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折損

天終於亮了。

一夜的暴亂終於過去,臨安城又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說它短暫,因為此時的臨安城火光已經基本熄滅,隻剩下處處濃煙,待得濃煙散去,露出來的是滿目瘡痍。

吳揚騎在馬上,銀色的長槍被他反背在身後,腰袢的佩刀已經卷刃。

在他身後隻有寥寥數十人,他帶著部下從皇宮腳下,沿著天街,往三省六部、朝天門、大小瓦子一路推進,一直到天亮時才到了靠近的餘杭門的景靈宮。

暴徒實在太多,他們沒有多餘的力量及時將暴徒收押、看管,隻能以殺止殺!

隨著不斷地分兵,還有部下受傷,甚至殉職,來到景靈宮時吳揚身邊已經不足百人!

看到景靈宮後麵的常平倉安然無恙,吳揚大大地鬆了口氣!哪怕他不習政務,也知道暴亂過後的臨安城需要安定,安定的力量從何而來:糧食!物資!

景靈宮背後不僅有臨安城最大的常平倉,也是通往臨安城的咽喉要道,這裏的戰況也最為激烈。

吳揚望著眼前的滿地屍首,服色各異的不消說肯定是從餘杭門進來的外地暴徒,他們或許平日裏隻是一些生活在最底層的船工、水手,甚至是走南闖北做些小買賣的生意人,可在臨安暴亂的刺激下,裂變成了危害臨安安全的暴亂分子。

滿地的屍首裏最為醒目的是穿著老舊軍服的屍體,這些人都上了點年紀,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身體是完整的,都帶著這樣那樣的殘疾,若是在臨安城裏做叫花子,大概很能博得人們的同情,每日裏討飯用的破碗裏收到的銅錢一定不會太少!

可吳揚知道他們不是叫花子,他們是孤山營的老卒,是嶽飛麾下的百戰勇士!

哪怕他們老了,病了,傷了,依然是能在戰陣上以一敵十、敵百的百戰勇士,依然能護得臨安和百姓安全!

這裏也是仁和縣署所在地,年輕的縣令顧不得發髻散亂,一臉髒汙,正帶著召集來的衙役、民壯清理屍首、轉移病患、撲滅火災和清點人員。

大宋的高官貴戚們住在紫霞山和清涼山,有豢養的家丁和吳揚派去監視的皇城司兩個指揮的人馬護著。

那些中下層官吏卻沒有那般好命,這位仁和縣剛上任不久的縣太爺蘇岩就住在縣衙裏,暴亂剛起時,蘇岩組織縣衙裏為數不多的差役趕去常平倉支援,孤山老卒從錢塘門一路到景靈宮前據守,也是蘇岩當機立斷開了縣衙的武備庫,給老卒們提供武器,這才堪堪堅持到天亮。

“慢些,輕些,讓醫館的大夫先給老卒們治傷。需要什麽藥材隻管去縣衙的藥材庫裏取,別省!”

蘇岩的官袍上豁開了幾道口子,手臂上有傷,情勢最危急的時候這位看似文弱的縣太爺拿著劍頂在了戰鬥的最前麵!

蘇岩看到了騎在馬上的吳揚,他絲毫沒有覺得吳揚的舉動不妥,衝他拱手謝道:“謝謝吳大人,謝謝各位援手,臨安城遭此變故,百姓們正是人心惶惶,蘇岩就不招呼各位了。各位大人若是累了,可去縣衙稍事休息,下官已命人燒了開水,又命廚房煮一大鍋粥,大人可墊墊饑……”

吳揚點頭道:“好意心領,某還要回皇城複命,不叨擾了!”

吳揚打馬離開,臨走又回頭示意:“厚葬他們!”

…………

“殺!”

仇十一大叫一聲,猛地從睡夢中的戰陣廝殺中醒來,鼻端裏鑽進一股草藥的苦澀和米粥的清香,還混雜著濃鬱的血腥氣。

他瞪著一雙牛眼,茫然道:“老子這是死了,還是活著?怎麽肚子咕咕叫?”

他記得自己閉上眼睛以前,一把大刀向他胸前斬落,他避無可避,然後他被人推了一把還是撞了一下,立刻倒了下去,力竭加上失血過多,這個曾經猛虎一樣的漢子也撐不住了。

暈厥之前,仇十一眼角的餘光似乎瞥到一副銀白的盔甲和一杆長槍。

“壯士醒了,肚子餓不餓?先喝一碗米粥墊墊饑。大夫說壯士就是脫力暈厥,身體並無大礙,養養就能恢複!”

一道溫柔的女聲在仇十一耳邊響起,隨著話聲遞過來的還有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米粥,米粥裏加了肉絲和青菜,香氣四溢,讓仇十一的肚子再次“咕咕”叫喚起來!

仇十一抬眼,看見一個年約三十餘歲的婦人正將粥碗遞過來,婦人麵色白淨,眼底隱有戚色,嘴角卻努力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正鼓勵地望著仇十一。

“戚五娘,你別理他!這癟犢子皮糙肉厚,餓幾頓死不了!”

仇十一這才知道麵前這個溫柔的娘子名叫戚五娘,他黑色的麵皮有些發紅,想他仇十一十幾歲就在大帥麾下當兵,跟著大帥南征北戰,身體殘了以後被送到孤山營與一群大老爺們糙漢子關在一起,一關就是十八年,何曾被一個這麽漂亮的娘子如此溫柔地對待過?

他咬牙切齒地吼道:“鄭三經,你少在那裏放壞!這粥你吃得,為何老……我就吃不得?”

說罷也不用勺子,捧起粥碗,呼呼嚕嚕吃了個幹淨,連碗底都用他那糙舌頭舔了一遍。

戚五娘忍住笑意,收走粥碗,“壯士吃了粥,安心睡一覺,藥熬好了我再給您端來!”

仇十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戚五娘移送,他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是個極大的房間,病**躺著的都是熟人,他搜尋了一圈,沒有看到老梁。

“老梁呢?還有二虎、鐵柱幾個,老子記得他們一直就在老子旁邊來著,難道被送到別的地方去了?”

鄭三經躺在病**,搖了搖腦袋:“別做夢了,咱們的人還有口氣兒的都在這裏了!老梁死了,替你擋了一刀,你忘了?不然哪有你的命在!”

仇十一猛地瞪大了眼睛,“都在這裏了?這才多少人?咱們出來時多少人?”

鄭三經“嘎嘎”地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出營多少人?現在多少人?仇十一你莫不是還在做夢呢!還以為是你做背崴兵那會兒,金人見到你就逃?現在咱們什麽光景?一群殘廢殺了一夜,能活下這百十來個不錯了!”

仇十一記得出營時老卒是四百五十一個,原本是四百五十個,趙老三到底又擠進了隊伍。

如今這病房裏能有一百人嗎?也就是說至少有三百多個老兄弟折損在這次臨安暴亂之中!

看到仇十一傷感,鄭三經滿不在乎地說道:“老話說得好,‘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弟兄們跟著出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如今正好,死在平亂當中總好過老死在床榻之上!你他娘不用做出這副哭哭啼啼的婦人模樣,丟人!”

鄭三經努力地調整了一下身體,歎道:“死了,不虧!沒死,也甚好!臨安城的花花世界老子還沒看夠呢,還想舒舒服服再看十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