太的名號花顧家的錢仗顧家的勢在外麵瀟灑快活,人家還要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一個快死了的土匪,除了那張臉,拿什麽跟顧澤比。”
電話那邊的沈如歸笑著罵了句髒話。
“隨便你說什麽,有本事就別求我。”陸川掛了電話。
半小時後,沈如歸的車就開進了陸川所在的小區,極其囂張地橫在他家樓下。
沈如歸身上沒有絲毫即將大難臨頭的落魄感,求人也沒有一點自覺,他進屋後第一眼看見陸川脖子上貼著的創可貼,就開口嘲諷,“嘖,陸導的黑眼圈有點重啊,操勞了一夜?”
“管好你自己,”陸川冷著臉,“她在左邊第二間臥室。”
“謝了,”沈如歸一點都不客氣,“別人我信不過,慕瓷先交給你。你替我照顧我老婆,等我兒子出生了借你玩幾年,不虧。”
“做夢吧你,”陸川對別人的老婆和兒子沒興趣,“你把鞋換了,弄髒了地板,就舔幹淨再走。她住左邊第二間。”
沈如歸本來是要換鞋的,聽完又把鞋穿上了,還在客廳多踩了幾個腳印。
他輕輕地推開房門,台燈開著,但**沒人,他以為蘇夏沒看住慕瓷,神色立刻變了,轉身就要往外走,兩秒鍾後又突然停下來。
慕瓷站在洗手間外,平靜地看著他。
他大概是覺得這個時間她應該睡著了。
“看見我的手機了嗎?”慕瓷先開口打破沉默。
沈如歸下意識地往沙發和桌上看,又聽見慕瓷說:“有變態深更半夜入室劫色,我報個警。”
“我不是來劫色的。”
“劫財嗎?我沒錢,我這個人比較值錢,你還是劫色比較劃算……沈如歸你渾蛋!你去哪兒了你?要走就走遠點兒,還回來幹什麽?沈如歸你渾蛋,你渾蛋!”
沈如歸笑著把慕瓷擁到懷裏,隨她打罵,等她罵得沒力氣了才低頭吻她。
“你給我滾!”
“我是來求親的。”
來之前,他去了一趟城南墓園,在慕成陽的墓碑前磕了三個頭。
沈如歸荒唐半生,從未跪過任何人。
慕瓷的無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很簡單的款式,隻鑲了一顆珍珠。
“本來以為你睡著了,”沈如歸握著慕瓷的手,指腹緩緩摩挲戒指的邊緣,“醒著也一樣,醒著也得乖乖給我戴上。”
他半生汙穢黑暗,將心裏唯一幹淨的角落留給了慕瓷。他本以為這樣就夠了,活一天算一天。
可人都是貪心的。
她讓他嚐到了甜頭,他又怎能不貪心?
“我不認法,隻認自己的理。
“慕瓷,你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老婆。
“我如果回不來,你就改嫁,嫁有錢人,不要讓自己受委屈;我如果能活著回來見你,你得為我穿婚紗。領完證再去你爸墳前磕頭,你磕三個,我磕九十七個。”
父親的事跟他脫不了關係,但也不全是因為他,慕瓷不答應也不拒絕:“誰像你這樣求婚?”
沈如歸來之前換了身衣服,洗漱幹淨,頭發梳整齊,還戴了領結。
他說:“因為想讓你記得我一輩子。”
從前他因為愧疚,不敢靠得太近,時間一長,她就忘了他。
“回屋睡覺吧,你睡著了我再走。”
慕瓷被抱進房間。她睡不著,也舍不得睡,隻想再看看他。
“沈如歸,你答應我,不要把事情做絕,隻要你有回來的可能,多久我都等。”
他說:“好,但我對你也有要求。”
“吃好,睡早,多散步,少擔心,多想想我,少偷偷哭。”
慕瓷說沈如歸想太多了,她才不會哭。
沈如歸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毫無變化的小腹上,慕瓷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少見的柔和,她在醫院那幾天,沈如歸其實每天晚上都去看過她,隻是她不知道而已。
他們有孩子了。
醫生的話時常在沈如歸的耳邊響起,那份檢查單,他反反複複看過無數次,太多情緒糅雜在一起,反而平靜了。
來之前,他打算看看她就走,見到她後,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沈如歸脫了外套,簡單洗漱完又回到臥室,慕瓷愣了幾秒才坐起來,他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躺上床,把人撈到懷裏後順手關了燈。
他剛才還急著走,應該是不能待太久,慕瓷不確定地問,“可以嗎?”
“不差這一個晚上,”沈如歸手掌貼著她的小腹,輕輕摩挲,“以後有任何事都可以找陸川,不用跟他客氣。”
慕瓷悶聲悶氣地,“我已經很不客氣了,給他惹了那麽多麻煩,還在他家當電燈泡。”
“你在這裏,他的日子還能過得舒服點。”
“什麽意思?”
“他那個小女朋友根本不給他好臉色看,有旁人在,顧著麵子,就不會折磨他了。”
“蘇夏性格挺好的,你別詆毀人家。”
沈如歸笑笑,“慕瓷。”
“嗯?”
“明天早上睡醒後去領證吧。”
窗外微弱的光亮全都被窗簾阻隔,臥室裏一片漆黑,慕瓷看不到沈如歸的表情,戒指還戴在手上,被他的體溫暖熱,那種冰涼突兀的存在感就消失了。
沈如歸聲音很低,“我想了想,還是不能便宜你,寫在你配偶欄上的名字,必須是我。你的記性太差,萬一哪天戒指丟了,你身邊沒有任何能讓你想起我的東西,久而久之,你就會忘記我。”
“怎麽沒有?”慕瓷一隻手覆在他手背上,“這不是嗎?”
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牽連著彼此,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
她怎麽忘?
沈如歸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生是因為慕瓷,並不是因為他想要孩子,“他不算,無論有他沒他,我都要娶你。”
慕瓷沉默了許久後。
在沈如歸以為她不會答應的時候,她說了聲,“好啊,我們結婚。”
我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