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越獄·賭局 1、

南淮城的秋季總是給人一種凝滯的感覺。當盛夏的暑熱漸漸散去,秋的腳步臨近時,那懶洋洋的日光照得人們仿佛連腳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不知為何,緯蒼然一直沒有被處死,據說是因為國主下令,要從他口中問出更多的情報,畢竟虎翼司派出來的人員已經夠得上高級間諜的標準了。當然雷冰知道,想從這個人嘴裏問出點什麽無異於癡人說夢,不過倒也暫時鬆了口氣。然而不掀翻黎耀,她終於也沒能想到有什麽法子把他撈出來。

人言換季的時候最容易傷風感冒,雷冰不信,於是為了這個不信付出了代價。傷風感冒看起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但不管什麽神醫神藥都沒辦法給你迅速治愈,所以她隻能躺在**鬱悶。

黎鴻過來看望她,帶來一堆時鮮水果,其中居然有加急快馬送來的寧州特產,讓雷冰一時半會兒也難免羨慕真正的有錢人。等她吃完了半個瓜,黎鴻輕描淡寫地說:“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兒?”雷冰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大哥不知道怎麽的,似乎是突然開始重視我了,”黎鴻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委派我到宛南的白水城,替他處理一筆生意。”

“這是什麽意思?”雷冰很意外,“這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肯定不是好事唄,”黎鴻依然懶洋洋地說,“我隻能確定一點,他一定對我產生了疑心。我大哥做事,一向雷厲風行,這麽做的目的,要麽是為了把我支開、他好在南淮城搞點什麽;要麽就是想要在半道上把我除掉。也許就是那天夜裏我帶你到山頂,被他發現了。”

“那怎麽辦?”雷冰將手裏剛撚起來的葡萄一扔,“我們是不是得和他幹一架?”

黎鴻捏捏鼻子:“除了打架你還能想到點什麽……不必想打,沒有勝算的。”

“那怎麽辦,幹等著他把你幹掉?”雷冰急了。黎鴻搖搖手指:“別著急。越是危險的境地,越不能著急。”

“不著急也總得有應對措施啊,”雷冰嘀咕著,“難道坐以待斃?”

“誰說坐以待斃?”黎鴻笑笑,“我們要在路上行走,充其量算作行以待斃。”

“坐馬車也算坐!”雷冰非要在口頭上討點便宜,“不過你說‘我們’,意思是我也得跟你同去?”

“免得你留在南淮搗亂!”黎鴻板著臉說。他隨即感到雷冰身上散發出一陣殺氣,忙改口:“其實我是需要你幫我忙。真要打架的話,你的功夫還是很不錯的。”

“這還差不多。”

雷冰雖然嘴硬,走在路上時才感到深深的不安。黎鴻為了繼續偽裝,除掉雷冰等寥寥幾個貼身跟班外,身邊並不能帶自己暗中培植的好手,而是任由黎耀指派人選,這使得他的一切行動都處於黎耀的監控之中。

不過黎鴻始終不慌不忙,在雷冰看來是胸有成竹,在外人看來是十足草包。他一路上不斷唧唧歪歪地挑剔著隊伍行路太慢,這樣豈不會貽誤商機你們真是群廢物;隊伍速度加快他又會更大聲地抱怨,你們這麽急幹什麽前麵有骨頭等著你們去啃嗎?總而言之橫豎都是黎二公子有理。不過這幫所謂從人倒是耐心得要命,二公子說走就走,說停就停,沒半句抱怨。然而不管黎鴻要跑到什麽地方,他們一定會不遠不近地吊在屁股後麵。

“這幫人都是老手,”雷冰感慨說,“沉得住氣,隨便你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讓你溜掉。”

黎鴻淡淡地說:“那是自然。我溜掉了,他們的腦袋就得溜掉。”

雷冰默然不語,隻能暗中戒備。但對方一點都不著急,轉眼走出三天了,也沒有動手的跡象。白水和南淮相距不遠,盡管黎鴻沿途拖延,眼看也就快要到了。難道黎耀其實並未安什麽壞心?她有點糊塗了。

如是平安進入白水城。城如其名,白水雖然繁華程度不及南淮,卻由於依江而建,常年都籠罩在淡淡的水汽中。在白水城裏說話,都不得不扯著嗓門,否則在隆隆的水聲中根本聽不清。

“耳朵都要震聾了!”雷冰在黎鴻耳邊喊道,“晚上怎麽睡覺啊?”

“我比你還慘,”黎鴻聳聳肩,“別忘了我們瞎子耳朵比你們靈光。”

雷冰無話可說。不過到了夜間就寢時,她卻從那煩人不已的水聲中隱約聽到隔壁傳來的門響——看來黎二公子壓根不打算睡。無論在什麽地方,尋歡作樂都是他的生活主旋律。雷冰歎口氣,懶得去管,但她很快想到:在燈紅酒綠之所,喬裝改扮後製造一點混亂,弄死黎鴻是很輕易的,而且還可以推卸責任。難怪這幫孫子路上不動手,一定要進入白水呢。

她一下子睡意全消,趕忙追了出去。秋夜的涼意混合著彌漫於全城的水汽,讓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到揉完眼睛,黎鴻的馬車已經消失於霧色中,她也不好在人類的地方貿然起飛。好在白水城小,很容易打聽到最著名的娛樂場所在什麽地方。

邊問路邊前行,當找到那座叫“白水苑”的酒樓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輛華麗得很紮眼的馬車。然而還沒跨入酒樓的門,她忽然發現幾個矯健的身影從不同的方向直接竄上了二樓,破窗而入。

她直覺到此事和黎鴻有關,左右看看,趁著夜色掩護拖過一個路過的男人,將這個倒黴蛋打暈,然後剝下他的衣服穿上。她把頭埋得低低的,偽裝成酒客混了進去,隻見酒樓裏一片混亂、碗碟碎片與酒水湯汁飛濺。很快兩具屍體從二樓上摔下來,啪地砸在大堂地麵上,雷冰從服色認出,這是黎鴻的兩名貼身保鏢,功夫不弱,但此刻都已成了挺屍。

果然和黎鴻有關!雷冰幾乎就想衝將上去,幸好在這些日子經曆諸事後,她的頭腦已經冷靜了許多。她裝作看熱鬧的,粗著嗓子向旁人打探發生了什麽。

酒客們大多茫然,好在有一個剛從樓上連滾帶爬逃下來的胖子正在驚魂未定地講述著:“……那個瞎子的兩個跟班,喏,就是現在躺地上那兩口,就和瘋了一樣,突然就出手殺自己同桌的同伴。真殺哪!下手可狠咧!那個瞎子更不得了,趁著他們打架,推開窗戶就跳下去了!也虧他眼睛看不見還認得那麽準……”

“他幹嘛?要尋短見嗎?”雷冰故意茫然地問。

“才不是!”胖子把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樓下早就被備好了一輛車,他正掉進了車裏,然後馬車飛也似的跑了!”

雷冰陪著大家亂哄哄議論幾句,聽清楚了馬車的去向,隨即不動聲色地溜出去。剛一出去,她就不顧一切地凝出羽翼,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高飛而起。

一路緊追下去,她終於找到了逃亡的馬車和馬車後窮追不舍的追兵們。馬車的速度畢竟不如快馬,雖然先發,此時已經被追上。眼見著馬車已經被勒住,那些寒光閃閃的兵器就要捅到車裏了,雷冰毫不猶豫,張開了弓。當地麵上的殺手們聽到弓弦響時,反應已經晚了。

這就是人類即便到了和平年代也始終對羽人心懷畏懼的原因。地麵上的人再有力量,麵對著居高臨下的攻擊總是應對乏術,況且羽人向來以弓術精湛著稱,高飛遠射,很少失手。

第一名被殺死的追擊者正在砸破馬車的板壁。這是個肌肉糾結的大力士,一拳砸下去,木板應聲而裂,然而第二拳剛剛揮出,他就大吼一聲,栽倒在地上。

一支箭,一支長箭,正插在他的後腦上,箭頭已經沒入了頭顱中。他身邊的同伴隻是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沒反應過來,第二支箭射入了這名同伴的頸部要害。

第三支箭射出時,下方的追擊者們已經有了反應,忙拿好武器準備格擋。但飛在半空中的羽人身法實在太過靈活,出箭又太過迅速,而且最糟糕的是,那永不消逝的水聲打擾了他們對弓弦響的捕捉。轉眼之間,又有兩三人中箭受傷。

人們不得不紛紛縮身於馬車之下尋找掩護,這卻正中了雷冰的下懷。她突然俯衝而下,從已經被砸破的車廂裏拖出黎鴻,在人們攔截之前,已經迅速飛遠。下方的人們隻能空咋呼,卻也無力追趕。

雷冰飛了一陣,感覺氣力耗盡,隻能落到地上,收了羽翼。黎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雷冰卻不管不顧,扳過他的頭仔細看了看:“真像,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你說什麽?”黎鴻一呆。

“我說黎鴻這個替身選得真不錯,”雷冰大聲說,“簡直和他的真人長得一模一樣。”

眼前的“黎鴻”愣了半晌,嘟嘟噥噥地說:“你……你怎麽猜出來的?”

這說話的口氣可就露餡了,真正的黎鴻從來不會用如此猶疑不定的口吻說話,何況此刻他的身體正在像篩糠一般抖動著,顯然是個很膽小的家夥。雷冰歎了口氣:“我隻是覺得黎鴻不會用那麽笨的辦法來逃跑。這樣怎麽可能跑得掉?”

黎鴻的替身歎了口氣:“既然已經知道我是假的,那你為什麽要來救我?”

“因為我要把這場戲做足,”雷冰回答,“人人都知道我是黎鴻的貼身跟班,如果我不顧一切來救你,總能影響一點對方的判斷吧。”

“那你能不能救我逃走?”替身的語聲中充滿了求生的期待。

雷冰哼了一聲:“我會盡力做戲救你,但即便你是真的黎鴻,我也不能保證能救得了你。”

替身一臉苦相,好在他雙眼已盲,看不到雷冰那不屑的神情。但過了一小會兒,他反而鎮定了下來:“既然如此,那就隻好等死了,反正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等死。”

不等雷冰發問,他就唉聲歎氣地解釋說:“我被他選中做替身,已經有快十年了。我常年被關在一座小院裏,除了每天曬曬太陽以便保持和黎鴻膚色一致,其他地方一步都不能去。”

雷冰聽著這話,不由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但這假黎鴻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她心頭一震:“何況走出去又有什麽用?眼睛也被他弄瞎了,什麽都看不到了。”

“你……你不是天生眼盲?”她急忙問。

對方苦笑一下:“你覺得黎鴻的運氣能有那麽好?找到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還碰巧也是個瞎子?”

說到“瞎子”兩個字的時候,他的怨毒之意已經不可抑製。雷冰默然無語,腦子裏一片亂紛紛的。一直以來,她都在下意識中把站在同一陣線的黎鴻當作“好人”,而黎鴻對她也還確實不錯,始終以禮相待,未曾輕慢。此時見到這個無辜受罪的替身,她才反應過來:黎鴻和乃兄一樣,絕非善類。雖然她也明白互相利用的道理,但看著這個替身那雙灰蒙蒙的眼珠子,她仍然抑製不住心頭的怒意。

如果這位替身的雙眼好使喚的話,他將會看到眼前這個女子聲音的“中年男人”緊緊握住手中的弓,咬緊了牙齒。可惜他什麽也看不到,所以隻能聽到最後的那一句話:“我盡力吧。救你逃走。”

其後的事情大大出乎雷冰的意料。她攙扶著這假黎鴻,老鼠出洞一般貼邊溜縫地向著城外逃去,但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開始還在猜測,莫非黎耀是想把他們引出城去再動手,省的費力在城裏搜尋。但是直到溜出了白水城,仍然沒有見到任何追兵。

“姑娘你真厲害!這麽容易就甩掉了他們。”假黎鴻奉承說。他目不能視物,耳朵倒是靈敏,所以雷冰的男人扮相並不能騙到他。

“我們並沒有甩掉他們,”雷冰慢吞吞地說,“是他們根本就不想來追我們。”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容我想想。”雷冰說。她捧著頭坐在地上,冥思了半晌,最後低歎一聲:“我明白了。黎鴻完了。”

“黎鴻完了?”替身一呆,“為什麽?”

“因為沒人來追我們……”雷冰沮喪地說,“這說明對方已經料到了你並不是真的黎鴻,所以並沒有把重心放在咱們身上。而且,敵人行事也是很謹慎的,即便猜到你是假的,按理還是會繼續派人來追。倘若完全不追,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

她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失望:“真的黎鴻,肯定已經被他們抓住了。”

“那我……”對方低聲下氣地問。

“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雷冰哼了一聲,“廢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