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篇:明哲保身何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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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水滸傳》,我們可指點江山,臧否人物。細細想 來,我輩生在北宋,會是哪個群體? 成為武鬆、魯智深那樣 的頂級高手是不敢想象的;連朱仝、雷橫那樣的兵馬都頭也 是望塵莫及的;成為安道全、樂和,當世神醫、歌星亦是絕不可能的;甚至連時遷、段景住的末流人物 尚有身輕如燕的輕功、相馬盜馬的手段,亦是我輩難以企 及的。

那麽,我們基本都是北宋的小民,如何九叔、姚二郎、趙四 郎、胡正卿等人,他們遵紀守法,小心生活。這些小人物的 喜怒哀樂構成了時代的悲歡離合。而何九叔無疑是其中最傑 出的代表。

何九叔,團頭,類似殯儀館館長。潘金蓮與西門慶合謀 鴆殺武大。他負責殮屍,麵臨選擇的困境——順西門之意, 要得罪武鬆;不順其意,則要得罪西門。何九叔以妥善的方 式伸張正義,兼善其身,體現出小人物高超的生存智慧。

一、精明睿智: 天上不會掉餡餅

武大被鴆殺後,王婆第一時間報告西門慶。其特別提 醒說:“地坊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隻怕他看出破 綻,不肯殮。”西門慶自信十足,寬慰王婆:“這個不妨。我 自吩咐他是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

九十點鍾,何九叔出門,去武大家開工。慢慢踱步,走 得從容,畢竟他的客戶是不會從棺材中坐起催促的。何九叔 剛到紫石街巷口,便遇到西門慶。大官人特別客氣,主動招 呼問好,並相邀借地說話。

行至一個小酒店,開個包廂。西門慶請九叔上座,好 酒招呼,熱情款待。作為資深老江湖,自然起疑。

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

吃了一小時,西門慶摸出一錠銀子,足足十兩,放在桌 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立即推 辭,無功豈敢受祿? 西門慶交代:“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 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見九叔不收, 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 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隻得收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屍首,他卻怎地給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又一次“疑忌”,又一個“蹺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到武大家中,何九叔揭起簾子進來,見潘金蓮穿著些 素淡衣裳,從裏麵假哭出來。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原來武大卻討著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曆。”老人家果然久經沙場,閱人無數,眼光毒辣。

西門慶贈銀的反常舉動、潘金蓮假哭的那般姿態,這 些本無關聯的事情隱隱串聯起來,何九叔立即做出準確的判 斷。足見其世事通達,人情練達。

二、應急變通: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何九叔正式登場。他看著武大的屍首,揭起千秋幡,扯 開白絹,正要開工,突然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地,口裏噴出 血來。但見指青唇紫,麵黃無光。

眾人一起動手扶住九叔。王婆認為何九叔是中了惡, 用水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主事之人無 法主事,活動暫緩,另安排兩個人,先將九叔抬回家救治。

老頭兒笑嗬嗬地出門,慘兮兮地被抬回來,老婆很是 傷心,坐在床邊啼哭。等到其他人走後,老何頭恢複神采, 用腳輕踢老婆:“你家老頭兒沒事,演的。”然後,他將事情 一五一十地做了匯報:“武大麵色紫黑,七竅出血,唇口上 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 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自找死路? 如果是其他人,胡亂入 棺殮了也行。但武大的兄弟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殺人 不眨眼的男子,他回來後追究此事,必然是大麻煩。兩邊都 得罪不起啊。我不假裝中邪,能怎麽辦呢?”

何老太笑了,指著九叔的腦門兒:“死鬼,這事有什麽 難處。你不要自己出麵,讓其他人出麵去辦。你可打探打 探,若是停喪在家,等武鬆歸來出殯,那最簡單,沒什麽毛 病。若現在下葬也沒關係,不是要火葬嗎,到時拿兩塊骨頭 回來,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證據。武鬆上門便給,不問便作罷。”

聽完老婆的主意,何九叔頓時笑了。這才是賢內助啊, 進退得當,兩不得罪,誰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家有賢 妻,見地極明! 聽人勸,吃飽飯。

老人家很給力,關鍵時刻以精湛的演技為自己贏得 了時間。能夠充分討論,從容應對,這是北宋版的命運交 響曲。

三、謹小慎微: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君子遠庖廚,是情懷;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是智慧。

何九叔不是君子,不懂春秋大義,但懂明哲保身。他立 即同此事做了全麵切割。潛台詞很明確:以後有事,那也和我沒關係。

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得悉武大三日出殯,城外燒化的消息,何九叔當日以 燒紙為名,前來祭拜。支開王婆與潘金蓮,揀回兩塊骨頭帶 回家。此事關係自家性命,何九叔做得相當嚴謹,寫日期、 記名字、做包裝。

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武鬆歸來後,找到何九叔家中。(何九叔)聽到武鬆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著。帽子不戴是小事,如果證據不帶,以 後有無戴帽子的機會,那都是未知數。

但老練的九叔並不是立即拿出證據,王牌不能一出手 就打。二人來到酒店內,武鬆不開口,隻顧吃酒,營造出冷 峻的氛圍。何九叔見他不作聲,便沒話找話。武鬆根本不 接話。

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開衣裳,嗖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 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

事已至此,該亮出底牌了。何九叔便從袖中取出袋子, 給武鬆全麵交底:從接單出門到受邀飲酒、收受銀兩,再到 自咬舌尖、偷取骨殖等,講得極為細致。

武鬆問到最關鍵環節:“奸夫何人? ”何九叔明知答案, 但這人的名字絕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

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 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

最後,武鬆鬥殺西門慶,何九叔等人平安歸家。

我們不能苛責何九叔。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作為一個 小人物,注定他無法避開這場爭鬥,無從選擇,那麽,隻能 不違良心,不違道義,小心翼翼地遊走在兩強之間。

莎士比亞曾言: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生 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對於小人物而言,這確實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