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空城

濮王的死就像是一個訊號,讓所有潛藏在水底的暗流全部卸去偽裝浮上水麵。

皇帝對童三金的判決更像是衝鋒的號角,士、農、工、商,每一個階層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發泄著對皇帝、對朝廷的憤怒!

大小瓦子不再是雜耍人的天堂,文人士子和太學生們占領了這裏,他們將每一處空地變成了演講台,針砭時弊,指點江山。

“朝廷一味阿附金國,苛待子民,捐金獻銀,苟且偷安,這也罷了。如今竟縱容軍隊強掠民壯,毆打百姓,百姓稍有不從,則有牢獄之災,斷頭之禍。國將傾覆,妖孽橫行,亂象叢生!致君堯舜,匡扶社稷本是宰執相公們分內之事,奈何相公們惜聲更惜身,大人不言,我等小人自當言之!”

朝堂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六科給事中、禦史、各州府,乃至宰執一級的高官,以每天每人一封奏章的密度要求皇帝立儲;主戰派不再遮遮掩掩,旗幟鮮明地要求皇帝拿出態度,整治邊備,為將來不遠的宋金大戰做好準備。

“大宋的疆土不能拱手送人,大宋的兒郎不能白白犧牲,大宋的君王不能不顧子民,苟且偷生!”

連一向在朝堂上夾著尾巴做人的大宋武將也勇敢地站出來,慷慨激昂地請戰。

“文死諫,武死戰!臣不惜死,願為社稷戰,為君王戰,為百姓戰,血染戰場,九死無悔!”

左相湯思退剛剛開口說了一句:“不可輕啟邊釁!”立刻被噴成了篩子。

年輕的科道言官再也顧不上維護宰相威儀,跳腳質問:“湯相這是要陛下開門揖盜嗎?不知道金國給了湯相什麽允諾?能讓湯相這樣袒護金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湯相睜眼說瞎話是否有裏通外國之嫌?”

“什麽叫輕啟邊釁?湯相是眼盲了還是耳聾了?明明就是金國人明火執仗打上門來了!您想做好好先生,何不回家含飴弄孫?竊居高位卻出賣朝廷和百姓,拿國家大事做討好金人的籌碼,相公不臉紅嗎?半夜回想心虛不心虛?”

饒是湯思退城府甚深,也免不得氣的血衝頭頂:“放肆!此乃國家大事,爾等小臣非所宜言!”

湯思退的話直接惹惱了身處文官末尾的陸遊,隻見他跳出來喊道:“事關我大宋存亡,大臣不想說,不願說,難道就不許我等小臣說幾句?難道我等小臣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大臣們不作為、不敢為,任由國家傾覆?左相大人究竟是認為我等小臣在國家大事上沒資格發言,還是一心要將江山拱手讓人?”

朝堂上吵得烏煙瘴氣,趙構回到後宮也休想得到安寧。

美豔的劉貴妃將芊芊玉手舉到趙構麵前:“陛下,您看,臣妾的手都生凍瘡了!宮裏的銀絲碳什麽時候才能送來呀?沒有手爐臣妾都凍死了!”

吳皇後這個一宮之主的日子更不好過:“陛下,今日宮中采辦回稟說是臨安市上米糧菜蔬一概短缺,吾已經將宮中膳食一再減等,可照此下去,不出旬日連日常飯食供應都成問題!”

趙構判童三金死的消息一出,整個臨安城都安靜了,各軍營門口堵門的娘們兒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都回去守著家裏的男人去了,說是怕男人出門再被搶了去,“當兵是死,不當兵也是死!索性兩公母守著還能得幾日快活日子!”

不消說,臨安城除了文武官員,各軍兵卒,所有的男人都躲在家中不出門。

臨安變成了一座“空城”,最輕鬆的當屬臨安府衙,沒人出門上街,自然就沒有了雞鳴狗盜之事,巡城的衙役,打更的更夫無不眉開眼笑。

最頭痛的當屬市易司,店鋪關張,商販絕跡,他向誰收稅錢?稅錢收不上來,年底的考評過不了關,到時候必然要吃掛落!

百姓們不吵不鬧,態度十分堅決:朝廷一日不放了童三金,我們就一日不出門、不開市、不繳稅!

吳揚騎著馬從天街走過,往日人來人往繁華無比的天街此刻空****的,街上除了他和長吉半個鬼影皆無,越是這種時候人們越是不敢隨意出門,生怕被當作別有居心抓起來背鍋。

連一向沒心沒肺的長吉也可以壓低了聲音,對吳揚說道:“公子,你得空勸勸陛下唄,臨安城老這麽空著不是個好事啊,怪嚇人的,白天都瘮得慌!”

皇帝憋著一股氣不肯低頭,命他這個皇城司提點捉拿罪魁禍首。

吳揚將皇城司的邏卒、快行長行一股腦兒地撒了出去,可臨安城人人足不出戶,家家關門閉戶,撒出去再多的人又有何用?

太學無人!

大小瓦子無人!

臨安一百零八坊,坊坊寂靜如死!

吳揚不再遲疑,他在馬臀上抽了一鞭:“走吧,跟我去皇宮,我要求見陛下|!”

聽說吳揚有急事求見自己,趙構勉強打起精神道:“宣他進來!”

吳揚走進禦書房,看到皇帝微側著身體坐在禦座上,一隻手支著腦袋,眼睛半闔著,顯得有些孤單。

“皇城司提點、指揮使吳揚參見陛下!”

“你來了。快起來吧,自己搬張凳子坐。”

趙構見是他,稍微坐正了一點身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吳揚依言去搬了個小杌子在禦案下首坐下,他環顧了一圈沒見到王沐恩,“怎麽不見王公公?陛下跟前伺候的人呢?怎麽獨自留在禦書房內?”

趙構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王大伴染了風寒,朕讓他歇著去了。今日當值的是四喜,朕讓他在門外候著,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皇帝與百姓僵持了數日,宮裏上等的銀絲碳供應不上。夜裏王沐恩怕皇帝過了碳氣,總要親自去查看好幾回,二月的臨安倒春寒來勢洶洶,夜裏風大霜冷,王沐恩病得一頭倒下,隻能讓自己的徒弟四喜在皇帝跟前伺候。

皇帝與王沐恩是相伴幾十年的感情,他這一病倒,皇帝更覺得孤立無援。

見皇帝一隻手支著腦袋,一隻手在太陽穴處揉按,吳揚起身說道:“陛下可是頭風發作了?臣曾經學了一套按摩頭部的手法,舒緩頭痛很有效驗,不如讓臣試試?”

趙構微微仰起臉,閉著眼睛道:“好!”

吳揚連忙起身走到皇帝身後,他今日不當值,穿的不是指揮使的甲胄,隻需將袖子稍微挽起即可。

吳揚將大拇指抵在皇帝的太陽穴處,輕輕揉按起來,“陛下,這個力度可還使得?”

“稍微重一點無妨。”

吳揚按照學來的手法,按揉太陽穴和頭皮,很快讓趙構的眉頭舒緩開來,不一會兒皇帝竟在椅子上睡著了,還響起了微微的鼾聲。

吳揚將皇帝輕輕轉為趴在禦案上,又讓四喜給皇帝蓋了一件禦寒的毛毯。兩人關上禦書房的門,靜靜守護在門外。

四喜瞅瞅四下無人,“撲通”一聲給吳揚跪下:“吳大人,求吳大人救救我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