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等死。緯蒼然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像他這樣的人,在做事之前的確可以不計較生死,乃至於豪氣幹雲,但當事情做完,靜待死亡臨近時,那種不安和恐懼,畢竟還是無法消除的。

當雷冰去探望他時,他總是一副淡然處之、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但雷冰沒來時,隻有他才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脆弱。他甚至連死神距離自己還有多少步都不知道,卻隻知道它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藏在黑暗處窺視著自己,耐心地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真難熬啊,緯蒼然想,還不如自己審判自己得了。但他終於還是沒有這麽做,並且出乎他意料的,他等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轉機。

一個月前,他隔壁的那名殺人犯被拉出去砍了腦袋,囚室空了好長時間。大半個月後,來了一位新鄰居。該鄰居生得白白淨淨,一雙手十指纖纖,儼然一個閉門造車的酸腐學子,但緯蒼然注意到,當他被押進來時,全身上下的鐐銬枷鎖與其說是鎖人,不如說是在鎖一頭熊。而押送他進來的兵丁居然一個個頭上戴著頭套,顯然是怕被他記住麵孔。

作為一個勤於鑽研業務的捕快,緯蒼然很快在自己的記憶裏找出一個名字,與眼前這個重犯對上了號。若說宛越一帶有如此威懾力的盜匪,兩隻手就可以輸得清楚,但這些盜匪大多青麵獠牙虎虎生威,長相如此清俊秀氣的,大概就隻有一個人了:被稱為“無心秀士”的餘斌品。此人不但長得文氣,名字也是溫文爾雅,但是在江湖中出道不過半年,就已經得到了“黑心秀士”的雅號,再過一年,“黑心”改成了“無心”,他的殘忍凶暴可想而知。緯蒼然腦子裏印象比較深刻的案件就有三四起,每一起都是駭人聽聞的血案。如今這樣的凶徒居然被捉拿歸案了,緯蒼然都不由得要佩服宛州的捕快們。

既然身處閑得無聊的等死過程,緯蒼然自然而然地憑著職業本能將觀察餘斌品當作了日常消遣,兩人之間雖隔一牆,但牆上有裂縫,看過去不難。他發現餘斌品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每天獄卒過來送飯,他都會很禮貌地點頭道謝,有意思的是,被他致謝的獄卒每每惶恐不安,恨不能多長出一條腿疾奔而逃。

如此過了三天,每天替他送飯的那名獄卒好像是生病告假了,換了個新的來。這位大爺似乎沒聽說過無心秀士的威名,給飯的時候毫不客氣,甚至還故意將勺一歪,把半勺滾燙的稀粥潑到了餘斌品的手上。

餘斌品就像沒有痛覺,既不叫疼也不縮手,從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慢吞吞擦掉手上的粥,溫和地問:“這位大爺,小生不知有何處得罪了您?您說出來,我可以改的。”

“你們這些死囚犯,橫豎都難逃一死,何不在臨死前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點呢?”獄卒答非所問,但緯蒼然已經猜到他的意圖了。這是死囚牢中的獄卒常玩的花樣,若是囚犯給他們使點金銖銀毫,他們就會讓你好過點,甚至於違禁從外麵弄些好酒好菜來;但如果不給好處,他們就會盡情地折磨你,反正將死之人也不會有誰去關照。

餘斌品微微一笑:“您要是早說清楚,不久半點麻煩沒有了嗎?”他探手入懷,看來是掏摸著什麽。獄卒一喜,忙伸手去接。他知道,雖然此處為死囚牢,但天下之事都脫不開“打點”兩個字,這個死囚身上能留有錢財,也不足為奇。

死囚的右手慢慢伸了出來,但手中卻並沒有金幣銀幣。獄卒一愣神間,那隻手已經如閃電般探出,在他的雙肩上各點了一下。這兩下準確地命中了他氣血運行的節點,令他雙臂酸麻,暫時不能動彈。

就在獄卒錯愕萬分之際,餘斌品的左手已經從柵欄的縫隙中硬擠過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輕輕一用力,喀喇一聲,下頜應聲脫臼。餘斌品空出來的右手此時端起了那半碗稀粥,全部倒進了獄卒的嘴裏,居然一滴都沒有浪費。

獄卒痛得滿地打滾,但由於舌頭被燙壞了,一時說不清楚話,隻能發出野獸般嗚嗚咽咽的聲音,其狀頗為淒慘。餘斌品卻神色不變,輕柔地說:“您看,連我的口糧都全部孝敬您了,這樣的好處,足見我的誠意了吧?”

此時其餘獄卒聽到聲響,進來將那倒黴蛋救出去,這些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的惡棍,竟然無一人敢對餘斌品稍有嗬斥,更不必提懲罰了。等他們離開後,餘斌品懶洋洋地往**一靠,忽然聽到隔鄰有人對他說話:“多餘了。”

餘斌品仍然彬彬有禮地問:“請問,什麽多餘了?”他一麵說,一麵慢吞吞地來到了兩間囚室交界的牆邊,雙手快速抓握,活動著手指。

“點他雙臂,多餘,”對方說話很簡潔,“耳後有一處,點則暈厥。”

餘斌品僵住了,雙眼慢慢眯成一條縫。他透過牆縫第一次認真打量起自己的這位鄰居,這是個高瘦的羽人,雖然身上的囚服肮髒不堪,但自己的手臉和頭發都大理得幹幹淨淨,和一般蓬頭垢麵毫無生氣的死囚不大一樣。此時他正躺在**,麵朝著天花板,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但餘斌品能夠感覺到,他也在觀察著自己。

“受教了!”餘斌品回答,“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緯蒼然,寧州虎翼司高級捕快。”對方回答。

虎翼司?餘斌品一怔。他知道羽族的所謂皇朝是由多個城邦聯合而成,但虎翼司並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城邦,而是由羽皇直屬,其中的人物個個絕非一般。他腦子裏一激靈,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您就是在花船賞上一箭射死了楚淨風的那位刺客?”

此後兩人開始慢慢熟絡起來。這位餘斌品向來與官家作對到底,對於緯蒼然這種敢在虎口拔牙的人才自然青眼有加。雖然此人惜字如金,他還是樂意與之談談說說。兩人偶爾交流兩句武學,緯蒼然的武藝之高也令餘斌品頗為注目。

“想逃出去嗎?”這一天餘斌品突然問。緯蒼然聽了這話毫不吃驚,倒像是早就在盼著他這麽問了,所以答得很幹脆:“想。”

餘斌品笑了起來:“從我到這裏那天起,你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吧?你知道憑你一個人的能力不足以越獄,但我手下的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你也知道我這樣的人絕不會甘心等死,所以一定會越獄。”

緯蒼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你對我有用,我對你同樣。”

餘斌品拍起手來:“爽快!我最喜歡和痛快人打交道,省掉許多虛偽的說辭。那麽請你告訴我,你對我的用處在哪裏?要知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我一樣可以脫困而出。”

“不在逃獄,而在逃獄後,”緯蒼然回答,“我能幫你發財。”

餘斌品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縫。他聽完緯蒼然的講述後,沉思了許久,突然一反常態地爆了一句粗口:“幹他娘!好大的生意!”

“你不敢?”緯蒼然靠在牆縫邊斜他一眼。

“你不用激我,”餘斌品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模樣,“這世上我不敢做的事情隻怕還沒有。”

餘斌品的話隻說了一半。不但他不敢做的事情少,做不到的事情也很少。連緯蒼然自己都沒想到,兩人這番對話剛剛過去了一天,第二天夜裏,他的黨羽就動手了,而且用的是一種看似常規、此情此景下卻絕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太強。”緯蒼然感慨說。

“怎講?”餘斌品笑問,模仿著他的簡潔語氣。

“如此嚴密看防,不到十天,一條地道,”緯蒼然說,“河絡也不過如此。”

餘斌品得意非常:“這你可說錯了。這條地道足足挖了兩月有餘。”說話間,兩人都已從地道裏鑽了出去。涼爽的秋風吹過,提醒著緯蒼然季節的變遷。他仰起頭,看著久違了的閃爍星光,心裏不可抑製地湧起一陣激動:能活下來,總是一樁大大的好事。

“我早就料到日後必有一天被官府捉拿,”餘斌品拍拍他的肩膀,“這條地道在一年半之前就已經挖好了,隔了那麽久官府才抓住我,可算是無能。”

“你如何猜到恰好關於此處?”緯蒼然問。

“我又不是神,當然猜不到,”餘斌品哈哈大笑,“但我能猜到我這樣的重犯會被關在哪個級別的監獄裏,所以我在這些地方都挖了地道。”

他話鋒一轉:“現在我把你帶出來了,你也該帶我去發財了。今晚正是最好的機會,他們絕對料不到我剛剛出獄就敢去作案,而且出手就是劫黎氏的金庫。不過這正是我的作風啊。”

緯蒼然打個手勢,當先行進。在雷冰一趟趟來探望他的過程中,他悄悄委托她向黎鴻打探了一些關鍵的信息,黎氏的金庫所在地便是其中之一。

“你打聽到了也沒用,”雷冰說,“金庫所在地本身也不算什麽大秘密,關鍵是那裏總是駐紮著幾萬人,除非你能搬來一支軍隊,否則是進不去的。”

“駐紮著幾萬人”雲雲無疑是誇張的說法,但黎氏金庫某種程度上關係著宛州的經濟命脈,的確看守嚴密,除了黎氏自己的人馬外,還有官府的駐軍。如果在平日裏,餘斌品勢力雖大,畢竟隻是草寇,想要打這金庫的主意並不大現實。

但今晚不同,如餘斌品所說,他這樣的要犯入獄僅僅十天即告越獄,乃是轟動全城的大事,官府的力量必然傾巢出動,在他可能的藏身之所展開拉網一樣的大搜捕。在這種時刻,黎氏金庫的防衛反而會空虛。畢竟要掌握一個徹頭徹尾的亡命之徒的思維,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假如這個亡命徒身邊有個曾經的官差協助,那就更加防不勝防了。

然而當他們攻進去之後,才感到有些後悔。這不單單是因為雖然少了官府的力量、但黎氏自己的兵丁還是數量不小;也不隻是因為這些人中暗伏了不少高手,令餘斌品折損了幾名心腹幹將,自己也受了傷。還有一個更加要命的原因……

“你見過這種門鎖麽,虎翼司高級捕快大人?”餘斌品喘著粗氣問,受傷的左肋還在不斷滴著鮮血。

緯蒼然搖頭:“從未見過。”的確,他雖然也見過不少結實的金屬門和精巧的機關鎖,類似黎氏金庫這樣的庫門卻是頭次見識。首先它的門是用一整塊厚重的鋼板所鑄,比同體積的石門硬度更大,即便使用炸藥也很難炸開。

其次是門上的鎖,使用的是一種古怪的鏈式複合鎖,一共有十二個鎖眼,而且這些鎖一環套一環,必須按照特定的順序來開啟,否則整套機關就會完全鎖死,恐怕真的隻有動用炸藥才能開啟了。

“不夠。”緯蒼然看了看餘斌品的下屬所準備的炸藥,搖搖頭。

“緯先生,我們千辛萬苦損兵折將到了這裏,現在你告訴我們打不開?”餘斌品的雙眼又眯了起來。這個人平時看起來總是通情達理的模樣,但到了怒火中燒的時候,便是全世界最不講道理的主。緯蒼然本來也隻是答應帶路,並沒有說提供進入金庫的方法,但此時餘斌品顯然是打算遷怒於他。

緯蒼然對餘斌品身上的殺氣視若無睹:“有辦法。地道。”

餘斌品的拳頭都捏緊了:“你看不出這塊破門板嵌在地下有多長嗎?等繞過它挖通地道,官兵早來了。”

緯蒼然依然毫不緊張:“炸藥。炸不動門,可以炸地。”

餘斌品瞪著他:“老緯,還是你聰明!把你一起帶出來真是明智的!”

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後,餘斌品的下屬們通過分次裝填炸藥,終於弄出了一條坑道。餘斌品當先鑽了進去,緯蒼然猶豫了一下,緊跟在他身後。

然後兩個人都像木頭人一樣楞住了。餘斌品渾身緊繃,傷口由於用力而迸裂,剛剛止住的鮮血又開始往下流。他慢慢轉向站在他背後的緯蒼然,一字一頓地說:“我聽說,南淮黎氏,富可敵國,對嗎?”

緯蒼然木然回答:“對。”

“那麽,為什麽這樣的大富翁的金庫,會隻有這麽一點點金子呢?”餘斌品目露凶光,看來已經難以忍受了。在他的身後,是幾乎空空如也的黎氏金庫。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在這個寬闊到足以容納幾十桌酒席的倉庫的角落裏,仍然還是有一些金銖,數量也不算太少——假如餘斌品一夜之間連續奔襲兩到三家普通的富商,大概也就是這個數,單純從收益來算,足夠他花銷一兩年了。

然而他卻絕不會付出像今夜這樣慘重的代價,帶來的人死傷超過三分之二,幾名心腹全部喪命,他就算是想再東山再起,也需要蟄伏很久才能緩慢恢複元氣。對於他而言,今夜的買賣虧了,虧大了。

——這竟然就是南淮黎氏的金庫?這個聲名顯赫、產業遍布九州的商業世家,竟然隻是金玉其外?

——這難道是故布疑陣?但看它的防衛水準又不像。更何況在之前的交手中,他還見到了黎耀的管家狄放天。他雖然負傷逃走,但在搏鬥中全力以赴的樣子不像是假裝的。

緯蒼然覺得腦袋快要炸裂開了。這個空****的金庫推翻了他之前眾多的推測,把他的一切假設全都逼進了死路裏。南淮黎氏……富甲天下……金庫竟然是空的……

喉頭上忽然微微一涼,打斷了他的思路,回過神來一看,卻是滿麵怒容的餘斌品,正用他那形狀很像毛筆的古怪兵器抵住自己。緯蒼然微微一笑:“別激動,我找到了。”

“找到什麽?”餘斌品一怔。

“藏金子的地方。有個暗門。”他一麵說,一麵伸出右手向餘斌品身後一指。餘斌品心中大喜,連忙回過頭去看,但頭剛扭到一半就發覺不對,暗叫一聲糟糕,不待頭轉回來,手中的鐵筆徑直向前送出。

然而這一刹那的失誤已經足夠斷送全部勝機了。緯蒼然伸出的右手腕順勢一抖,已經點在了他正暴露在麵前的右耳下方。這一點看似輕描淡寫,餘斌品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我說過,耳後這一處管用。”緯蒼然淡淡地說。他正準備從地道鑽出去,卻又停下來,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