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平亂

宮牆上突然放下一個竹筐,竹筐裏站著一個人,緊衣窄袖,頂盔貫甲,隨著竹筐慢慢地縋下城牆,眾人看清那竹筐裏的不是吳揚還有誰來?

竹筐離地麵還有約莫三尺,吳揚從竹筐裏一個翻身跳了出來,立刻向以宰執為首的文官團團一揖:“皇城司提點吳揚見過相公,見過各位大人。甲胄在身,恕下官不能全禮了!”

百官們都惱恨他竟敢暗中派人監視各家府邸,卻又不得不承認各家都承了他的情,當下都頷首示意。

張燾性急地一把薅住吳揚的手臂:“賢侄,可是陛下讓你出宮平亂的?”

“不是,是吳揚自己請命出宮參與平亂!張世伯不用看了,出宮的隻有吳揚一人!”

聽到吳揚並非受皇帝委派出宮平亂,候在宮門外的百官都不由失望,卻對吳揚的印象大大改觀。

誰都知道這個時候臨安城最安全的就是皇宮,以吳揚的身份這個時候護衛在皇帝身邊,什麽都不用做,等到事態平息就是大大的護駕功臣,等待他的將是錦繡前程和潑天的富貴。可這位年紀輕輕的吳大人偏偏舍棄了這樣的大好機會和前程,孤身出宮平亂,不說麵臨的危險,單是危急關頭舍棄皇帝就足夠讓皇帝對他產生懷疑。

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君王心中種下,臣子的前程也幾乎等於做到頭了!

在場的人捫心自問,恐怕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一刻鍾前,楊沂中帶來了左右二相與百官在宮門外叩闕,請求陛下發兵平亂的消息,遭到皇帝一口回絕。

楊沂中帶著皇帝的回複離開,吳揚立刻請見皇帝,請求出宮平亂。

“如今隻是一些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如果不及時將事態壓下去,恐怕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挑起更大的禍患,則臨安危殆!皇宮危殆!臣請求出宮設法平亂,消弭禍患!”

皇帝的神色晦暗,許久他淡笑一聲:“指揮使大人要出宮就出宮吧,朕不攔著!指揮使要帶多少人出宮?”

吳揚“唰”地跪下:“陛下安危要緊,臣一人出宮即可!”

看著吳揚孤身離開的背影,李南風撮了撮牙花子:“這個吳十郎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不是吳少保家的衙內嗎?在麟州不也是錦衣玉食,跑馬觀花長大的嗎?大家都是紈絝子弟,他怎麽行事偏偏跟咱不一樣?”

皇宮外麵,張燾放開吳揚改去抓竹筐:“把老夫縋上去,老夫要見陛下!臨安城亂成了一鍋粥,每時每刻都有臨安百姓死亡,他這個皇帝到底管不管?”

湯思退見狀也跑過去拉住竹筐:“我乃大宋宰相,我要見陛下,趕緊將本相拉上去!”

拉竹筐的小兵動也不敢動,楊沂中探出頭來,喊道:“二位大人見諒,沒有皇命沂中不敢開門。若是二位大人不嫌委屈,沂中就擔了這幹係,拉兩位上來!”

張燾喊道:“莫要囉嗦,將人拉上去!”

另一邊陳康伯拉著吳揚問道:“如今整個臨安城都亂了,不知小吳大人有何計策?”

隨著夜風飄過來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風裏還有房舍燃燒的味道,抬眼望去,天街兩邊處處火光衝天,不知多少繁華的店鋪和民居毀於火災!

皇宮外麵這一小塊地方還比較安靜,大概是宮牆上密密麻麻的持槍而立的禁軍給了作亂的人極大的威懾,使他們不敢輕易捋虎須,但人一旦被環境和欲望過度刺激,失去理智,衝擊宮門隻是遲早的問題!

“時間緊迫!皇城司在外麵還有一些人手,下官打算召集他們從宮門開始一點一點地沿著天街往餘杭門方向推進!”

陳康伯在心中暗暗計算了一下,皇城司上下十一個指揮,即便半數都在宮外,也不過兩三千人,其中還有兩個指揮的人馬守護著他們這些宰執重臣的府邸,吳揚能用的滿打滿算不過兩千之數。若是平日還罷了,兩千親事官和親從官,已經是了不得的戰力。

可現在是平亂,是整個臨安城都亂了。在這個人口以百萬計的都城,兩千人就像融入大海的水滴,恐怕連一朵浪花都無法激起!

陳康伯點頭道:“兩千人雖然少了點,臨安府還有衙役、民壯、坊丁,若是能組織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持本相的魚符,令臨安府衙的人配合你!臨安城拜托指揮使大人了,本相代臨安百姓多謝吳大人!”

陳康伯雙手作揖,向吳揚深深行禮,吳揚趕緊避開,他將宰相的魚符揣進懷裏,摸出一個皇城司緊急聯絡的煙花放上夜空,紅色煙花在夜空中炸開,不到半刻,陸續有皇城司的人馬前來匯合。

長吉牽著吳揚的“閃電”趕來,吳揚翻身上馬,向百官一禮:“各位大人保重,吳揚去了!”

吳揚身後的皇城司親事官、親從官們不過五六百人,雖未受傷,卻頗有些煙熏火燎的狼狽之態,跟在吳揚馬後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竟走出了一種危難關頭,舍我其誰的氣勢!

陳康伯望著這支迎著臨安城漫天火光而去的隊伍,心中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時刻,武人,的確比他們這些文官更有用!

吳揚帶著隊伍很快與臨安城的暴亂迎麵相撞!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哭喊!到處都是暴徒!

暴徒們結成了團夥,他們暢行在臨安城的大街小巷裏,肆無忌憚地大笑,遇到店鋪破門而入進行打、砸、搶,店鋪裏的夥計敢反抗的,輕則飽以老拳,重則殺傷人命。

搶完了,打夠了,暴徒們放上一把火,金蛇狂舞,火光衝天,將暴徒臉上的猙獰無限放大、扭曲,癲狂得如同魔鬼。

興致高昂時,他們將被自己打死打傷的屍體和人丟進火堆裏,聞著人體燒焦的焦糊味道,聽著火堆裏的人大聲慘嚎,暴徒們哈哈大笑,不少人樂得手舞足蹈!

吳揚恨得眼睛都紅了,他咬牙對身後的部下命令道:“所有人,聽我號令!遇到暴徒一律拿下,敢於反抗的就地格殺!”

“諾!”

所有的親從官和親事官們轟然應諾!

旁邊的小巷裏轉出幾個浪**子,他們拖著一個拚命掙紮的小娘子,輪番上手在小娘子的臉上、身上肆意輕薄。

女孩子大聲哭喊、咒罵、求饒,她反抗越是激烈,那些暴徒越是興奮,甚至立刻就有人去撕扯小女娘的衣裳。在暴徒們身後,一戶民居火光衝天,顯然是小女娘的家,她的家人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長吉抬頭望著吳揚:“公子!”

吳揚隻回答了一個字:“殺!”

長吉當先跳起,迎著暴徒衝去,他身後二三十個親從官也跟著衝過去,在訓練有素的大宋精銳麵前,這些暴徒如土雞瓦狗一般不堪一擊!

輕鬆地解決掉這群暴徒,被解救的小娘子一眼看見騎在馬上的吳揚,她跌跌撞撞地衝過來撲倒在吳揚馬下:“小吳大人,小吳大人,求您救救我弟弟,他還在屋子裏!”

長吉立刻帶人衝向起火的地方,萬幸的是起火的房舍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子縮在小院的水井邊上,一張臉像花貓一樣,長吉抱起來檢查,小家夥竟無大礙!

吳揚正在分派人手:“你,你,你,還有你,每人帶五十人,以此為起點,一個坊、一個坊地推過去。每掃清一個坊,都讓坊丁關好坊門,不得讓人隨意出入!其餘人作為支援,跟我走!”

被救下的女子抱著弟弟哭得渾身顫抖,見吳揚等人要走,女子試圖跟在他身邊,偌大的臨安城或許隻有眼前這個人,這支隊伍能讓她心安了。

吳揚微微俯身問道:“你家大人呢?”

女子剛剛遭遇了極大的驚懼身子還在戰栗,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害怕哭泣的時候,“我母親早已亡故,父親出門做生意,原本說好五日前歸家,臨安城靜默,父親如今還不知道身在何處?”

“我們還要繼續平亂,無法帶著你們,要麽你找個相熟的人家帶著弟弟去躲一躲,要麽,”吳揚一指身後,“你去皇城!那裏有禁軍,有百官,是安全的!我向你保證,凡是我們走過的地方,都會是安全的!”

安頓了好這對苦命的姐弟,吳揚帶著人馬繼續向前推進,在臨安城這個汪洋大海裏,他們就像幾頁扁舟,給溺水的人帶去希望和方向!

與此同時,小孤山方向也來了一支隊伍,那是孤山營的老卒,他們在仇十一和老梁等人的帶領下從孤山營往皇宮方向一路推進,他們采取的也是跟吳揚差不多的辦法,一個坊一個坊地清掃、推進。

早在臨安城變亂剛起,有自稱來自清涼山韓府的人手持嶽飛故物進入孤山營,請求老卒們設法平亂!

起初,老卒們對此不理不睬。

笑話!嶽帥都被冤殺了十八年,也被當成禁忌絕口不提了十八年,在這風雲變幻之際,放著大宋數十萬最精銳的軍隊不用,卻要他們這些殘餘之人一腳踏進渾水漩渦裏,這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沒安好心!

那人卻一手托著信物,傲然強調:“我來自韓府,已故魏郡王、韓琦韓相公的韓府!”

老卒們哄堂大笑:“爺爺管你什麽魏郡王、韓郡王!爺爺不認得!”

獨獨老梁走上前去:“你說你來自已故韓相公府上?這信物小人能驗看麽?”

老梁曾經做過嶽家軍的書記官,跟隨在嶽飛身邊不短的時日,見他與來人搭話,老卒們都靜下來等著。

信物是一塊玉佩,正麵是一個大大的“韓”字,背麵則是“門下嶽飛”四個字。

見老梁眼看明白,來人說道:“昔日嶽飛拜入韓府,曾言道:嶽飛所屬,但憑驅馳!不知如今還作數不作數?”

仇十一激動道:“作數作數!自然是作數的!”

來人走後,仇十一和老梁立刻清點孤山營老卒,準備前去平息動亂!

“腿腳好的,眼不瞎的,還有手能掄刀的,都站出來!”

結果孤山營的老卒站出來一大半,剩下的罵罵咧咧:“仇十一,你個癟犢子!你憑啥歧視老子?老子不用刀,用手肘子也能將臨安城鬧騰的雜碎給砸暈咯!”

仇十一撇嘴道:“趙老三,你胡吹他娘的什麽大氣!咱這是去平亂,平亂懂不懂?要注意形象!不能給嶽帥丟人!”

一句話說得趙老三沒了脾氣,他嘟囔道:“老子不就是丟了一隻手一條腿麽,右手也隻剩三根手指了麽,咋就丟人了?營裏有幾個是好人麽,誰都不是囫圇個兒的!”

仇十一不理他,在一陣興奮的忙亂後,這支奇怪的隊伍出發了,他們翻出陳舊的軍服穿上,沒有兵器就帶上棍棒和木叉,明知道此去不會有鮮花和掌聲,他們依然義無反顧!

最初,孤山營老卒的平亂進行得比較順利,那時變亂剛起,不過是一小股浪**子弟被心中的貪欲支配著,想渾水摸魚弄些好處,眼看在這些殘疾的老卒手中討不到好處,也就偃旗息鼓。

老卒們甚至興奮地唱起了久違的軍歌“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興於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長空蒼蒼,淮水湯湯,昔我同袍,俠骨留香!”

隨著臨安城動亂的加劇,一場危機向老卒們襲來。

等在餘杭門外的漕幫幫眾久等同伴不歸,又見臨安城火光衝天,意識到臨安城有變故發生,他們再也按捺不住,借口去接應同伴,紛紛上岸直奔臨安城而來。

一人動,全餘杭門的人都動了。

這些人被困在船上十來日,食物和飲水都成問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有人就是單純地想上岸透氣,順便看個熱鬧。他們浩浩****,直奔臨安城而去!

人是受環境影響的動物!

當這些人看到處於無序狀態的臨安城,潛伏在身體裏的不安定因子蠢蠢欲動。那年月常年跑船的有幾個是安分守己的?爭地盤、爭利益,誰沒有一股子狠勁兒!

看到臨安城裏那些隻會些花拳繡腿的浪**子都能無惡不作,為所欲為,跑船漢子被壓抑著的怒氣和怨氣一下子全部發作了,他們立刻加入燒殺搶掠的隊伍,他們比那些浪**子更加狠厲,更加無情!

他們有武器!

但凡遇到反抗,他們就會揮刀取人性命;店鋪被洗劫一空,臨走他們必定要放火燒店!

狠厲是會傳染的,有了他們的加入,臨安城的暴亂才上升了不少級數,變得難以控製!

老卒們正在與大股的暴徒對峙,身後又來了船幫的劫掠隊伍,一下子腹背受敵!

仇十一搶到一把單刀,他到底沒有下狠手,用刀柄敲暈了一個暴徒,恨聲道:“你們這些歪瓜慫蛋,不去打金人,卻來搶臨安的老百姓。真他娘的慫!呸,老子最瞧不起慫蛋!”

他手下慢了一拍,一個跑船的匪徒在他手臂上劃了一刀,鮮血長流。

仇十一一刀砍翻了那人,冷不防後背挨了一棍,這棍的力道極大,打得仇十一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

老梁回身給了偷襲的人一棍,順便扶了仇十一一把:“他們人多,這樣下去咱們要吃虧!”

老卒們雖然悍勇,但十幾二十年的病痛早就掏空了他們的身體,再加上都有殘疾,遇到普通的浪**子還好,遇到常年跑船的漕幫幫眾這類的,劣勢很快顯現!

仇十一飛快地掃視了一圈,發現老兄弟們幾乎人人帶傷,還有幾個弟兄被打倒在地,被無數雙腳踩踏,眼看是活不成了。

“列陣!死守陣地,不能讓他們禍亂臨安城!”

“那是老子們流血流汗保下的臨安城,老子們死也不讓他們禍害!”

老卒裏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刻引起了共鳴,老卒們三五人結成陣勢,在天街上築起防線,死死擋住餘杭門外進城的匪徒!

身後的臨安匪徒見老卒們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麵的同類身上,立刻溜之大吉,畢竟他們是想搶錢搶糧搶女人,唯獨不想拚命!

兩害相較,老卒們隻能硬抗危害最大的一群,況且身後的匪徒也不會乖乖站在那裏等著老卒們殺。至於身後的臨安城隻能交給官府了,希望朝堂上的大人們能想辦法保住臨安城,保護百姓吧!

仇十一不知道打退了餘杭門的匪徒們多少次,老卒們結成的人牆前是匪徒們丟下的屍體,而他身邊還能站著的老兄弟越來越少,這還多虧了天街兩邊的百姓和坊丁趕來支援,有人搬出了家中的桌椅,當做臨時的防禦工事;有人拿來了棍棒和菜刀,補充老卒的武器。坊丁則直接加入了老卒的隊伍,一起對抗暴徒。

再次打退了一波攻勢,仇十一的麵門上挨了一刀,鮮血順著他的麵頰往下淌,將他的視野染成血紅,他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和模糊的景物,喘著粗氣道:“援兵怎麽還不來?老子快堅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