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臨安暴亂

接下來的兩天,臨安城果然在一片風平浪靜中度過。

安寢之前,趙構唇角勾著一抹笑意,向王沐恩說道:“大伴兒,你說明日百官會是什麽態度?他們會用什麽借口來搪塞這幾日的罷朝行動?”

五十四歲的皇帝像個孩子一樣敲了敲床幫:“湯思退那幫人不消說,臉皮夠厚。朕很好奇陳康伯那幫自詡國之柱石的怎麽來掩飾尷尬?尤其是張燾那個老小子動不動就要教訓朕,拿著致君堯舜上的借口讓朕沒臉!這回總算讓朕看著笑話了!”

王沐恩賠笑道:“大官兒受了這許多日子的閑氣,明日啊定然要好好把這口惡氣出了!”

清涼山,韓府。

韓嘉彥遠眺著臨安城稀疏的燈火,臉上一片沉靜。

韓嘉彥的兒子韓誠,管家韓讓垂手侍立在他身後,心情卻做不到韓嘉彥那般平靜。

韓誠雙手握拳,問道:“父親,難道咱們就這樣認輸嗎?”

韓嘉彥回頭看了兒子一眼:“淡定!遇大事需有靜氣,你忘了?”

“兒子沒忘,可有何用?都到這個時候了不如拚力一搏!”

韓嘉彥歎息道:“不到時候啊!你真以為這次左右二相捐棄前嫌,跟咱們合作,就真有了顛覆朝堂,改立新主的力量?你信不信,隻要咱們敢稍微露出一絲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第一個跳出來拚死也要咬死咱們的肯定是左右二相,還有大宋朝那些清流文官!”

“這些日子你們也辛苦了,都早些去睡吧。放心,兩派人不過是想從我這裏多拿些好處罷了,不值什麽的!明日的早朝你更不用擔心,臉皮不夠厚,怎麽在大宋的朝堂屹立不倒?”

文武百官雖然不上朝,臨安城依然是有值夜的坊丁,打更的更夫的。吳揚和楊沂中分別從皇城司和禁軍當中分出一小部分力量在臨安城巡邏,所有,一切都以塵埃落定,隻能明日太陽升起,這座城市又將重新運轉,恢複原狀!

…………

趙構睡得很沉,當他被王沐恩大力搖醒,睡眼惺忪地埋怨道:“王大伴兒,你真是越老越不濟事,不就是明日百官重新上朝嘛,值得大驚小怪?”

王沐恩急得一張胖臉都變了形,他拉著皇帝離開床榻,拿著外衣就往皇帝身上套,聲音尖利地說道:“大官兒,快快把衣裳穿好,跟奴才出去躲一躲,臨安城亂了!”

吳揚的聲音在寢宮外響起:“微臣吳揚前來護駕,陛下可收拾妥當了?收拾妥當了微臣護著您先去重華樓,皇後與各宮娘娘也會去重華樓,那裏更為安全!”

趙構這才發現寢宮外麵火光閃爍,應該是火把的光。從打開了一半的寢宮大門望出去,為首一人一手按著腰上的刀柄,一手舉著火把,不是吳揚又是誰來?

吳揚身後影影綽綽站著不少人,一眼望過去不知道有多少,都全副甲胄,站在那裏靜默無聲,更增添了緊張肅穆的氣氛!

寢宮外麵更遠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哭喊奔逃的聲音,難道叛軍已經攻進了皇城?

趙構的手心裏全是汗,饒是他當年剛一登基就麵臨著敵軍壓境,不得不一路逃亡;其後又經曆了叛將奪位,甚至他這個做父親的為了避開兒子的光芒,不得不流亡海上。可沒有一次像今夜這般令他恐慌!

十八年了,他已經做了十八年的安樂皇帝,早已不知敵軍壓境,叛將登城是什麽滋味,他更不想再次嚐試逃亡的味道!

王沐恩哆嗦著胖胖的手指,幾次都無法將外套給皇帝穿上。

趙構一把奪過衣裳,往身上一披:“都什麽時候了,就別講究這些了,還是跟著頌卿先離了這裏!”

趙構的發髻有些鬆散,外裳也沒有穿齊整,很有些狼狽,好在外麵火把的光在風中閃爍不定,遮掩了幾分皇帝的狼狽。

他出門用力拍了拍吳揚的肩膀:“頌卿,你來了,好,好得很!朕隨你去,你隻管帶路!”

吳揚側身走著,比皇帝超前半步舉著火把照亮。

“陛下無需憂心,如今情勢還不算太糟。恭國公上了宮牆,有他在宮城當如鐵桶一般。微臣讓李南風護送皇後去重華樓,幾位娘娘和普安郡王那邊都派了穩妥的人,陛下隻管放心!”

吳揚湊到皇帝耳邊,低聲說道:“朝中重臣的府邸微臣一直派人看著,無人敢鬧事!”

沒有朝中重臣參與,隻是小股叛軍是鬧不起來的,趙構聽到這裏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裏,加上聽說楊沂中仍然負責皇宮安全,他越覺得安心。

吳揚一行護著皇帝往重華樓走去,一路上都是慌亂奔跑的宮人,不住地驚叫、哭喊,被禁軍追趕著往皇宮的僻靜處驅趕。

“陛下,陛下,奴才是忠心的,陛下這是去哪裏?帶上奴才,奴才一定用心伺候陛下——”

“王總管,你快救救奴才,奴才是忠心的,奴才跟拿起子壞心眼不是一夥的!”

不斷有宮人想往皇帝身邊撲,都被禁軍和親從官們趕走。一個十來歲的小內監仗著人小靈活挨近了這支匆忙趕著避難的隊伍,一個身高力壯的親從官抬腳一踹,直接將那小內監踹出一丈多遠,趴在地上七竅流血,眼見活不成了!

這一幕嚇壞了那些想過來尋求庇護的宮人,他們一愣之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喊聲,朝著與皇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重華樓是一座孤零零的宮殿,殿高七層,登上重華樓可遠眺臨安城的燈火,趙構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在夜裏獨自登上重華樓看夜景。重華樓建在一丈多高的石台上,登上石台的隻有一條石梯,的確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去處!

趙構的寢宮距離重華樓最遠,等他到了地方,吳皇後和一幹嬪妃已經等候在石台下。

李南風迎上來行禮:“陛下,皇後和幾位娘娘都在等您。您不到皇後和娘娘們都不肯登樓!”

吳皇後帶著宮中的姐妹過來行禮:“陛下,本宮(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受驚了!”

吳皇後的手持寶劍,雙目含淚,站在他身邊保持著一個護衛的姿態。趙構依稀想起當年一路流亡海上,就是才十幾歲的吳皇後持劍晝夜守護在他身邊。

他攜了吳皇後的手邁步走上石梯:“朕無事!走吧,先登樓。護衛的事情交給頌卿和南風他們!”

臨安城內亂成了一鍋粥,夜幕下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嘶喊和爭鬥,血跡與殘肢灑落在街巷之間,把昔日繁華美麗的臨安城變成了修羅場!

臨安城陷入靜默,老實的百姓都留在家中,靠著東主發放的米糧安心地過幾天舒心的,不用勞作的日子。

起初還好,東主和行首們許諾的是最早三天,最多不超過五天,事情就會有結果,還慷慨地給了十日的米糧和工錢。

大家夥兒都當放了一次春假,正好和家裏的父母妻兒好好樂嗬樂嗬。

窮苦人家,雖然日日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巨大的生存壓力卻讓他們無心也無力去輕輕鬆鬆地享受親情的滋味。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七天也過去了,事情並沒有完,米糧卻要耗盡了。

誰能告訴大夥兒,明明不用做事,隻是在家陪陪爺娘和妻兒,嚼用反而比平日裏做工還吃得多。原本夠十日的米糧到了第七日其實已經差不多耗盡了。家裏有點存糧的還好,計算著也能頂幾天,靜默前沒有存糧的可就慘了,隻能勒緊褲腰帶。

要知道沒有存糧的人家不在少數。

臨安城幾乎人人做工,拿到工錢再去購買糧食,供應臨安城的糧食通過漕幫水運過來,由於每日耗費的米糧數額巨大,就是糧食鋪子存糧的數量也不會太多,平常小戶之家有個三五日的存糧就算是很會過日子的人家。

到了最後的兩日,很多人家都陷入了一個怪圈:錢還有,糧沒了!

家裏沒有糧食,可坊市裏的米糧鋪子還在,還有那些讓人眼紅的珠寶店、綢緞莊、錢莊、首飾鋪子等等。

這些鋪子裏自然也留了夥計看守,可這跟隻著輕紗,沒有護衛,行走在燈火明亮卻人跡稀少的絕色美女有什麽兩樣?

都讓人賊心大起,食指大動!

真正挑起禍端的還不是臨安城暗處那一雙雙冒著綠光的眼睛!

熊大柄是漕幫的一個船工,五日前他跟著運糧的漕船來到臨安城外的餘杭門外。

那震撼的景象讓熊大柄畢生難忘!

餘杭門外都是船,運糧的、運菜、運水果的,還有木炭、絲綢、瓷器、藥材等等,凡臨安城日用所需在餘杭門外都能見到。

到處都是船!不用跳板和搭橋,就可以從一條船到另一條船,一直走到碼頭上麵。

熊大柄所在的運糧船很快就被卡住了,前麵的船動不了,後麵還有船隻源源不斷地到來。河道裏到處都是咒罵聲和哭聲!

像他們這種運糧或者是運送木炭、瓷器的還好,那些運送蔬菜和水果和魚蝦的船就慘了,即便還是二月裏,蔬菜和水果也等了不幾天就爛掉了,還有魚蝦,一船船的死魚爛蝦被倒進河道,整個河道都飄著死魚爛蝦的腐爛臭氣!

熊大柄吃壞了肚子,快到餘杭門時人都拉得快虛脫了,原本打算趁卸船的機會去臨安城裏找大夫看病開方子,誰知竟堵在河道裏動彈不得。

挨了幾日,熊大柄實在挨不過去了,他求同船的老鄉送他去看大夫。這時候船上幹淨的食水已經耗盡了,越來越多的人出現了腹瀉,甚至暈厥。

這天夜裏,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死在臨安城外河道裏的熊大柄等人偷偷放倒了看守水門的官軍,溜進了臨安城。靠著往日的記憶,熊大柄等人一路來到了一家名叫“安濟堂”的藥店。

熊大柄拖著病體上前砸門:“大夫,大夫開門救人啊,我們的人病得快死了,求大夫發發善心救人吧!”

門內傳來藥鋪夥計打著哈欠的聲音:“臨安城靜默不許出門不知道啊?半夜三更敲什麽敲?要看病明日再來,明日大夫能出門了,定第一個給你看病!”

熊大柄等人又哀求了許久,藥鋪的人隻以“臨安城靜默”為由不肯開門。這時候跟熊大柄等人一起來的,另一條船的一個病人抽搐倒地,口吐白沫,那還是一個才十幾歲的少年,他的父親抱著暈厥的孩子哭得不知所措,隻會喊:“大夫開開門吧,救救我兒子,他病得快死了!”

熊大柄病了多日,脾氣越發暴躁,他一腳蹬在藥鋪的門上,大門轟然倒塌:“什麽靜默不靜默,能有人命要緊?大夫,趕緊起來治病救人!出了事老子承擔!”

“安濟堂”是前店後院的格局,大夫兼老板一家就住在後院,此時早已起身,隻是礙於行規不敢開門。

熊大柄踹開了門,善心的大夫顧不得計較,立刻道:“將人抬進來,快,把我的銀針拿來,我先給他紮上一針!”

熊大柄他們一道來的有二三十人,都是五湖四海跑船的漢子,在小小的“濟安堂”內吵嚷得如同在人聲鼎沸的水陸碼頭!

很快驚動了值夜的坊丁和巡邏的禁軍,雙方一言不合演起了全武行,不曉得誰喊了一聲:“快來人!漕幫的人來搶東西了!”

熊大柄剛剛將一個坊丁按在地上暴揍,聞言一愣:“老子們是來求大夫治病,哪裏是來搶東西?老子們搶了啥?”

沒有人理會他!更多的人喊起來:“大家夥兒快出來幫忙,有人來臨安殺人搶錢了!”

好像隻是一句話的功夫,靜默得如同墳墓的臨安城冒出了無數人頭,無數的人拿著棍棒、菜刀衝出家門,衝上街巷,混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有人衝進綢緞莊點了一把火,火光刺激了人們的大腦和神經,更多的人衝進首飾店、珠寶店、米行、雜貨鋪、胭脂鋪,見到物品就砸,見到值錢的東西就往懷裏揣……

然後,人搶人開始了,暴徒們衝進百姓的家中,搶劫、打砸、放火,甚至**擄掠,無惡不作!最幸運的是朝中的文武高官,吳揚原本安排了人馬暗中盯著這些人家,為的是有人出現異動時立刻抓捕、控製!

此刻反而成了他們的救兵,當暴徒們衝擊這些高官的府邸,皇城司的人馬自然而然地結成陣勢,打擊暴徒!

臨安城成了人間地獄,位於清涼山和紫霞山的高官府邸反而成為暴風中的安全島,沒有受到變亂的波及!

湯思退和陳康伯再也顧不上其他,他二人衣衫不整地被人護送到宮門外,有禁軍和皇城司的數千親從官、親事官護衛,皇宮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開門,我乃大宋宰相,有十萬火急之事要求見陛下!”

雖然身處前所未有的亂象之中,湯思退和陳康伯依然保持了宰相的威儀。

楊沂中立刻從宮牆上探出頭來:“夜深,臨安城局勢不明,恕沂中不能放兩位宰相進宮。宰相有何事要見陛下,沂中可代為通稟!”

“臨安城出現暴亂,請陛下調五城兵馬司和禁軍彈壓!”

“兩位宰相請稍等,沂中立刻前去通稟!”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通稟來通稟去!臨安城都快打出滿地的狗腦子出來了!馬上開門,放我們進去!”

身後張燾那火藥味十足的聲音響起來,然而楊沂中已經離開牆頭,上麵的小卒卻無人有膽子放幾位大人進宮。

楊沂中回來的很快,他衝下麵拱手道:“抱歉,幾位大人,陛下說值此危難之際,不願見不忠不義之臣,幾位大人還是請回吧!”

|皇帝此話並不過分,臨安城的暴亂卻一刻也等不得,而沒有皇帝的詔令他們又無權調動臨安的兵馬。

眼看每過一刻,臨安城就有更多無辜的百姓死去,大宋朝的兩位宰執和最有權柄的大臣卻被阻在宮門外,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