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武鬆 : 神武無雙動天下

品讀《水滸傳》,有三位人物如三峰並峙,無法繞過。

一是李贄李卓吾,他評點《水滸傳》暢銷 500 年而不衰。 二是金聖歎,他的點評本推崇到無以複加:沒讀過金本點評的《水滸傳》,等於沒讀過《水滸傳》。三是張恨水,他的《水滸新傳》令陳寅恪著迷,雙目失明,躺在病**,每日讓人誦讀。三位大師對《水滸傳》人物見解不 盡相同,然對武鬆的評價卻出奇的一致。

金聖歎:“武鬆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衝之毒, 楊誌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 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也。斷曰第一人,不亦 宜乎?”

李卓吾:“人以武鬆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 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 不知此正施羅二 公傳神處。李是為母報仇,不顧性命者;武乃出於一時,不 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

張恨水:“有超人之誌,無過人之才;有過人之才,無驚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 無其才則不足以展 其誌,無其事又不足以應其才之用也。若武鬆者,則於此三 點,庶幾乎無遺憾矣。”

施耐庵亦是極愛武鬆,足足用了十章的篇幅。如果說, 魯智深為活佛,武鬆則是戰神。其武力之強,名聲之盛,無 出其右者。

景陽岡打虎、鬥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大鬧飛雲浦、 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 ……這些經典戰役成就了他的 傳奇。

一、有威儀,爭強好勝

武鬆出場極具戲劇色彩。他在柴進莊上,不為人所喜。 身害瘧疾,大晚上的,躲在廁所邊的走廊上烤火,形象可謂 是普通到寒磣的地步。等到宋江攜手武鬆,包廂飲酒時,燈 下一看,果然是一條好漢。這種鮮明的反差極具衝擊力。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 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話語軒昂,吐千丈淩雲 之誌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 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相貌堂堂的武鬆好麵子,講場麵,很有明星風範。

同樣是打虎殺虎,隻有武鬆打出了品牌,打出了氣勢。 梁山好漢中,以虎為外號的總計十人,插翅虎、矮腳虎、跳 澗虎等。真正打虎的寥寥數人,武鬆用拳、李逵用刀、解珍 解寶用藥箭,打虎將李忠連虎毛都沒見過。

相較他人用兵器,空手殺虎難度更大。但與武鬆的宣 傳工作也不無關係,時常將此掛在嘴邊,打倒蔣門神後,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隻三拳兩腳, 我兀自打死了! ”至於真的是三拳兩腳,還是“原來使盡了 氣力,手腳都酥軟了”,趴倒在地的蔣門神絕對不敢有絲毫 的質疑。

景陽岡打虎原非武鬆本意。酒店說了“三碗不過岡”,他不服氣,偏偏喝了十八碗。酒家勸他山上有虎,要結伴而行,他不信邪,偏偏就要獨自走。等看到官府公文,準備回酒店,又覺得話說滿了,抹不開麵子,隻能繼續前行。

武鬆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 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

受施恩之恩,出麵單挑蔣門神。打則打吧,但他打得很 有動靜。先是說一個口號:無三不過望 —— 遇到一個酒店, 便吃三碗酒,不足三碗,堅決不走。再是一個廣告,本領與 酒量成正比。

武鬆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

為了奪回快活林,施恩也是拚了,言聽計從。施恩當時 打點了,叫兩個仆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地隨後來接應,都分付下了。

這哪裏像廝殺,簡直就是拍戲嘛。當然,這般做派也是 建立在勝券在握的自信上。如果沒有這班人見證,武二郎輕 鬆秒殺蔣門神的事跡能傳遍江湖,人人敬仰嗎?

二、重義氣,恩怨分明

除打虎外,為人義氣,恩怨分明更是武二俠的品牌。

他在柴進莊上結識宋江,作別時刻,柴大官人以銀兩 相贈,酒食相送。宋江則親自送行,送了五六裏,又送二三 裏,再到酒店飲酒話別,感動的武鬆主動提出,要拜宋江為 義兄,離別時,英雄灑淚。

及至宋、武二人均為通緝之身,成為難兄難弟,會師於 白虎山,宋江邀武鬆同到清風寨避難。武鬆怕連累宋江和花 榮,不願讓朋友為己承擔風險。

武鬆道:“隻是武鬆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隻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隻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

陽穀縣,武都頭出差歸來,途中神思不安,身心恍惚。 回家進門,活生生的大哥變成了冷冰冰的牌位。痛心之餘, 心中起疑。經武都頭自己立案、偵查、破案,最終殺金蓮、 誅西門,有仇必報。

武鬆因殺人罪名,發配到東平府。十數個獄友前來看 望,很有經驗地指導他,此處有潛規則:所有新來的犯人要 吃一通殺威棒。如果態度誠懇,送上若幹銀兩,可以免打或 輕打。

武鬆很任性,堅決不送,愛打隨便。誰知,不僅沒被 打,反而點心、幹果、酒肉、洗浴,一條龍服務。數日後才 知,原來是金眼彪施恩關照。如此相敬,武鬆受不了,受人 之恩,必須報答。武鬆道:“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鬆也替 你去幹 ! 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為人也! ”結果,醉打蔣門神,奪回快活林。

蔣門神的後台、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親自出馬, 其不愧是飽讀詩書之人,知道武鬆的軟肋。先是禮賢下士, 以謙虛的姿態打動武鬆,使其毫無防備;再是設下陷阱,以 陰險的手段擒拿武鬆,幹淨利索。武鬆大怒,於飛雲浦折斷 枷隻,殺死公差,再趕到張府,殺死張都監,連帶府上所有 人等,共計十五人,連府上兩條腿的小雞小鴨都不放過。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

武鬆不發威,你當我是老虎啊。

三、講策略,機智沉著

論為人之睿智冷靜,機警沉著,武鬆穩坐首位。

林衝被陷害,發配滄州。麵對董超、薛霸的禍心,他毫 無察覺,言聽計從,全麵配合。到人跡罕至的野豬林,仍然 毫不起疑。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 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

薛霸說休息,便坐地休息,薛霸說用繩子縛起來,那麽 便縛起來。何曾有豹子頭的威風,倒有點呆頭鵝的遲鈍。若 非跳出魯智深,野豬林的冤魂賬單上又多了林教頭的大名。

反觀武鬆,被張都監陷害,發配恩州。義弟施恩來送行 時,兩公差惡聲惡氣,久在道上混的施恩悄聲提醒。武鬆的 反應是:不須吩咐,我已省得了。三人上路,行了八九裏路。 前麵有兩人提著樸刀,各跨腰刀,見了公人監押武鬆到來, 便跟著一起走,擠眉弄眼,打些暗號。

武鬆走到橋邊,突然停住,借口要淨手,詐二人上前, 將二人踢到河裏,再掙斷枷鎖,將四人全部搠死。全書之中,唯有武鬆不用他人相救,斷枷、殺人、逃脫、複仇,一 人完成。

大俠魯智深路過十字坡,一不小心,居然著了道,被孫 二娘用麻藥麻翻,幸虧張青回來得早,才及時將其救醒。經 過那麽多大風大浪的人都差點兒在陰溝裏翻船。可見明槍易 躲,暗箭難防。

武鬆路過十字坡,看到眉橫殺氣的孫二娘,想著十字 坡的江湖傳說,直接掰開一個包子,發現內中的破綻。於 是,武鬆決定戲耍她。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 她! 武鬆語言調侃,假裝暈倒,待孫二娘來搬弄時,就勢一 抱當胸摟住,趁勢壓倒。動作流暢,意識老到,專業老司機 水準。

為武大報仇的過程更見其思路清晰,天生的警察氣質: 表麵不動聲色,暗地裏緊鑼密鼓地進行調查。

首先找到殯儀館館長何九叔尋得物證:兩根酥黑骨頭、 一錠十兩銀子、送葬人的姓名紙張。再由何九叔引出鄆哥, 為免鄆哥後顧之憂,送十五兩銀子做安家費,詳細地了解哥 哥死亡的相關情況。最後,帶著兩人到衙門告狀,人證、物 證齊全。

有理不如有禮。收禮的縣令不接受有理的狀詞。武鬆 告狀不成,於是私設公堂,把街坊鄰居召集到家中做證人, 自己審問潘金蓮和王婆,待招供畫押,所有見證人也都一一 畫押。然後誅殺潘金蓮、西門慶,留著王婆,作為直接的凶 犯和證人,到衙門自首。知法犯法,但有理有節,最終是 “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裏外”。

仔細想來,算是不錯的結果。

四、真灑脫,英雄本色

打虎之後,陽穀縣令任命他為都頭,披紅掛彩,走馬觀 花。某日,街頭偶遇賣炊餅的哥哥,欣喜若狂。大哥一身油 膩,身材矮小,與武二形成極大反差。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武鬆的嫡親哥 哥武大郎。完全不像有些寒家子弟,有點成績,便內心抗拒自 己的出身。

潘金蓮的魅力很大,否則,閱人無數的西門慶不會冒 著生命危險去撩妹。她初見武鬆,英氣勃勃,魁梧彪悍,頓 時春心萌動。

(潘金蓮)自心裏尋思道:“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

相處月餘,熟稔起來。趁得天降瑞雪,武大外出,金 蓮決定出手試試火候。不愧是大家使女,很有套路。先是 布景,買些酒肉,室內生火,一屋子的溫馨。再是迎接,接 帽掛衣,熱酒對飲,各飲三杯,調節氛圍。再是試探,滿屋 熱氣、微醺之際,一隻手捏到武鬆肩胛上,把一杯酒喝掉一 口,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誰說英 雄難過美人關,武鬆潑酒於地,推婦人一交,說道:“嫂嫂休 要這般不識廉恥。”此見其定力。

對銀兩的態度順其自然,不貪吝,不矯情。江湖朋友 的饋贈,該收就收,毫不作假,告別橫海郡,柴進取出些金 銀送與武鬆,武鬆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 ”十字坡 相別時,義兄張青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 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鬆。

在張都監府上,替人通融公事時別人送的人情錢,他也大方自在地收下,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匹等件。武 鬆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麵。在鴛鴦樓連 殺十數人後,更是卷了桌上的銀酒器才走,馬院裏除下纏 袋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麵,拴在腰裏。邁開腳 步,倒提樸刀便走。

出手也很大方。打虎方罷,知縣賞金一千貫,武鬆當即 表示,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責罰,直接把這一千貫給散與 眾人。十字坡收張青的十兩銀子,立即轉手給公差。

大鬧鴛鴦樓後,身體困倦,欲休息時,被四個男女抓 捕,之後方知是張青手下,賭博輸錢眼紅,武鬆沒責罵幾 人。武鬆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 打開,取十兩碎銀,交與四人將去分。夜走蜈蚣嶺,試刀王道人,讓女子將王道人曆年劫掠來的金銀悉數拿走。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此見其本色。

二龍山聚義後,武行者跟隨魯大師開始了長期搭檔, 形影不離。在梁山諸人之中,二人曾在官場局中,又跳出官 場局外,對政權認識極為透徹。重陽節**大會上,宋江剛 提出招安的口號,武鬆第一個站出來,叫道:“今日也要招 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 ”陳宗善太尉首次 上山宣旨,禦酒慰問時,六人借機發作,武鬆與魯智深均在 其中。此乃真見識。

英雄一世,終潦潦收場。天傷星之名,堪為恰當。 其命,出場時病,終場時傷。獨臂古寺,一人終老。 其運,至剛則折,至情則傷。能打猛虎,曾被犬欺。 論親,武功高強,難保親人。唯一哥哥,遭人暗算。

論情,有女人緣,卻無結果。英氣硬朗,落草出家。

如此遭際,令人扼腕歎息。但曾戒刀在手,快意恩仇。 長嘯徹寰宇,縱橫天地間。傷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