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人楊誌 : 命運的玩笑

楊誌,並州太原人。乃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 之孫。

梁山之上坐第十七把交椅,不前不後的位置。馬軍八 驃騎之中也是不前不後的位置。這倒很符合楊誌在梁山的地 位—— 不上不下。頗似大年初一的兔子—— 有他過年,沒 他也過年。

金聖歎點評:“楊誌、關勝是上上人物。楊誌寫來是舊 家子弟,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李贄則曰:“楊誌是一勇 之夫,如何濟得恁事也。須以恩結這十四人,方可商量事 體,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一味亂打眾人,自然拗起來。徒 自作惡耳,蠢人,蠢人!”

張恨水惋惜:“若楊誌者,願守清白之軀,顧一朝失所 憑藉,乃至打點一擔金銀,求出身於高俅之門。更又屈身為 役於蔡京女婿之下,早晚殷勤,聽候使喚,夫如是者何? 非 為怕埋沒了本領,不能得一個封妻蔭子耶? 噫! 製使誤矣。”

從戰鬥力上看,楊誌武力接近林衝,兩人曾相鬥五十餘回合,難分勝負,如受王倫之邀上山,地位不低於林衝, 數次波折後,地位遠不如林衝。

從拚爹的角度來看,楊誌見人就誇:“我乃楊令公之孫。” 楊老級別相當高,追贈太尉、大同軍節度使,是軍委副主 席、戰區總司令級的人物。關勝上山後,楊誌就不再自誇 了。楊令公再牛,也還是凡人,關勝祖上關羽已登神壇。

就我看來,楊誌當得上是梁山最命苦的人,命苦指數 超越林衝。至少林衝逼上梁山後,由忍到狠,火並王倫,擁 戴晁蓋,擁立宋江,戰場上意氣風發,一時無二。楊誌之所以有如此的遭遇,單純歸咎於運氣使然不甚公正,他的性格中也能找出命運多舛的源頭。

一、祖上壓力,患得患失

作為官宦子弟,相較常人而言,楊誌更容易成功。一是 基因優勢,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二是人生起步的優勢,贏在起跑線。

比如秦國名將王賁,秦滅六國,他一人包幹了三個,其 父王翦乃戰國四大名將。比如孫臏,小謀助田忌賽馬,贏 齊王千兩黃金;大謀則可圍魏救趙,兩敗龐涓,奠定齊國霸 業,其祖上乃大名鼎鼎的兵聖孫武。

但祖上名望過盛未必是好事。朱元璋太強,接任的建文 帝朱允炆表示壓力山大,匆忙削藩,反而帝位被奪。乾隆 皇帝太強,兒子嘉慶很有壓力,作詩“守成繼聖王,功德瞻 巍峨。永懷肇造艱,克勤戒弛惰”,盛讚之餘,見捉襟之感, 治國亦不敢大刀闊斧,國勢日下,從康乾盛世到嘉道中衰。

祖上名聲於自身,落差不大是利好,差距過於懸殊,則易成壓力。而楊誌恰恰屬於後者,他出場時是戴罪之身,流 落江湖。此前也有過職位,殿司製使官,僅僅是下級軍職, 距祖上級別相距甚遠。從事的業務也很沒有含金量,“差一般 十個製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負責押送石頭。

這種差距使得楊誌色厲內荏,在梁山山下,他與林衝 鬥得難舍難分。王倫問及尊姓大名時,他的一番回答便將 此心態體現得淋漓盡致。表麵上很自負,內心很自卑。那漢 道:“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誌。”

林衝出場是在大相國寺。看到魯智深揮舞禪杖,大聲 喝彩。魯智深問及何人,都不用林衝自己回答,眾人道:“這 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衝。”相當於萬 歲軍的軍事教練,足夠虎氣。

武鬆十字坡上被張青問及名號,武鬆道:“我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都頭武鬆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鬆回道:“然也。”都頭武鬆也好,打虎武鬆也好,都是自己雙手掙來的,自然中氣十足。

二、功利心重,處事幼稚

楊令公是楊門榮耀,楊誌視之為偶像。為此,楊誌認 為,向偶像看齊,唯一的途徑就是能夠被組織認可,在體製 內升官,重現祖上的榮光,這份追求自然無可厚非。出身名 門,無紈絝習氣,很追求上進,典型的有理想的好青年。但 萬事皆應有度,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楊誌出場是同林衝過招,生死相搏。楊誌為何跑到梁 山?原來是他弄了一些錢物,準備到京都樞密院(軍委辦公 廳) 去跑關係,重回體製。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有且隻有楊誌一人放得下身段,**裸地進行公關工作。

反觀魯達魯提轄,視官位如草芥。路見不平,伸張正 義,三拳打死鎮關西,舍棄官職亦在所不惜。有對比,更能 看出高下。

跑官就跑吧,低調一點。都是明白人,誰笑話誰啊。問題是楊誌同誌非常不成熟,碰到強盜打劫財物,問及姓名,話頭很多,居然一五一十地交代,從爺爺輩談起,又談這批財物的用途,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典型的不成熟:憋得住尿,憋不住話。那漢道:“如今赦了俺們罪犯,灑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

楊誌發配到大名府,被知府梁中書看重,直接從囚 犯身份火線提拔為公務員。楊誌很有眼力見兒,“早晚殷勤 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再次印證了這是一位追求上進的人。得知梁中書要提拔他做軍中副牌,楊誌回答得很到位,直接改口稱“恩相”。楊誌稟道:“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誌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

他和周瑾比武,大獲全勝,梁中書當場宣布,楊誌接替 周瑾職務。這時,楊誌的表現就減分了。楊誌喜氣洋洋,下 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太急於求成了,領 導任命,好歹也要推辭一下,怎麽能如此實在,直接就來接 任,讓周瑾情何以堪?至少也要這般謙虛道:“周將軍武藝超 群,一時疏忽,讓了小可。小人何德何能,敢居此位?能隨 周將軍左右,效忠恩相,便是楊誌幸事。”注意,言語要得體。

即使心中狂喜,也要沉得住氣,一臉平靜。至於“喜氣 洋洋”地讓大家都看出來嗎?太淺薄。何況,畢竟是配軍身 份,梁中書欣賞固然重要,但周瑾在軍中有後台,有關係,軍職幹部的關係也要處理妥當。果不其然,楊誌剛一伸手接任,索超就出來挑戰。

三、急於求成,待人苛刻

楊誌的升官夢始於花石綱,希望能討得上峰歡心。誰知黃 河水大,運道不佳,失陷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夢想破滅。

第二次始於梁山腳下,用財物開道,打點樞密院,覲見 高太尉。誰知個人檔案記錄清晰,任務未完成,自己開溜, 直接批倒,不予委用。

第三次則是遇到梁中書,極受賞識,贈以鎧甲,授以職 務。端午時節,蔡太師壽辰將至,賦予重任,護送十萬貫金 銀寶貝。而且梁中書明確表示,除了送禮,他還給太師修書 一封,“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不僅保,而且 是重重地保。那一刻,楊誌眼前出現了金光燦燦的前程。

平心而論,楊誌的策劃還是充分的。他反對梁中書大 張旗鼓地送禮,這樣會讓強盜得知消息,而這些士兵是沒有 戰鬥力的,於是他們決定扮作行貨客人。

他反對梁夫人的老都管同行,說明也是有些政治經驗 的。一般而言,領導身邊之人,或馬夫,或都管,或小廝丫 鬟,級別不高,架子不小,成事固然不足,敗事絕對有餘, 是不可輕易得罪的主兒。但梁中書沒同意,畢竟,從內心親 近程度上,楊誌遠遠不及他們。

但楊誌也犯了一些錯誤:急功近利,待人苛刻。十一個 健壯的廂禁軍扮作挑夫。平時是官兵,吆五喝六,飛揚跋扈, 現在天天整得跟二師兄一樣,挑著擔,內心那是相當失落。

作為團隊領導,這時正確的做法,要麽做做樣子,誰累了,幫誰挑下擔子,體現與大家同甘共苦;或者讓大家早晚 趕路,中午休息,畢竟大熱天的,擔子還那麽重。

但恰恰相反。楊誌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不僅不 幫忙,還像看管犯人般地對待大家。一站站的山路,楊誌 卻要辰牌(7 時)動身,申時(15 時)休息,什麽時候天最熱, 什麽時候走。

再不濟,也要給大家鼓鼓勁、打打氣,做些承諾或展 望:“兄弟們,強盜出沒,不得不如此。平安送到就是大功 一件,我會在知府大人麵前為各位請功。”老都管這麽做了。

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

此時楊誌根本沒意識到,他已坐在火山口,仍是催 促要行,連打帶罵,做法簡單粗暴。兩個虞候雖隻背些包裹 行李,但也喘不上氣了。楊誌嗔怪他們好不曉事,兩個虞候剛開口解釋,就遭到楊誌的痛罵:“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兩個虞侯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這種情緒不斷醞釀,從士兵到虞候,再到老都管,十四 個人沒一個不怨恨楊誌的。等到黃泥岡上,楊誌再次毆打士 兵時,老都管發飆,矛盾爆發了。生辰綱之失已成必然,與 其說失於算計,不如說失於內訌。

楊誌的升官夢第三次破滅,他徹底失去了在體製發展 的信心。

四、缺少擔當,責任不強

楊誌少了擔當的勇氣。

同樣是公務員,都頭武鬆殺了西門慶之後,直接投案 自首,理直氣壯。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徑投縣裏來。

楊誌辦砸差事,頓時心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丟了 一塊石頭,能有多大的過錯,至於撒腿就跑嗎?那漢道:“不想灑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

楊誌被高俅拒絕錄用,既有辦事不力的因素,別人都完成了,隻有你失了花石綱,但更多的是楊誌不敢承擔的態度,居然不打報告直接開溜。(高俅)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製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 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

客觀來說,高俅雖然是奸佞之人,但在處理楊誌的問 題上還是一針見血。屁大的責任都不敢擔,還想做什麽大 官,幹什麽大事?

有人會反駁,誰說楊誌不敢承擔?他在汴京城殺了牛 二,當時就決定投案自首,並邀吃瓜的群眾做證。

楊誌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裏出首。”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誌徑投開封府出首。

分析情況要了解背景與現場,才能正確評判。楊誌此時無比苦悶,被高俅列入黑名單,人生的夢想再次破滅。惱怒之餘,碰到牛二惹事,一時性起,出手殺之。為何不跑? 一是前途無望,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二是乃正當防衛,最多是防衛過當;三是出事的地點是鬧市之中,天漢州橋熱鬧處,如何跑得了?

倒是在殺牛二的過程中,能看出他的幹淨利索,不留 後患。楊誌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嗓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誌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黃泥岡上,生辰綱被劫,辜負了梁中書的重托。荒郊野 嶺之地,跑路也很方便。楊誌沒有體現出擔待的勇氣,找恩 公請罪自首,而是痛罵一通“豬一樣的隊友”,直接揮一揮 衣袖,走向人生的二龍山。

楊誌的可悲之處,像《喜劇之王》中的尹天仇, 穿著一件破舊的西服,對著大海喊:“努力! 成功! ”自己很當回事,但在別人眼裏,就是個笑話。梁夫人的那位老都管在無意中道出了真相。

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

在官場老油條眼中,絕倫的武力、滿腔的熱忱、報效的 忠誠,算得了什麽?“太師府”才是一切。正因為如此,一 個奶公便敢對提轄大聲嗬斥,蔑稱為“遭死的軍人”“草芥子 大小的官職”,便能讓門下軍官都諾諾連聲。

天暗星,所謂暗者,固然是楊誌個人之暗,一身才藝, 屈身草莽,黯然終生。何嚐不是大宋朝廷之暗,奸佞當道, 忠良被斥,暗無天日。

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