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真的去過宛州?”雷冰問。

此時黎鴻已經離開,將那間宅院暫時留給兩人使用。黎鴻並沒有將他們的眼睛蒙上,也沒有限製他們的任何行動,這似乎暗示著某種信任,但雷冰清楚,對於黎鴻這樣謹慎的人而言,這一處地點以後他也不會再使用了。

如她之前所猜測的,棺材轉了個大圈,其實仍然在那座小城中。有黎鴻的照拂,這裏是安全的,兩人可以從容地在這裏先等著雷冰養好傷,再決定下麵的行程。當然了,要雷冰成天呆在門裏是絕對不可能的,有空時她就會跑到城裏轉悠,並且總是很霸道地拉著君無行作陪。

君無行聽了雷冰的問話,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其實我壓根沒去過。我曾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很懶,極少出門,這可不是謊話。”

“那你怎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黎家的二少爺?”雷冰有些驚奇。

“我隻是瞎蒙的而已,”君無行說,“那家夥一看就是很有錢的人,而在有錢人中,黎氏的名頭又那麽響。後來上的那些菜,其實我也一樣沒嚐過,但每道菜都幾乎沒有辣椒,而且口味偏甜,應該是宛州菜的路數,所以我就胡亂訛了他兩句,沒想到還真撞準了。”

雷冰忍不住笑起來:“也隻有你這樣的無賴才敢這麽做。你在天啟城給人算命的時候,也都是這樣蒙的麽?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說話間,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推著小車、支上桌椅,開始一天的營生。君無行鼻子**一下,聞著從空氣中飄來的炸油餅的氣味:“油不好,已經有點變質了,火燒得太旺,很容易炸糊。”

“聽起來很有點行家的感覺嘛。”雷冰說。君無行瞪他一眼:“我本來就是行家。炸油餅、磨豆漿、木工活、趕車、賣酒……除了大茶壺,基本沒什麽我做不了的。”

雷冰不大明白所謂“大茶壺”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想來從君無行嘴裏蹦出來的多半沒什麽好東西,於是不再追問。君無行接著說:“你這輩子過過的沒錢的苦日子有多少?兩年?三年?但很多人一過就是二三十年、五六十年。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包裏也從沒有裝過超過一個金銖的錢財,而您老這顆頭就價值千金……”

雷冰並沒有生氣,而是細細體會著他話中的含義,慢慢開口說:“你的意思是說,星相這東西,給了他們……希望?”

“就是這個意思,”君無行的臉上難得的沒有什麽調侃的神色,“有很多時候,那一丁點虛無縹緲的希望,就能支撐一個人繼續活下去。如果連這一點希望都不給他們,人活著還有什麽奔頭呢?”

雷冰嗤之以鼻:“你是想把你的行騙生涯上升到一個令人尊敬的高度麽?”

君無行正在招呼一個挑著擔子賣茶蛋的小販,仿佛壓根就沒聽到這句話。等他一口氣吞下七八個茶蛋後,才對雷冰說:“怎麽樣?要不要也來受一次騙?看在咱倆的交情份上,免費。”

“還是不要免費了,我怎麽能占你這點便宜,”雷冰慷慨地說,“這些茶蛋算在我的帳上。”

“不必算命我就知道,你日後必能發大財。”君無行嘀咕著說。他拎著剩餘的幾個茶蛋,就在街邊隨意坐下,雷冰也跟著坐下,問:“要怎麽折騰?手相?麵相?”

“手相?麵相?那是江湖騙子玩的把戲!”君無行嚴肅地說,“《元極宗論》有雲:玄化太初,星命始演。世緣依天而行……”

“行啦,別扯這些鬼話了,老娘半個字也聽不懂!”

片刻之後,君無行完成了他的長篇大論。雷冰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再見。”

君無行一怔:“再見?”

“我的傷養得差不多了,到了動身的時候了。”

“但為什麽是再見?”

“意思就是說,你不用陪我去越州了。”雷冰說。

“你又發什麽瘋了?”君無行說,“你突然變得那麽善良,讓我很不習慣。”

“我沒有發瘋,隻不過覺得,何必舍易求難呢?”雷冰說。

君無行將嘴裏的最後一口茶蛋咽下,突然兩眼發直:“舍易求難?你想幹什麽,難道要直接去南淮城?你真瘋了!”

雷冰說:“既然黎耀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又為什麽非得去越州呢?直接把黎耀揪出來不就行了?”

“你這才叫真正的舍易求難,憑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想要去把黎大老板揪出來,其幾率之低,大約就相當於天上掉下一顆星星砸在你的頭上。相比之下,還是在越州找到一個河絡部落更加靠譜點。”君無行說。

這話雖然刻薄,卻也八九不離十。黎家富甲天下,仇敵本多,黎耀又心機深沉,手下豢養的死士無數,雷大小姐這樣大模大樣地去往南淮,多半會成為盤子裏的一塊冰糖肘子,嚼碎了連渣滓都吐不出來。

“你想想,要是黎耀這麽好對付,他那位擅長裝瘋賣傻的老弟還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君無行繼續說,“黎鴻都不行,更何況你?”

雷冰不為所動:“那是因為黎耀本來就防備著自己的弟弟。黎鴻裝得再像,畢竟也是黎家的人,黎耀是他的親哥哥,不可能不有所防備。而對於黎鴻而言,沒有絕對的把握,一定也不敢貿然行事。但是我不同,黎鴻自始自終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所以才會把我培養起來替他做一個擋箭牌。即便是現在真的找人來殺我,也僅僅是畏懼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我。”

君無行苦笑一聲:“說得倒是輕鬆,也不掂掂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正因為很想掂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才一定要做這件事,”雷冰說,“你剛才不是給我解了星命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還擔心什麽。”

君無行的表情活像有人往他嘴裏塞了一把黃連:“你明知道我那是騙人的!我告訴過你我並沒有真正地學習過星相。”

“騙人就騙人,但是用你的話來說,這玩意兒總能給人一種希望吧。希望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騙術的一種,隻不過是人人都樂意上當的騙術罷了。”雷冰悠悠地說。

說完,雷冰在包袱裏翻檢一陣,找出一串墨綠色的玉手鐲遞給他。君無行有點愣神:“喂,這麽快就給我送定情信物了麽?這多不好意思……”

他隨即飛快地將身一閃,躲過雷冰凶悍的一巴掌,耳聽得她說:“我身上沒有太多現錢了,這小城又連家錢莊沒有,沒處換錢去。這手鐲大概能值一兩百個金銖,作為你跟我走了這段路的報酬吧。”

君無行長歎一聲,不再說話,卻也沒有接過那枚手鐲。雷冰哼了一聲:“真是貪心不足,這都不夠?那我再給你加……”

君無行搖搖手打斷了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已經收過你的預付款了,至於全款麽,按規矩應該等我替你辦完事情再收。”

雷冰怔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你要……”

君無行唉聲歎氣地說:“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你執意要去尋死,我就勉為其難地替你去一趟越州吧。如果你不幸身故,我會將調查結果燒成灰送給你……”

雷冰的聲音略有些顫抖,似乎掩飾不住自己的感動:“可如果我死了,你豈不是就拿不到全款了?”

“那就算我倒黴吧,我認了。”君無行瀟灑地聳聳肩,那樣子頗有幾分帥勁。雷冰點點頭,方才的憂鬱表情忽然間毫無征兆毫無過渡地轉化為了燦爛的笑意。

“喂,你親口答應的,這次可不許抵賴啊!”她興奮地嚷嚷著,引得行人側目。君無行猛省自己上了大當,但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喃喃自語著,任由雷冰在一旁唧唧呱呱,為自己終於能設套讓君無行栽上一把而得意不已。

“小心一點。”君無行最後說。

“放心好了,”雷冰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連極惡童子都幹不掉我,說明我的運氣就是比一般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