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常
行醫十多年,他去過戰亂的邊疆、人跡罕至的村落、繁華的京城,見過太多的生老病死、生離死別。
最初仍會感覺難過,但時日漸長,在麵對別人的離去時,他心中已經很少會出現多餘的情緒。
顏家的事情,他早已聽說,雖心中也曾扼腕歎息,但始終不曾感受多深。
直到見到顏清,他才心中有數。
隻是不知她是如何,才能撐過來這一路,且按照她昨日的言辭來看,她以後的路恐怕又是千難萬險。
謝與歲搬過來一條凳子,順手拿了本醫書,打算守在她身邊,隻怕這燒反反複複。
他開始也有些猶豫,是否要聽從她的建議,就此收手。
隻是那一路上的相對無言,卻讓他有種輕鬆、愉悅的感覺。
他不喜與人過近,卻又無法離群索居,與顏清這樣的距離,像友人一般,也讓他對以後期待了起來。
更可況,這是師父臨終前,唯一牽掛的事情,因而不到路途的半數,他就已經決定了。
醫書看久了眼有點酸,謝與歲抬手捏眉心,才發現麵具沒有摘下來。
他無意識瞥了**一眼,才將麵具摘下,露出半張白璧微瑕的麵容。
月輪日漸偏西,他替顏清掖好淩亂的被角,再次試了額頭的溫度,把脈之後,才回房睡了。
明淨曦光從紅黃色群山處噴薄而出,大雁南飛,清啼悅耳。
一抹淡金色的光芒透過窗欞,投射進尚暗的室內,照亮了飄飛的塵埃。
顏清眼睫一顫,睜開眼,頭腦還有些昏漲。
連夜來悶出的汗讓她的身子有些粘,顏清掀開被褥穿鞋,覺得有點涼,便披了一件衣物。
她推開門,外麵一片陽光普照、欣欣向榮的美好模樣。
在院中,一方褐色竹亭裏,謝與歲正低頭看書。
晨光絢麗,似乎也格外偏愛他,淡金色的光芒流連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勾勒出線條分明的側顏,深邃的眉宇。
他看得極為認真,殷色的薄唇輕輕抿起,仿若兩片嬌嫩的桃花瓣。
顏清愣愣地站在簷下,不忍心打擾他。
正準備進門,旁邊的門卻開了,莫知離邊打著哈欠,邊揉眼喊道:“師父…”
謝與歲這才抬起頭,那雙瑩明惑人的眸子往她這邊看過來,染上清淺的笑意。
顏清呆愣在原地,像個傻子,可卻眼尖地注意到,謝與歲右眼下的麵頰上,有塊半個巴掌大小的淺粉色斑痕。
原來他戴麵具是因為那塊痕跡嗎?
謝與歲向她走過來,繡著綠竹的月白衣角在光中揚起,攪亂塵埃。
“顏姑娘可覺得身上好了些?還發燒嗎?”
他站在她麵前兩步,逆著光,顏清好像看見謝與歲頭頂暈著一圈光芒,像極了那天下午,她許願的佛祖。
顏清搖搖頭,對他輕輕一笑:“多謝謝大夫關心,我感覺好了很多,就是有點頭暈。”
謝與歲沉吟片刻,引著顏清進了屋子:“清早有寒氣,姑娘小心些。”
看見屋內桌子上擺著的半塊麵具,謝與歲方才曉得自己沒有戴麵具。
他側首瞥向顏清,顏清搖搖頭,示意她並不介意。
謝與歲才止住去拿麵具的腳步。
兩人閑談了會兒,顏清同謝與歲說明自己在五角亭有約。
後者便叫了莫知離去村中,尋了一個可靠的人,去打探一下五角亭那邊的情況。
顏清覺得還是有些疲累,便躺回了**,許是周圍環境安靜舒適,她又進入了淺眠。
直到謝與歲敲門,她才和他、莫知離三人一同用了早餐,也沒有說話,但卻很安穩、寧靜。
顏清一口青菜粥下肚,綿軟清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溫度暖和到了心間。
她看著謝與歲俊朗的麵容,忽地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顏清低頭悄悄抹去淚水,又時不時地偷瞄謝與歲,神情有些恍惚。
她似乎是通過他,在看向別的什麽人。
過後,顏清要幫著收拾碗筷,莫知離卻很利索地收拾好一切,還告訴她亭子邊有條躺椅,叫她去外麵曬曬太陽。
顏清揉揉他毛茸茸的頭頂,接受好意,躺在了院子裏的那條躺椅上。
她看著澄澈的藍天、飄過的白雲、掠過的飛鳥,前些日子心中鬱結的傷心、痛苦仿佛正在隨著雲朵的舒卷,在天邊慢慢淡去。
謝與歲搬了把靠椅,拿著一個針包過來,要替她施針。
顏清欣然接受,卻在針刺進皮肉時,不住想起了在死牢的那三天,鞭子上鐵刺剖開肌膚,刺進血肉裏的痛楚。
謝與歲仿佛有所感知似的,下針輕了些。
顏清望著他精致的麵容,仿佛又想起了些遙遠的事情。
她思緒散亂,忽聞謝與歲一問:“顏姑娘,為何老是看著在下?”
顏清霎時清醒過來,眼角泛起晶瑩的淚花:“沒什麽,隻是謝大夫…有點像我哥哥,但是你比我哥哥生得更好看一些。”
“顏風,顏侍郎?傳聞中政策上的賈生?”謝與歲思索後道。
顏清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那麽誇張,哥哥隻是腦子靈活一點,學習古人的智慧罷了。”
“他最擅長的,還是做糕點,有時也會帶我下河捉魚,雖然每次都比不過我。”
“我最喜歡他做的紅豆糕,但是他嫌我貪吃,每次都隻允許我吃兩個。”
“我在邊境打仗,不能回家過年時,他會把近年關那一月左右做的紅豆糕都給我寄過來。”
“然後我就會分給同僚們,每個人都吃半塊,大家聚在一起過年。”
……
顏清絮絮叨叨地講了很多,謝與歲也會時不時問上幾句,氣氛和諧。
兩人就這樣過了三天,三天之中,穆炎的消息寥寥無幾。
顏清也是時好時壞,有時候晚上燒得嚴重時,還會發夢魘,心慌心悸,謝與歲便每次陪她到深夜,直到圓月西落,才回房睡覺。
這幾天的日子過得很清醒,卻又帶著幾分隱藏著的痛苦。
顏清每每午夜夢回,總會夢見家人在身邊,和她說話,聽她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她每次都是笑著笑著,就滿眼淚光地醒過來。
然後看見謝與歲坐在一旁,皺著眉頭擔憂地看著她。
顏清不想在他麵前顯得懦弱,白天就會變得有生氣一點,因而還算平和。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穆炎找了過來,顏清才徹底從纏綿的病中,再次提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