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踏上宛州土地的那一刻,君無行深深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直被囚禁在鐵籠裏的鳥兒,總算是他大爺的被放出來了。其實宛越邊境一帶的區域,在一般人眼裏仍屬蠻荒之地,但君無行已經感覺像是進入了天堂。

“瞧你這點出息。”邱韻看著他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微微搖頭。

君無行手裏托著個紙包,裏麵透出燒雞的香氣。看來他已經饞得不行,但為了在邱韻麵前保持體麵,強忍住沒有當街大嚼。

“越州哪兒有這麽上好的宛南燒雞啊……”他近乎陶醉地說。回過頭來見到邱韻的神情,他不禁歎氣:“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打動一下您老麽?”

他與邱韻一路同行至今,已有幾個月,天氣都開始逐漸轉涼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任然沒有絲毫的進展。這個女人善解人意,卻從來不肯讓別人了解自己的心意。每一次君無行試圖和她做一些深談,都被她巧妙地把話題避過去。她就活脫脫像是一個戲台上的戲子,在那些光彩照人的油彩脂粉之下,無人知道其真麵目。

不過看來此人的死皮賴臉功力若說天下第二,無人敢認第一。雖然並沒有什麽機會,他仍然是成天言笑不拘,不斷地和邱韻說話,也不怕對方嫌煩。邱韻倒是耐心十足,隨便他說什麽都聽著,並且會不斷恰到好處地回一兩句,表明她在認真傾聽。

“其實我覺得,你要是做殺手,說不定會比秋餘還出色。”這一天晚飯時,君無行忽然說。兩人坐在一個路邊小店裏,門外的灰塵毫不客氣地往門裏擠。

“為什麽?”邱韻並沒有抬頭。

“我聽說,僅僅是聽說啊,”君無行說,“最優秀的殺手總是能掩蓋起自己的真麵目,讓別人完全無法了解他。”

邱韻並不生氣,也沒有搭腔,但君無行還是厚著臉皮繼續說:“人的心情就好比桌上的這隻燒雞,總要分享給他人,才能得到快樂嘛。”

“那麽,你不妨把燒雞分享出去,”邱韻把手往周圍一擺,“這店裏人數雖然不多,但你這隻燒雞一分,能剩個雞屁股就不錯了。再說……”

“再說什麽?”

“既然分享燒雞就能得到快樂了,那又何必還分享心情呢?”

君無行灰頭土臉,還想做點掙紮,表情卻忽然間僵住了。邱韻發現了他的異常:“你怎麽了?”

君無行噓了一聲,目光越過邱韻,向前看去。他是對門而坐,方才正在說話時,看到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走了進來。此人膚色黝黑,身材瘦長,君無行過去隻是見過一麵,但他記憶力驚人,已經想起了這是誰。

——這個人就是君無行和雷冰與黎鴻初次相遇時,隨侍在黎鴻身邊的一個人。他並沒有參與之前的圍攻,而是在之後三人的秘密會麵時才出現,顯然是黎鴻的親信之一。此時他孤身一人出現在這個距離南淮城不到百裏的地方,不能不引起君無行注意。

君無行簡短向邱韻解釋了一下,看著那瘦高個買了幾個饅頭後匆匆離開,忙起身遠遠跟在後麵。此人顯然是餓急了,一路走一路狠命把饅頭往嘴裏塞,君無行甚至聽到他噎住了的咳嗽聲。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大概是在被人追擊,正在逃命。

黎鴻的手下被人追……是什麽人追他呢?君無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放緩了腳步,索性讓此人脫離他的視線。

果然,沒過多久,追兵便出現了。君無行閃到路旁,讓過他們,然後尾隨在他們後麵。追兵隻有一人,但從腳步可以看出,都是武學深湛的高手,但兩人貌似並沒有什麽跟蹤經驗,距離保持得相當不好,也不知道隱蔽。

“他們根本不需要遮掩了,”君無行皺著眉頭,“擺明了就是要直接追上去動手。”

“所以那個人才一路走一路吞饅頭,”邱韻說,“打定主意要趕緊恢複體力和他們打架了。”

君無行停住腳步:“那家夥已經不逃了,咱們有熱鬧瞧啦。”

他帶著幸災樂禍的嘴臉,同邱韻尋覓藏身之所。但此處已是荒野,要找到能隱蔽自己的東西還真不容易。等找到一個小土坡縮身於後,兩邊已經動上手了。

被追逐者雖然身材瘦削,所用兵器卻是一對沉重的銅錘,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袖子卷到了胳膊上,露出的肌肉分明也是鬆弛無力,和他正在使用的兵器和招式配起來,說不出的怪異。

“這是個魅,”君無行低聲說,“可能是凝聚成型時不大成功,肌肉的形態和人類很不一樣,不過力量倒是很足。黎鴻的手底下,看來也招募了不少異士啊。”

與這個魅搏鬥的兩名對手一個是名劍客,另一個則是長於操縱金屬的裂章術士,兩人之間的配合相當默契。那名裂章術士不斷使用秘術增強劍的硬度,本來錘劍相擊,輕薄的劍應當吃虧,但數招過去,銅錘上居然被磕出了不少小缺口。

而這位裂章術士也伺機偷襲,不時遙遙操控魅手中的銅錘,幹擾他的招數。不過魅族本身就是由精神遊絲凝聚而成,原本是九州各族中精神力最強的種族,但是一麵動用武力,一麵還要與秘術對抗,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與裂章術士配合的劍士下手毫不容情,招招狠辣,他隻能橫過雙錘,以防禦為主。好在雙錘本來遮擋麵積較大,隻許稍許移動,就可以護體。但這樣隻守不攻,畢竟處於劣勢,而精神力的過度消耗也讓他有些難以為繼。又占了幾回合,他腳步稍慢,小腿被削中一劍,登時血流如注。

“你不出手幫他嗎?”邱韻問。

“先讓他受點傷,”君無行滿不在乎地說,“畢竟我和他的主子也隻見過一麵,他不一定信任我,何況這種死士骨頭都硬,單純施恩,他未必吃我這一套。但一會兒要是他傷到行動不便,就非得求助於我了,到時候想甩掉我也難。”

邱韻微笑:“你還真是一肚子壞水。”

說話間,戰局又起了變化。魅眼見形勢不利,將心一橫,突然間改變了戰法,不再防守,而是近乎搏命地上前猛攻。劍士與裂章術士看來都猝不及防,一時配合失誤,長劍被一錘砸成兩半。

魅心裏一喜,手中招式更見猛烈,那一對大錘在他手裏渾似沒有分量,而劍士手中隻剩下一柄斷劍,左支右絀,眼見不敵。君無行遠遠望著魅的淩厲招式隻攻不守,微微搖頭:“天下被秘術師幹掉的武士,大概都是這麽死的吧。”

果然,正當魅全力攻擊劍士、意圖速戰速決時,站在遠端的裂章術士卻已經悄悄行動起來。他使用秘術操控著地上斷掉的劍刃,那斷刃猛然間從地上飛起,直插魅的後背。魅倒是臨危不亂,回過左手中的銅錘一擋,錘劍相交,他的身體當即一抖,手中的招式立見停滯,劍士卻迅速進擊,斷劍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腹。君無行知道,那斷刃上附帶了裂章係的雷電術,魅一時輕敵,被雷電擊中,導致了短暫的無法動彈。

但那個魅頑強非常,恍若沒有痛覺,右手銅錘重新舞起來,啪的一聲,已經將劍士的頭顱砸得粉碎。他回過身,就帶著插在小腹中的斷劍,向裂章術士追去。術士慌了手腳,轉身便逃,魅重傷後腳步不靈,看看追之不上。

然而術士並沒有跑出多遠,腳步就像方才魅被電擊那樣一下子停住了。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體內的雷電之力突然間發生了衰減,仿佛是被別的什麽力量吸走了一樣,他試圖抗拒這股力量,但越是催動精神力,被吸得就越快。

一個穀玄術士!他的腦子裏刹那間反應過來,隻有穀玄秘術能這樣消解他人的精神力。他連忙收斂自身的力量,以便與之相抗,卻偏偏忽略了身後還有一個窮凶極惡的追兵。略一遲疑,魅已經趕了上來,從後一記猛擊,把他的脊椎打成了數截。他之前與那劍士合力對付敵人,一者武力、一者秘術,沒料到自己死時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魅停住腳步,艱難地喘息幾口,回身大喝:“哪位在暗中相助?請現身!”

君無行從藏身處跑出,想要扶住他,但他已經支撐不住,軟軟地坐在地上。他艱難地抬起頭,看了君無行一眼:“我見過你。我主人曾邀請過你。”

“沒錯,”君無行檢視了一下他的傷口,“你已經離死不遠了,我們長話短說吧。發生了什麽事?你主人現在怎樣了?”

魅苦笑一聲:“我的主人……他的異心暴露,已經被黎耀捉住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隨我而來。”

他隻來得及說完這一句話,生命便已走到了盡頭。他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漸漸變得輕飄飄沒有分量,骨骼、肌肉、毛發開始消失,猶如慢慢化開的濃霧。當他的精神完全毀滅的那一刻,身體也由此消失了。

君無行和邱韻麵麵相覷。兩人趕到下一座市鎮打探了一下,大致得知事情經過:黎耀遣黎鴻為他辦差,結果黎鴻半路上不知為了何故,居然想開溜,在一個由他的下屬經營的酒樓裏遁入了暗室躲藏,還故布疑陣安排了替身掩人耳目。然而黎耀的手下經驗豐富,找到了暗室,仍然把正主甕中捉鱉逮了個正著。君無行留意詢問了黎鴻身邊從人們的下落,得到的回答不容樂觀。

“聽說都被殺了,”被問者滿不在乎地說,“黎大公子的手段可毒呢,斬草必然要除根。”

“但願她沒和黎鴻在一起,”君無行喃喃自語,“所謂傻人有傻福。”

邱韻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朋友既然這麽多年來躲過了無數追殺,想來這一次也不會有事,放心吧。隻是……這樣一來,一個可資借用的臂助就沒了。我想這世上不會有比黎鴻更了解他哥哥的弱點之人了。”

“我也正鬱悶著呢,”君無行歎氣,“沒有了黎鴻,我們怎麽接近黎耀呢?”

他以手托腮:“我去越州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情。今天還打聽到,幾個月前,有一個羽族的官差借辦案為名,刺殺了一名羽人叛逆,聽說那個人和黎耀來往密切。唉,看來什麽事情都和黎耀脫不開幹係。

“那個人好大的膽子,”邱韻若有所思,“敢在黎耀眼皮底下殺死他的重要眼線。他逃脫了嗎?”

君無行搖搖頭:“被抓了。似乎是等著秋後問斬,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