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棺材搖搖晃晃,已經移動了小半個對時,還不時突然來一個大轉彎。兩人都明白,雖然被困在棺材裏,敵人仍然擔心他們辨識出方向。抬棺材的四個人聽腳步功夫不弱,卻故意弄得棺材左右搖**,無疑也是想要幹擾他們的方向感。

“所以說不定我們走得並不遠,隻是在原地轉圈而已。”雷冰用老江湖的口吻說。

君無行倒是無所謂:“去哪兒都一樣。對方要是有惡意,早就動手了。”

棺材繼續前行,不久兩人都感覺到了一陣傾斜,看來是鑽進了地下。這之後又開始上升,最終停下來後,棺材蓋很快被掀開,強烈的光線湧了進來,令兩人都有些睜不開眼睛。等到視線清晰時,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正身處一個綠草如茵的露天小院裏。這樣的小院子,在任何一座城市裏都能找出無數,單憑眼前所見,斷然無法判斷出具體方位。

“你們不用猜了,”一個很耳熟的聲音響起,“這裏不過是一個臨時的據點,兩位離開後,也就廢棄了。所以你們確定了方位也沒什麽用。”

聽到這個聲音,雷冰立馬想起了他是誰。這竟然是在百餘鎮上無意中救了他們的那個青年男子。然而看到人後,她又覺得不大像。當時的那個人一臉蠻橫之氣,活脫脫一副暴發戶的嘴臉,隻恨不得把兩個眼珠子都挖出來換成寶石。但現在他卻隻是穿了一身素淨的白衣,身上那些亮晃晃的飾品盡數摘去,正悠閑地坐在一張軟椅上,笑容可掬,風度儒雅雍容,帶有一種天生的貴氣,和君無行那一身落拓氣息對照鮮明。

她立刻明白過來,此人之前的扮相舉動,不過是一種刻意的掩飾,此時恐怕才算露出真容。他到底是什麽人?

“離開?站著離開還是躺著離開?”雖然處於下風,雷冰卻絕不肯在嘴上示弱。

男子輕笑一聲:“如果我真的想要你們躺著離開,就不必費那麽大勁把這口棺材抬過來,以致擾了二位清興了。事實上,隻需在百餘鎮時不多此一手就行了。”

雷冰聽他說“擾了二位清興”,臉上微紅,君無行卻瞪著他:“這麽說,當時你就看穿了我的秘術了?”

“不是看穿的,”他搖搖頭,“這一招的神奇效力我也有所耳聞,相信光憑眼睛是沒法看出破綻的。但是兩個大活人,總會有呼吸聲的。”

“但是當時你距離我們至少三丈遠,”君無行說,“以我們當時經過極力抑製的呼吸聲,你怎麽可能聽得見?”

男子依然微笑著從軟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兩人身前。“一般人的確是聽不見的,”他說,“但是瞎子的耳朵總是比常人要靈敏一點。”

陽光下,他的眼睛裏灰蒙蒙一片,毫無神采。但從他的表情上,絲毫也看不出有什麽懊喪陰鬱的情緒。他完全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向著兩人伸出了手:“在下黎鴻。”

吃飯的時候,雷冰一直在想著黎鴻這個名字。以她這些年來的閱曆,江湖中有點名氣的人物在她的腦子裏都排著號,但這位黎鴻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當然了,從他之前成功的偽裝來看,他至今藉藉無名倒也合情合理。不過,黎這個姓,聽上去很熟……

君無行卻不管不顧,毫無風度地狼吞虎咽著。雷冰的兩條眉毛眼看都要擰成麻花了,他卻還在興高采烈地稱讚:“好手藝!沒想到在中州也能吃到這麽地道的宛州菜!”

黎鴻問:“君先生也曾到過宛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君無行的口氣聽起來像個老頭子,“宛州好地方啊,繁華喧囂,紙醉金迷……我嚐到這碟冰糖肘子的味道,馬上就想到了南淮城最好的菜館南望樓。”

雷冰心想,鬼知道你哪句話才是真的。她分明記得,在自己和君無行第一次碰麵時,這廝可是口口聲聲說他絕少出門的,現在又擺出旅行家的架勢。

但黎鴻的反應卻很不尋常。他的臉正正對著君無行,好像是在看著他,然後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你已經看出來了?”

君無行無視他的目光,視線仍然在桌上的菜盤間掃來掃去,嘴裏喃喃說:“南淮黎氏,富甲天下,誰會看不出來呢?”

雷冰心頭一震,一下子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誰。南淮黎氏,那是宛州商會的領袖、整個宛州勢力最大的富豪,票號遍及九州各地,與各國君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密切關係。黎氏先祖三百多年前由私鹽販子起家,黑白兩道通吃,但對於自家的子弟卻從來堅持兩不準:不準做官,也不準做賊。在這條家規的束縛下,黎家曆代出過許多富商大賈,也出過文人騷客,卻從來沒有武林高手。難怪雷冰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黎氏頭上。

不過這一代的黎氏,聲名之隆尤勝前代,據說已經富可敵國。黎氏現任家長黎耀,從來低調行事,不事張揚,卻仿佛有著一隻受到天神賜福的金手指,撥動著全九州的財富源源不斷流入自己的口袋。而“不準做官,不準做賊”的準則,在他手裏也就隻是八個字而已。

黎鴻聽了君無行的話,臉上顯出一絲佩服之色,隨即調侃著說:“但是富甲天下的黎氏,從來沒有子弟會直接參與黑道中事,你竟然能看出來,真是很不簡單。”

其實雷冰也隱隱有這樣的念頭,隻是不好說出口,回頭看看君無行,居然做出一副當之無愧的表情,那一點點佩服立刻又化為了鄙視。她馬上岔開話題:“我記得,黎氏現在的家長是大公子黎耀,那麽你就是他的弟弟、從不參與生意的黎二公子了?”

黎鴻說:“我自幼眼盲,行動不便,參與生意又有何用?”

“但是你卻和一群殺手一同來到了中州,還救了我們的性命。這是為什麽?”雷冰毫不放鬆地追問。

“因為我有些時候,也會忍不住和我永遠正確的大哥搗搗亂,”黎鴻又露出了他頗為迷人的微笑,“大哥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偏偏不讓它成功。”

雷冰和君無行對望了一眼,兩人心中都是一半恍然大悟一半大惑不解。顯然,這是一出商界最常見的家族矛盾、兄弟相爭,盲眼失勢的弟弟想要從哥哥手中搶回屬於自己的權力。雖然對於黎氏家族的詳情兩人並不了然,但稍微想象一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問題隻剩下一個了。君無行試探著問:“你大哥想要做什麽?抓住這位脾氣很壞腦子很糊塗的雷大小姐?”

在君無行的呼痛聲中,黎鴻點了點頭,於是他齜牙咧嘴地再問:“可是,我記得懸賞一千金銖想要捉拿她的,不是寧州的黑道組織血羽會麽……喂,我的耳朵不是給你練手勁的!”

“這並不矛盾,”黎鴻說,“血羽會的資金一直都是由我大哥秘密提供的。這份密殺令由遠在寧州的他們發出,就不會讓人懷疑到他了。”

雷冰長出了一口氣:“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原來也在納悶,血羽會和我爺爺無冤無仇,怎麽會突然想找他。可是比起他們,南淮黎氏更加八杠子打不著。我爺爺一輩子都沒去過宛州,而且一向都是老老實實鑽研星相,也從未經商。”

黎鴻說:“這一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大哥做的事情,從來不會告訴我。”

他的語氣依然平靜,表情也毫無變化,雷冰卻能聽出其中隱含的怨毒之意,心裏不禁想道:這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嗎?

黎鴻繼續說:“幾年前,當他發出那道通緝令的時候,我原本毫不在意。黎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少不了各種需要除去的對頭。但是後來我又在無意中發現,他好像並不是真的想殺你或者捉你,因為教會你武功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在你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贈予你們錢財的,也是他。”

雷冰“啊”了一聲,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這不可能!”

“這的確是事實,”黎鴻說,“你七歲那年,你家剛剛搬遷到遠離雁都的厭火城,生活困苦。但後來有人給你送去金銀,又教你武功。那個人是我大哥的手下,這一點確鑿無疑。”

“那他怎麽可能知道我爺爺和我之間的暗號?”雷冰嚷道,“除了我們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但她也很清楚,黎鴻所說的絕對不會是假話。君無行拍拍她肩膀,示意要她鎮靜,然後對黎鴻說:“也就是說,所謂的一千金銖的花紅,其實隻不過是一個幌子?”

黎鴻點頭:“不錯,他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殺雷小姐。你能想到為什麽麽?”

“他隻是把這位雷小姐當作一個幌子,”君無行毫不遲疑地說,“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時,真正知道雷虞博下落的人才能更好地保藏自己的秘密。”

他繼續說:“一個星相師卷入謀殺案,失蹤幾年後,他的後人突然變得又有錢又有本事,旁人會怎麽想?即便這位後人去辯解此事和她的祖父毫無關係,又有誰會相信呢?何況連她自己都未曾懷疑過。”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倒是很溫和,畢竟此事對雷冰可能打擊甚大,不願意再刺激她。但雷冰並未如他想象的那樣脆弱。她隻是離開桌席,走到庭院中的假山旁,靜靜站立了一會兒,再轉過頭來時,臉上好似罩了一層嚴霜。

“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想要真的對付我,是因為我找到了這個無賴,打算去塔顏部落的緣故。這說明,如果我找到塔顏部落,就有可能發掘出事實的真相,從而對他構成威脅,是麽?”

被她稱之為“無賴”的君無行並不動怒,反而鼓起掌來:“你終於也懂得用腦子去推理了,可喜可賀。”

雷冰白他一眼,並不搭理,黎鴻笑笑:“就是如此。這也是我為什麽突然對此事感興趣的原因。雖然還沒有什麽直接的證據,但我隱隱覺得,這起事件對我大哥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想要扳倒他,這或許是我最好的機會。”

“你還真是直白啊,”君無行說,“這麽說起來,你是打算幫我們了?”

黎鴻一攤手:“我不喜歡給自己的行為加上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幫你們,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會盡量給你們提供方便,讓你們能盡快找出真相。希望這個真相對我是有用的。當然了,如果不是二位這樣有才能的人,外人再怎麽提供方便,也是無用的。”

這位盲眼的富貴公子的確是與眾不同,他和藹而彬彬有禮,毫無淩人之氣,但說話又不遮遮掩掩,能給人以直爽真誠的感覺。君無行忽然說:“我很奇怪。”

“奇怪什麽?”黎鴻問。

“你我不過初交,但我已經能看出你是什麽人了。以你的能力,即便是眼盲,投身商界也絕對是一流的角色,難道你大哥比你還要強得多,以至於你永遠也不能出頭?”君無行說,“那他豈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怪物?”

黎鴻稍微愣了愣,臉上十分難得地出現了一絲憂傷。他猶豫著,似乎是不知該怎麽開口,最後才斟酌著說:“其實,我之所以對雷虞博那麽在意,也有這方麵的原因。我聽說,最優秀的星相師可以通過天相來推算人間發生的一切,是麽?”

兩名星相師的後代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雷冰老老實實地說:“從出了我爺爺的事情後,我對星相極度反感,所以從來沒有半點研究。這位麽……”她衝著君無行一努嘴:“……據我所知,在天啟城擺攤卜卦,受騙者趨之若鶩。”

君無行咳嗽兩聲:“這個麽,世事艱難,求生不易,何必深究呢?”

“這麽說,所謂的觀星相之演而研人世之遷,在你們二位看來,都是騙人的鬼把戲了?”黎鴻毫不放鬆地追問。

君無行搖搖頭:“也不能這麽說。老實說吧,我的家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我父親的占星之術,我並沒能學到什麽。對於一件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我傾向於不要妄下結論。”

雷冰哼了一聲:“說了和不說,沒什麽兩樣。”

黎鴻沒有理會兩人的拌嘴。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長歎一聲:“其實從我的心底,很希望它隻是一場騙局。然而……”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有一件事情,我實在沒辦法解釋,整個宛州乃至於全九州的商界也都沒辦法解釋。”

“解釋什麽?”雷冰問。

“解釋為什麽我這位大哥經商如有神助,連兩三年後的行情波動都能精確把握,在南淮城這樣一座商戰激烈、情勢瞬息萬變的城市裏,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仿佛……仿佛未來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測之中。也許君先生說得對,我大哥的確是個幾百年一出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