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緯蒼然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很著名的羽族寓言,說一個小孩子看到半山腰中鮮豔的野花,一心想要快些長大,以便能夠飛起來、采摘到那些迷人的野花。但是當他真的能夠起飛之後,卻發現自己眼前有著無窮廣大的天與地,相比而言,半山上的野花反而不算什麽了。

當然了,這種胡編亂造的寓言故事目的不外乎是勵誌啦、教化啦之類,但緯蒼然卻很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自己也成了這樣的一個小孩。當他終於得償所願拿到欽天監案的卷宗、並加以研究後,漸漸發現這個案子的背後還隱藏著一些龐大的東西,那種東西就像是樹幹上一根無足輕重的旁枝,你原本從來不在意它,某一天突然抬頭卻發現它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對於緯蒼然而言,這一根旁枝就是發生在欽天監案之前一年的、影響遍及整個九州的星相師殺人案。

從因果關係來講,如果不是雷虞博那起慘案,雷家就不會被抄家,欽天監案也就壓根不會發生。所以緯蒼然自然而然地找出了雷虞博案的卷宗翻看,這一看就沉迷進去了。由於越州過於偏遠,全部的資料都來自於發生事故的地點——塔顏部落的轉述。當時一位使者來到雁都通報此事,被幾乎是強留下來回答了很多問題。這樣的轉述肯定會存在許多錯誤和偏差,但從那些極為有限的文字中,緯蒼然仍然可以敏銳地察覺到此案的與眾不同之處。

按照卷宗所載,十五年前的八月中下旬,九州最負盛名的六位星相學家,都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遠方來信。這六位星相學家分別是:居住在寧州的羽人雷虞博,居住在中州的華族人類君微言,居住在雷州的魅施長生,居住在宛州的華族人類夏傾玄,居住在瀚州的蠻族人類烏洛夫,居住在殤州的誇父炎圖。他們六個,再加上邀請者、河絡長老神算德羅,被並稱為星學七聖。

六位星相學家收到信後,都很快收拾行裝,萬裏迢迢趕到了位於越州的塔顏部落。這個部落一向行蹤神秘,除了確信他們在越州之外,其具體的所在地一般無人知曉。

至於他們離開前的情形,可以參照雷虞博家人的敘述。看起來,那封信給了他極大的震動,令他全力演算了數日,並最後拋棄掉手中的一切事務遠赴越州,可想而知其中的內容有多麽震撼人心。遺憾的是,那封信在他離去前連同演算稿一同盡數被燒成灰燼,所以他看到了什麽,又計算出了什麽,終究隻是一個難解之謎。

幾個月之後,七位星相師終於在越州聚齊了。這其中路途最遙遠的是來自殤州冰雪高原的炎圖。這位身材高大的誇父幾乎是不要命地連續趕路,到了塔顏部落後卻拒絕休息,要求立即召開七人會議。

大多數河絡部落都采取開鑿地下洞穴的方式生活。這個種族擁有無與倫比的精湛工藝,所修建的地下洞穴規模龐大、設施齊全,被稱之為地下城。塔顏部落雖然沉迷於星相學,這方麵的傳統技藝仍然沒有丟棄。在部落的地下城中,專門有一個議事廳留給部落的星相師們作會議和研討之用。這座深藏於地底的石室,甚至可以通過特殊的反光鏡看到天空中的星辰,令人不得不佩服河絡的技術之高。

“但這一次不同,”來自塔顏部落的信使說,“連我們的德羅蘇行(河絡語中德高望重的長老)都不願意呆在地下,他說反光鏡中看到的星域不夠寬廣。所以我們事先在地麵上搭建好了一間石屋,頂部用透明的薄水晶鋪製,他們就在那裏麵進行工作。”

以下摘自十四年前的問訊記錄,其中的部分細節緯蒼然曾經親自去拜訪了當時主持問訊的官員雲衡,確認無誤。鑒於這位名叫木工迪姆的河絡信使通用語水平不高,為防止錯謬,在問詢中專門配備了河絡語通譯。此外,由於他堅決認定殺人者為雷虞博,言辭中頗多激烈之處,通譯盡量濾去了那些詞句,整理後的筆錄中也作了一些潤色,使之讀起來更加平和。

雲衡(以下簡稱“雲”):那間石屋距離地下城很遠嗎?

木工迪姆(以下簡稱“迪”):不遠,就在出口附近,而且我們隨時保持至少兩隊人在附近巡邏,以保證安全。

雲:七位星相學家的日常作息是怎麽樣的呢?

迪:他們成天把自己關在石屋裏,基本上足不出戶,而且為了防止受到打擾,我們每天隻給他們送一次食物。

雲:他們曾發生過爭吵嗎?

迪(猶豫片刻):我們不能確定,因為那間石屋按照德羅蘇行的要求,在隔音效果方麵做了強化,平時很難聽到從中傳出聲音。我有一次送飯時倒是聽到他們高聲說話,但在論辯中出現激烈的言詞和語調是很正常的事情,並不能肯定就是爭執。

雲:也就是說,除了送飯,你們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石屋?

迪:不,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德羅蘇行的助手和弟子,廚師菲克。

雲:他的弟子?是個廚師?

迪(笑):不是,我們河絡的名字很長,通常為了好記,隻取一個簡稱,再在前麵加上綽號,方便稱呼。菲克雖然是星相師的弟子,但做飯很有才能,所以綽號是“廚師。”

雲:這個菲克,能夠隨時進入石屋?

迪:他平時守候在石屋門外,一旦德羅蘇行召喚,就會進去。這次會議的全部整理工作都是由他來做的。

雲:所以除了那八個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究竟在商討什麽要緊事?

迪(肅穆地):事實上,即便是他們在公開的議事大廳中進行討論,我們也絕不會去聽。德羅蘇行是受到神啟指點的聖哲,是真神在世間的使者……(此處從略)

雲:能請你詳細講述一下案發當時的情形麽?

迪:當時正是午夜時分,夜空中月明星稀,天氣極度炎熱,也是我們的巡邏隊換班的時候。如果說一天中有什麽時候守衛最為懈怠,就是那個時間。兩隊剛剛換崗完畢,空氣中忽然飄來一陣皮肉燒焦的氣息,大家連忙尋找,很快發現石屋的門窗緊閉,但從氣孔中卻不斷冒出濃煙。

雲:當時所有的星相師們都在屋裏?

迪(痛恨地):是的,除了來自雲州的雷虞博。他完全就是魔鬼的化身!

雲:你怎麽那麽肯定就是他殺的人呢?

迪:因為當時至少有四五十雙眼睛看到他飛上天空,很快消失不見。七名星相學家中,隻有他是羽族,這還不明顯麽?除了羽族,九州還有第二種種族能飛上天麽?

雲:除了他,其他人都在火場中?

迪:是的,剩下的六位星相師,包括我們的德羅蘇行,都沒能逃出來。他們毫無疑問在起火之前已經被製住或者殺害了。

雲:你們其他人離得遠,但菲克身為助手,一直守在屋外,怎麽也沒有注意到屋裏的動靜?

迪(極度痛恨地):因為他是雷虞博的同謀!起火的時候,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出事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失蹤了。後來我們清查了他留下的個人物品,凡是能夠拿去向外族人換錢的貴重物都不見了,說明他早已有所預謀。

信使繼續說,作案者使用了某種強力的助燃劑,以至於在火被撲滅時,所有屍體都被燒得隻剩下發黑的骨頭。事後勘查火場,裏麵所有的東西都被燒得幹幹淨淨,一張紙片都沒能留下來。但是他們認為,這一場能驚動七位大師的討論會的成果,其實已經被雷虞博帶走了。因為他的背上背了一個大包袱,飛走的時候還不小心散落了幾張紙片下來。據部落裏的其他長老們研究,那是幾張推演星辰軌道的算稿。

那份記錄到此而終,沒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星相師們的屍骨被草草收斂,塔顏部落派人向死者的親屬們報告了噩耗。對於星相界而言,失去星學七聖的打擊是災難性的,但在普通人眼裏,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他們的生活毫不相幹。緯蒼然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慨,但翻完這份卷宗後,心裏卻好象總有貓爪子在撓。

這案子太有意思了,他想。拋開作案手法不談,單論動機,雷虞博這樣一位正受到羽皇垂青的重臣,據說家庭生活也很和睦,什麽樣的利益能夠驅使一位本該安享晚年的老人做出那樣駭人聽聞的血案呢?這七個老家夥這麽急匆匆地聚在一起,又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尤其讓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是雷虞博離開寧州之前,留給家人的最後表情。根據雷虞博的家人回憶,他的臉上同時混雜著巨大的希望與深沉的絕望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情緒。

是什麽讓他渴望?是什麽令他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