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斷絕(下)
可還未等顏清有所動作,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卻傳了過來。
“師兄,你說什麽?”顏清雙手緊緊攥住手下被褥,眼睛不可置信地張大。
“師父…他恐怕明天要圓寂了。”穆炎把手輕輕放在她瘦弱的脊背上,緩緩拍著。
“清兒,我們明天,還是先去一趟聖音寺吧。你也不必太感傷,師父他老人家早就算準了這一天,其實我遲來的這些天,也回去處理了些事情。”
穆炎坐在顏清床邊,堅毅的神情難得落寞下來:“師父他圓寂前,想見你一麵,有話要交代給你。”
顏清垂下眼睫,低聲道:“好。”
穆炎與顏清再囑咐幾句後,便關門離去,回謝與歲為其準備的房間。
是夜,顏清躺在**,無心聽窗外交織的蟲兒鳴叫,隻眼神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與歲敲門進來時,顏清已是半身靠在床頭,側首望著映在窗紙上的竹影,一動不動。
燭火搖動,在牆上映出她單薄的身影,一頭青絲,毫無束縛地順著她骨相優美的肩頸淌下,如綢緞般散開在床褥上,燭光綴著發亮。
“謝大夫,難為你了。”顏清回頭,蒼白的臉上,雙眼似落了星辰般,點著動人的光。
謝與歲拿過凳子,坐到她身旁,不自覺放輕聲音:“不會,治病救人原是在下的職責,顏姑娘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這幾日多謝你幫忙了,明天我和師兄就要離開了。”顏清放緩聲音,“是臨時有要事,萬不能遲。”
謝與歲點頭,站起身,走到案桌前挑揀藥材:“姑娘背負眾多,在下做好了二手準備,隻望姑娘莫嫌藥苦,按時要喝。”
顏清輕輕笑出聲來:“遵命。”
謝與歲嘴角揚起一抹淺笑,鋪開草紙,稱好斤兩,依次擺好藥材。
他身上衣料窸窣響動,草紙延展、藥材輕落、燭火劈啪。
此刻,眼前所見,耳中所聽,顏清隻覺得像一個夢。
謝與歲這裏太過於安穩,是她從前幻想過,同家人、朋友在一起生活的樣子,可她似乎離這樣的日子,要越來越遠了。
隔天一早,顏清收拾好了衣物、謝與歲給的藥,便和穆炎同謝與歲、莫知離告別。
因現下京城差不多三十裏左右,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顏清的通緝畫像,兩人不得不喬裝打扮一番再去京城。
好容易過了城門口的檢查,街上車水馬龍,時不時還會有幾對禁衛軍來回巡視,惹得二人隻能分開行動,才不招人眼。
聖音寺是大徵的國寺,每日百級台階之上,來許願燒香、還願祈求來年順意的人幾乎絡繹不絕,踏的白玉石階每歲都需派人修整。
顏清和穆炎偽裝成一對兄妹,路上買了香、黃紙,提著籃子成功進了佛寺。
聖音寺並沒有十分雄偉壯觀、雕欄畫棟似的佛堂。
前院多是能恰好容納三尊佛像的大殿,後院與前院用一道拱門相隔,通過拱門,一眼看到條鋪滿鵝卵石的羊腸小道。
隻有穿過望不到盡頭的竹林,方才是僧人的居所。
顏清如今是第三次走在這條路上,隻是心境再不似從前平和。
穆炎在外麵等著,隻讓顏清一人進去。
顏清推開院門,之前原本花團錦簇的桃花樹,如今已然繁花落盡,下麵的圓形石桌依舊如初,仍擺著尚未完的棋局,而邊上是個紫砂茶壺和兩個杯盞。
眉須發白的老僧穿著黃色僧袍坐在石桌邊,脊背微有彎曲,眼睛眯成一條縫,仍如往常般,慈祥地笑著。
“來了?”沙啞如樹皮般的聲音輕輕響起,顏清一顫,雙膝下跪,朝老和尚深深一拜:“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空鏡幹枯的手臂向顏清伸過去,笑眯眯道:“起來吧,為師好久不見你了,上次見麵,還是三年前。”
“徒兒不孝,未曾對師父盡心,不敢起。”顏清跪在地上,眼眶微紅。
空鏡癟嘴,不像個出世的高僧,倒像個無理取鬧的小老頭:“不起來不和你說話了,這麽大了,還和師父拘禮。”
顏清這才起來,坐在石桌邊上,替空鏡倒了杯茶,忍著喉間的澀意,問道:“師父可是要和佛祖論道去了?”
空鏡一笑:“約莫是,怎麽,舍不得師父?”
顏清眼角落下淚水,哽咽地點點頭。
“丫頭,不必悲傷,人總有一死的。你小時候跟著師父耳濡目染,怎麽一長大,便放不下了呢?”空鏡啜了口茶水,徐徐道:
“你爹娘的事,我也聽說了。丫頭,師父其實,是不願你在這些仇恨紛擾中掙紮的,雖你總有一日會脫身,但一身紅塵,卻是與佛門相去甚遠。”
“你悟性極高,是一個好苗子。但師父也知道,你執念過於深重,也受俗世影響,總是在紛紛擾擾、愛恨情仇中浮沉不已。”
空鏡一歎,似是惋惜:“遊街示眾那天,師父想過要帶你走,渡化你心中怨氣,可後來,師父想通了。”
顏清看著空鏡,嗓子發啞,接道:“這是清兒自己的因果,是要清兒還了,才能真正解脫,對嗎?”
空鏡點點頭:“丫頭,無論外物如何,你且遵從本心。不愧於他人、無愧於自己,便是我佛門子弟。無論殺戮幾何,總會有你安穩的將來。”
顏清的心仿佛被一根利箭擊中,叫她震驚萬分。
原來師父一直都知道…知道她認為自己除去滿身榮耀,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淚水一下決堤,幾年來的不安與自責終於得到緩解,仿如一座壓在心底的大山轟然倒塌,顏清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她雙膝下跪,朝著空鏡磕了三個頭,梗著喉嚨道:“師父大恩,弟子沒齒難忘,隻願師父早日得道,無憂無慮。”
“弟子在此拜別師父,定牢記師命,渡己出苦海。”
啪——,茶水四濺,杯盞骨碌碌滾過來,碰到顏清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