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沒有了專業的易容師,雷冰沒有辦法改換自己這張臉,隻能想辦法換了換發型,希望能借此瞞天過海。她記得自己經常在故事裏聽到,某某某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來,往自己臉上塗黑泥抹灰塵,此刻想來,真是大笑話——一個一臉泥的人走在路上,是惟恐別人不多瞧你兩眼麽?

市井間沒有任何關於黎氏兄弟的流言,這反而讓人不安。她在黎耀的府邸附近小心轉悠著,希望能探查到一點蛛絲馬跡,但黎府看上去風平浪靜,什麽異常都沒有,連在附近賣茶葉蛋的小販都多了兩個——當然那很有可能是細作。

倒是另一條新聞令她心裏咯噔一跳:關押緯蒼然的那座死囚牢被劫了。目前消息嚴密封鎖,跑了誰不得而知,也禁止外人探視。但坊間四處流傳,關在其間的大盜餘斌品逃走了。

如果緯蒼然想逃,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但就怕這死腦筋的東西寧死也不逃。雷冰無可奈何地想。

正在鬱悶著,背後有腳步靠近,那腳步極輕,如果不是雷冰已經漸漸養成了隨時隨地全神戒備的習慣,還真注意不到。她並不回頭,做好了直接反手揍他娘的的準備。

“警惕性好高,看來沒白給我做這麽一段時間的跟班。”身後的人說。

“你沒死啊!”雷冰一時間連高興都忘了。她簡直難以想象,黎鴻是怎麽從黎耀的魔掌中逃出來的。

回過頭來一看,還真是黎鴻。不過他已經穿上了一身尋常平民的服飾,和他往日比戲服還要花花綠綠的惡心裝束大不相同,真讓雷冰有點不適應。

“您還真是洗淨鉛華呢。”她甚至顧不上打聽一下對方如何脫困的,抓住時機先譏刺一句。

“可是你現在的扮相,隻是換了個發型,我相信稍微有點眼力的人都能認出你來,”黎鴻大搖其頭,“也就隻有你那麽大的膽子還敢招搖過市。”

雷冰哼了一聲,正想還嘴,忽然反應過來點什麽。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內心充滿著種種複雜的情緒:欣喜、憤怒、屈辱、羞慚。她大喘了一口氣,努力鎮定心神,慢慢問:“你的眼睛……治好了?還是其實一直能看到?”

“我曾告訴你們我的眼睛天生就盲了,但那並非事實。我的眼睛,是十五年前被我大哥黎耀用慢性毒物弄瞎的。後來我想法子治好了,卻一直偽裝瞎子,否則的話,早就沒命了。”黎鴻淡淡地回答。這話又讓雷冰的心顫抖了一下。

“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離天黑還早著呢。”他接著說。

雷冰聽著“離天黑還早著呢”這句話,似有所悟;再想到黎耀的歹毒,心裏一陣同情,倒也顧不上去怨恨黎鴻欺瞞她了。她一麵走一麵問:“其實,被黎耀抓住的那個才是假的,而我從車裏救走的,卻是真的你,對嗎?你連我也騙過去了,就是為了設這個局,讓黎耀以為他抓住了真的,對嗎?”

“我的演技還不錯吧,”黎鴻淡淡一笑,“我可不是隻會扮演紈絝子弟的。”

“但是替身確實存在,在酒樓裏被抓走了。你那天晚上和我說的,替身的眼睛被你弄瞎,是真是假?”

黎鴻沉默了一陣,最後答非所問:“我大哥用殘忍的手段對待我,我也不得不學一點他的殘忍,否則怎麽能和他抗衡。”

雷冰不再說話,跟在這個雙目有神的黎鴻身後,隻覺得他已經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自己半點也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又一次想到了,所謂夥伴,其實與什麽友誼、正義、是非、道德都毫無關係。很多情況下,夥伴們隻是碰巧站在同一條船上、所以才成為夥伴,而已。

僅此而已。

這個局的確是黎鴻精心設下的。在那一場酒樓之戰中,死的隻是無關緊要的手下,他的精銳幾乎沒有損失。而現在,他就像一個終於等到了機會的賭徒,準備把自己的賭注都押下去,而時間,就在今晚。

“不能讓他有時間反應,”黎鴻解釋說,“一定要速戰速決。而且今晚有個很好的機會。”

這個所謂很好的機會是,黎耀作為黎氏的族長,已經宣判了黎鴻的罪行,其中包括“勾結外人、欺瞞族長、篡逆家產”等等,無論哪一條都夠得上家法從事了。而今晚,就是黎鴻被押赴黎氏宗廟處決的時間,為了提防黎鴻的黨羽去劫他——這種可能性極大——黎耀必然會帶大批人馬跟隨在身邊,他府中所藏的那個秘密,防衛就不會那麽嚴密了。

當然,雷冰知道,那個即將被處死的“黎鴻”是假的,不會有哪怕一隻耗子跑過去救他。這個可憐的替身,先被黎家老二常年囚禁並毀掉雙眼,再被黎家老大取走性命,這輩子真算是交代在了黎氏手裏。雷冰隻能迅速地扭轉思緒,以免在此關鍵時刻莫名浮現出對黎鴻的恨意,壞了大事。

黎府的防衛果然空虛,黎鴻這次帶在身邊的人數量雖不多,卻個個都是忠誠的死士。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搶奪黎耀所藏的那個秘密,以便為黎鴻爭取到唯一可以用來要挾黎耀的資本。

連黎鴻本人也是在哥哥執掌家政後第一次進入他的住所,所以略顯緊張。但當突破到曾在山頂見過的那一座巨大的石屋時,他一下興奮了起來,眼看著多年來一直想要達成的心願就在眼前,冷靜如黎鴻,也禁不住手微微發抖。

“進去!”他大聲發出號令,並且當先衝了進去。雷冰很擔心他被偷襲,不過好像並沒有什麽事發生。

從山頂看下去畢竟很難瞧得準確,雷冰發現,石屋比她印象中的還要高大寬闊,事實上,這座屋子基本上占掉了整個黎宅的三分之一麵積。

如黎鴻之前所打探到的,屋內什麽怪異之物都沒有,隻是擺滿了桌椅,坐在桌前的都是一些埋頭苦算的讀書人。他們顯然在經年累月的日常運算中已經進入了麻木不仁的狀態,黎鴻的手下人好大聲勢闖進來,他們也隻是抬頭看上一眼,隨即低下頭去,繼續忙碌著運算,似乎這些麵帶殺氣的不速之客與他們毫不相幹,即便這些人要屠殺他們,也聽之任之、請君自便。

而他們運算的器械也不是常規的算籌之類,而是一個方頭方腦的開口木盒,裏麵豎著一些銅棍,彼此通過齒輪相連接。雷冰好歹也算出生於星學世家,這樣的計算工具卻從未聽說過,看這副很有學問的外表,也許真的可以一個頂二十個人工吧。

黎鴻的副手有條不紊地分派人手堵住所有出口,安排崗哨,要讓這些人肉算籌們一個都跑不掉。黎鴻自己走到他們中間,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撥弄麵前的計算器械。此人頭腦聰穎,對於算學原本有不少涉獵,但眼前這些人的手法奇特,讓他看不明白他們的計算方法,隻能歎口氣遺憾地走開。

“這些東西看來我這樣的笨人是沒辦法弄明白了,”他隨手摸了摸身邊的器械,哈哈大笑起來“好在隻要有別人來幫我弄明白就行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滿足感,這樣的神情在他尋歡作樂的生涯中也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是假的,隻有這一次,當他發現並劫奪了兄長的秘密、在多年忍辱負重裝瘋賣傻之後終於占得上風時,才第一次顯得那麽真實,那麽發自內心。那是一個被仇恨和痛苦緊緊束縛的靈魂,一個時時刻刻把自己套在假麵具裏的靈魂,十五年來第一次暢快地發出歡笑。

同樣的,這大概也是他在眼睛被自己的親哥哥毒瞎後,十五年來頭一次放鬆警惕,這隻是發生在一刹那間的事情,但通常情況下,致命一擊都是發生在一刹那。

雷冰恰恰也在這一時刻發現了不對勁,她正好順著黎鴻的手看過去,卻不小心注意到了那張桌後所坐著的書生。該書生皮膚蒼白、臉色憔悴,的確像是多年不見陽光的人——然而他的手卻不大對勁。

那雙正在撥弄著計算器械的手粗短有力,並且很穩當,半點也不像是一雙讀書人的手,倒似是常年習武的角色。雷冰心頭一緊,一個極度可怕的猜測在腦海裏冒了出來。

然而已經晚了。她還沒來得及張口示警,那個“書生”突然伸出雙手,一把捏住黎鴻的手腕。與此同時,靠他最近的五六名書生同時暴起,分襲黎鴻的全身各處要害。黎鴻總算反應奇快,用力掙脫了對方的手,但手背上已經留下了幾個極小極細的小圓孔。

那是早已準備好的毒針。黎鴻反抗了幾招,身上就開始綿軟無力,很快被製服。而他的手下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就在黎鴻遇襲時,所有剛才還一副半癡不呆模樣的書生也都突然間變了樣,個個展露出不俗的武藝。他們猝然發難,而對手毫無防備,頃刻間就占據了先機。片刻之後,包括雷冰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束手就擒。

黎鴻中毒後昏昏沉沉,似乎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雷冰卻已經在心裏喊了幾百聲“糟糕”了。黎鴻機關算盡,最後卻反而把自己算進了黎耀的圈套裏。黎耀一定早就識破了自己抓住的那一個是假貨,卻不動聲色,故布疑陣,把所有的書生都提前轉移了,安排上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在此守株待兔。為了讓對方打消懷疑,他甚至不惜損毀那些一望而知非常貴重的計算器械。最後果然如他所料,黎鴻自己帶上全部精銳前來送死了。這真是一場完敗。

她終於真正意識到了黎鴻和黎耀之間的差距。黎鴻已經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了,但他的一切行動似乎都在黎耀的預料之中。看來黎氏的家長,還真的非黎耀莫屬。

雷冰歎息著,感慨著,直到黎耀走進來。雖然已經把黎耀作為假想敵那麽久了,也曾多次和他的爪牙打交道,但這才是她第一次見到此人的真容。

第一印象是,黎耀和黎鴻長得很像,除了身材更矮並略顯蒼老外,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仔細看下去,黎耀的目光中隱隱包含著愁苦,和他在生意場上的成就很不相稱,更像是一個仕途不如意的讀書人。雷冰努力想要在他身上找到一點老奸巨猾的樣子,可惜還是失敗了。

看來這才是個真正的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雷冰得出了結論。

黎鴻見到兄長出現,精神立刻集中起來。他用極度仇恨的目光瞪著黎耀,黎耀迎著他的目光,走到了他跟前。

“你的這一番計謀,險些就騙過我了啊,弟弟。”黎耀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一般生意人那種或粗豪或沉穩的語調,倒像是一個潦倒青樓的頹廢詞人正在感懷悲秋。

“你是怎麽看破的?”黎鴻冷冷地問,“在這一點上,我認栽,沒想到如此苦心謀劃,還是不及你。”

“不能這麽說,”黎耀苦笑著回答,“其實你的計謀本沒有錯,錯在你物色的替身。”

“我的替身?”黎鴻一怔,“我本以為你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偶爾見一次也不過說上兩三句話就分手,你應該分辨不出相貌上的細微差異。”

黎耀歎息:“我的確分不出來,除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眼睛。”

黎鴻不解,黎耀搖搖頭,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你別忘了,你的那雙眼睛是被我毒瞎的。這麽多年來你裝作不知道,我也裝作不知道你知道,但我們兩人對真相都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黎鴻哼了一聲。於他而言,這件事情實在是心頭仇恨的根源,聽到黎耀以那樣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如何能不發怒?

“不如何,隻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眼睛並沒有瞎。”黎耀此言既出,黎鴻和雷冰都是麵色慘白。

“因為壞事是我幹的,我才會一直對後果耿耿為懷,”黎耀說,“我也許記不住你的臉長得什麽樣,但我一定記得你的那雙盲眼。知道我後來怎麽發現你的眼睛又被治好了嗎?就是注意到了眼珠子的色澤不對——上麵本來應當有毒藥的淡綠色,顯然你在偽裝的時候忽略了這個細節,以為盲眼都是差不多的。這次你的替身別的地方都像,那雙眼珠子卻是真瞎……我如何看不出來?”

黎鴻怒吼一聲,就想撲上去,但他的身體已經被牢牢捆住,這一下隻能徒勞地令自己滾倒在地上。黎耀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雷冰敢肯定那絕對是憐憫的眼神——揮揮手,命令將兩人都押下去。

“你這種偽善的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臨死前也算開眼了!”雷冰忽然冷冰冰地撂下一句。

黎耀看了她一眼,寬容地笑笑,並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