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昏迷過去的時候,雷冰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在睡覺,身上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而且頭被硌得非常難受。

這枕頭怎麽那麽硬啊?她想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的腦袋下麵根本沒有枕頭,隻有堅硬冰冷的地麵。她慢慢回想起前事,心頭一驚,正想起身,一個衰弱的聲音響起:“別動,千萬別動。”

這是君無行的聲音,但聽起來緊張而疲憊,這樣的語氣過去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雷冰微微測頭,看見君無行正盤膝坐在自己身邊,一動也不動,額頭上大汗滾滾而下。接著她猛然發覺四周全是追兵。

他們仍然在百餘鎮上,但小鎮已不再安靜,一些各色服裝的人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她可以判斷出,這其中每一個人都是好手。但奇怪的是,這些人隻是焦躁地尋找著、狐疑著、破口大罵著,自己明明就在他們眼前,他們卻像根本看不到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好像這幫人是真的看不見。她忽然想起,似乎是有這麽一種秘術,可以讓人隱匿於周圍的環境中不被察覺。她終於明白過來,君無行不會打架大概是真的——但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懂秘術。這廝一路上裝癡賣傻,仿佛除了逃命什麽都不會,實際上卻深藏不露。

該死,雷冰想,要是他真的偷襲我,我恐怕還沒有防備。

“控製呼吸。”君無行又說。

不過身子雖然乏力,卻已經沒有了中毒後的症狀,想來是君無行從死人身上翻出了解藥。竟然是這個無賴救了她的命,這讓雷冰十分不快,因為這會大大減損她在此人麵前的氣勢與尊嚴。當然,以她老人家現在的尊範,實在是沒有什麽光彩可言。

“挨家挨戶地搜!”她聽到自己左側有人在發號施令,“所有的路都被我們盯死了,他們的馬也還在這兒,人不可能跑得掉!極惡童子的屍體都還沒冷透呢。”

“嘿嘿,來之前牛皮吹得震天響,最後還不是三條命一塊送掉,”另一個人接口說,“可惜現在三個都死了,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極惡童子了。”

說完,他對著胖老頭的屍體輕蔑地踢了一腳。這一腳力道十足,胖老頭雖然體重不小,也被踢得一下子飛了起來,無巧不巧,正朝著君無行和雷冰藏身的牆角飛來。這原本是一個不錯的位置:一目了然,不可能藏任何東西,所以不會有人靠近。但這種突發事件是誰都意想不到的,眼見著屍體向著這邊飛過來,必然會擾動秘術的效果——比如屍體整個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君無行也隻能苦笑一下,打算認命。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隻手伸出來,穩穩接住了那具屍體。隻差半尺,屍體就能夠侵入隱身術的範圍內。

那是一個相貌粗魯的青年男子,衣著卻頗為華貴,十個手指頭上亮晃晃的,說起話也是粗聲粗氣,讓人一聽就很反感:“你幹什麽呢,弄壞了怎麽辦?我們可以從這具屍體上研究一下敵人的功夫的,每一具屍體就是一本活的教科書,你懂不懂?”

要不是專注於維持秘術,君無行幾乎就要笑出聲了。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活寶,偏喜歡不懂裝懂,大概是坊間那些故弄玄虛的打鬥故事看得太多了。不過此人雖然惹人厭煩,旁人卻對他頗為敬畏,那被教訓的人的當即唯唯諾諾,主動將三人屍身收入一輛馬車中。說完這話之後,那青年人又不吭聲了,看來也並不是這隊人的首腦。另一個尖嘴縮腮的漢子下了命令,眾人在鎮裏一通翻攪,終於也沒能找出敵人,隻能離開繼續搜尋。

等到他們去遠了,君無行長出一口氣,往地上一躺,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兩個人在地上躺著,此時隻要任意來個人就能收拾掉他們,不過運氣不錯,始終沒人回頭再來找一遍。最後還是雷冰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輕輕踢了君無行一腳:“喂,死了沒?”

“死了,活生生氣死的。”君無行眼睛都沒睜開一下。

“你有什麽好氣的?”

“我千辛萬苦給你解毒,又冒著生命危險把你藏起來,最後換回來這罪惡的一腳,要是你,你不生氣麽?”君無行說。

“誰叫你直接把我的頭放到地上!”雷冰理直氣壯,“半點紳士做派都沒有。”

君無行微微一笑:“紳士?我要是把你的頭放在我腿上,你百分之百又要怪我色心不死占你便宜。你們女人都是這麽蠻不講理,習慣了就麻木了。”

直到此時,鎮民們才敢探出頭來看上兩眼,收拾被方才那一番搜尋弄壞的門窗家什。兩人的馬匹已經被牽走,雖然重要物件都還隨身帶著,但沒有馬畢竟不方便。但鎮上居民普遍都窮,僅能找到的幾匹都是劣馬,馬主人還滿眼恐懼,看得兩人老大不自在。

“他們不敢幫咱們,怕惹上麻煩。”君無行說。但雷冰不管不顧,還是近乎明搶地拉走了兩匹馬,雖然付了錢,這讓君無行十分肉疼:“小姐,這樣的劣馬,最多值兩個金銖,你居然給了……”

“所以你可以判斷出,即便你這樣的劣馬,最後能得到的報酬也一定不少。”雷冰板著臉說。兩人兜了一個大圈子,進入一座小城,中途雷冰又向過路人強買了兩匹馬,這才停下來休息,等待體力恢複。君無行還好,雷冰中的毒卻非同小可,至少需要半個月靜養才能完全清除。

出於安全考慮,君無行精心挑選了一處近乎無懈可擊的地方躲藏起來。這裏除了稍微狹窄一點,倒也沒有別的壞處。

“你不用開口,我替你說,”君無行怪腔怪調地說,“不許碰你,不許動手動腳,不然就幹掉我,對吧?”

雷冰冷笑:“那倒不至於。我早說過,你現在對我還有用,在危及我自己的性命之前,我不會拿走你的性命。隻不過嘛,動手剁手,動腳剁腳,要是動……哼!你就等著改名叫君無後吧。”

“隻要不是君無命,怎麽都行。我雖然挖苦了你,但事實上我也沒有看出極惡童子的第二重圈套,算是我的錯,就讓你出出氣吧。”君無行懶洋洋地說,不過身體倒的確艱難地和雷冰保持著距離。雷冰似乎暗中鬆了口氣,而君無行自認自己沒能識破圈套也讓她心裏很受用,算是略找回一點平衡。兩人陷入了沉默中。但君無行沒過多久就又找到了話題:“這次來的這一夥人,很不一般。”

“你也很不一般,竟然是個高明的秘術師,偽裝得還挺好。”雷冰想起來就有氣。

君無行一笑,把話題岔開:“那個無意中救了我們一命的人,一身衣服值點錢也就罷了,右手上套著的那枚戒指上麵有顆寶石。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越北黑犀石。”

“黑犀石?那是什麽?”

“那是越州北部的黑背鋼犀體內所蘊的寶石,色澤、硬度、紋路各方麵俱是極品,但黑背鋼犀本來就數目稀少,能生成寶石得更加寥寥無幾。像那個人戒指上那麽大的一塊,一顆就和您老的價錢差不多。”

雷冰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之意:“也就是說,他絕不可能為了那筆賞金來追殺我,因為那種數額的賞金原本不會令他動心。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因為極惡童子也從來不是為錢殺人的角色。”

她簡略敘述了極惡童子的生平,君無行想了一會兒:“過去從來都隻是普通的殺手來找你對不對?直到你找到了我為止?”

雷冰一愣:“你的意思是說……是因為你?”

“不單單是因為我,”君無行說,“我爛命一條,這麽多年來,除了你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試圖找我的麻煩。我想,是因為你和我湊在了一起,讓某些人感受到了威脅。”

雷冰忽然覺得鼻尖又滲出了冷汗。這幾年她幾乎已經把和殺手們之間的追逐交手當成了遊戲與樂趣,此時方才意識到背後隱藏著的真正的危險。君無行已經把她所想到的說了出來:“很明顯,你找我隻為了一個目的:查清十五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現在我們能看出來了,這一個真相,似乎很能讓某些人心神不寧呢。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實際上……”

他忽然住口不說,換了個話題:“還是說說你吧。別人想通過你找到你的祖父,但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哪兒。這是怎麽回事。”

雷冰沉默了一陣,這才回答:“我確實不知道他在哪兒,但他的確活著。我七歲那年,我們全家搬離了雁都,去往寧州南部的厭火城。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困苦不堪,經常餓肚子,而且不知怎麽的,我們是罪臣雷家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連願意讓我媽洗衣服的主顧都沒了。”

她回想起那間破敗擁擠的樹屋,回想起自己每天和身邊的頑劣孩童打架後留下的傷痕,想起母親的歎息和淚水,驀地一陣心酸。但她又立即壓抑住這種情感,仍然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後來我們已經打算再度搬家了。但就在收拾行裝的那天晚上……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羽族的傳統居住方式是樹屋,你知道麽?”

君無行說:“沒有親眼見過,但大致聽說過。羽人能直接在大樹上建房屋,這樣一座森林就是由樹屋構成的城市,對麽?”

雷冰說:“不錯。那一夜我睡不著覺,溜到了地麵上去,卻意外地遇上了一個一直在等著我的人,他對我說:‘你不必搬家,你祖父已經為你安排好了’。那是一個神色陰鶩的人類,臉形和皮膚都很怪異,我雖然跟著他學了八年的功夫,卻始終無法判斷他的年齡。”

“這個人就是教你功夫的老師?”君無行問。

“是的,同樣也是給我們送來了大筆錢財的人。他告訴我說,我爺爺現在由於某些原因不能來見我,但他會負責教導我武功。”

“可是,你怎麽能肯定他是你爺爺派來的?即便是帶來一件信物,也有可能是假的。”

“因為……那個人知道我和我爺爺之間的一個小秘密。此事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除非是我爺爺親口告訴他。”

“我明白了,”君無行在黑暗中點點頭,“你突然有了武功,有了錢,自然會引起旁人的關注。所以他們才會……”

話剛說到這裏,兩個人的身體忽然震動了起來,原來是君無行精挑細選的藏身之所被人整個抬了起來,並且開始移動。

“你不是說,躲在棺材裏最安全,不會被人發現麽?”雷冰好像對這一變故本身並不在意,反而對能抓住一個機會挖苦一下君無行而感到高興。

“世上從來沒有能百分之百安全的事情,”君無行振振有詞,“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