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一次走入塔顏部落的感覺十分怪異。並沒有什麽故地重遊的歡欣,有的隻是沉甸甸的期望和幾分物是人非的悲涼。

這個部落真的衰敗了,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衰敗了。這座曾經讓人讚歎不已的宏偉的地下城如今徒有其表,裏麵空空****的,已經不剩多少人了。往日叮當作響的製造聲消失了,曾將整個地下城照得燈火通明的火把也熄滅了多半,黑暗中偶爾傳來的微弱噪音,有若飲泣,襯托出塔顏部落如今的式微。

“你們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君微言喃喃地說,“就算是死了一個神算德羅,也不至於拖垮整個部落啊。我記得那時候雖然你們以星相學聞名,但製造工藝也是稱的上出類拔萃的。”他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掏出一隻銀質的小鷹,雖然很小,但形貌生動、栩栩如生,有著極精湛的手工。

“這玩意兒就是當時你們送給我的見麵禮,”君無行將護身符遞給哈斯,“它應該穿上一根鏈子,掛在脖子上做護身符,而我並不相信這種虛無的保護,並沒有戴上。但我確實很喜歡它的手工,所以總是帶在身邊。”

大嘴哈斯拿起那枚護身符,端詳了一會兒:“這可能是飛鳥梅倫做的,十多年前,他是全部落對鳥類最為癡迷的工匠,尤其擅長鷹的圖案。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別人也做不出這樣的水準了。”

“他是怎麽死的?”君無行問。

哈斯輕輕搖搖頭,默然無語。

見到阿絡卡時,那種悲涼感更為強烈。在君無行的印象裏,阿絡卡是一個河絡部落的精神領袖,無論何時都應當是威嚴的、尊貴的,有著居高淩下氣勢的角色,而塔顏部落的阿絡卡他也曾見到過。那是一個睿智而精力充沛的女河絡,對於部落中的許多事情都要親自過問。

但眼前的阿絡卡實在讓他大出意料。她的整個身體都萎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坐在一個特製的帶輪子的椅子上,雙手無力地搭在椅背上,全靠別人替她推動那椅子才能移動。當她的臉出現在光亮處時,可以明顯看出臉上那種不健康的浮腫與毫無血色的皮膚。

阿絡卡已經成為了一個廢人。

君無行小心翼翼地向阿絡卡致意,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原本打算,如果說理不通,就用激將法去刺激一下阿絡卡,說不定能行得通。可如今阿絡卡成了這幅模樣,這種法子怎麽用得出來?

阿絡卡微微一笑,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是不是看到我這幅模樣很失望,覺得你準備好的強硬方法都使不出來了?”

君無行一愣,也報以一笑:“我真是沒想到,您的頭腦還是和多年前一樣敏銳。”

“我的頭腦的確什麽時候都很敏銳,”阿絡卡的話音中隱含著某種憂傷,“但有時候,過於敏銳的頭腦反而會犯錯。我如果隻是一個平庸無勇氣的領導者,我們部落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君無行聽得出來,阿絡卡已經打算告訴他一些事情了,雖然不知會有多少,他仍是壓抑著興奮的心情,淡淡地問:“你所說的犯錯,是和我的養父君微言有關嗎?”

阿絡卡歎了口氣:“錯不在他,而在我。巨大利益的**是永遠存在的,但動搖的心靈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巨大的利益**,”君無行重複了一遍,“就是我養父向你求取的那樣東西?”

阿絡卡沒有直接回答他,雙目無意識地望著遠方,衰老的臉上充滿了迷惘:“你的養父……君微言……他真是一個魔鬼的化身啊。”

“君微言帶著你到訪我塔顏部落,大約是十七年多前的事情,”阿絡卡回憶著,“他是一位名聲卓著的星相大師,並且和我們的神算德羅蘇行私交甚密,德羅當年遊曆到中州時,據說君微言還專門設了盛宴,將中州、宛州許多知名的星相師請去與他會麵。兩個人的交情相當好。”

“當時他的到訪十分突然,離部落隻有三四天路程時,才在我們隱匿的信號樹上刻下記號。不過我們仍然盛情款待了他。”

“不錯,”君無行感慨說,“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河絡美味,至今難忘啊。”

哈斯並沒有翻這句:“朋友,如果你希望從阿絡卡那裏問到些什麽,就最好別打岔提那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君無行聳聳肩,不再多嘴,阿絡卡咳嗽了幾聲,看起來身體狀況相當不好:“按照他的說法,他是來和德羅交流切磋的。雖然我們部落並不願太多和外界接觸,但君微言這樣身份的,自然可以例外。所以你們住了下來,君微言和德羅每天都幾乎同吃同住,事情表麵上看來很平靜。”

“但是幾天之後,德羅來找我了。他吞吞吐吐、閃爍其詞,繞了很大的圈子也沒說出他究竟想幹什麽。我有些生氣,斥責了他幾句,說在真神麵前,無論什麽話都可以說出來,至於是對是錯,交由神去判斷就行了。他這才告訴我,他希望能解除封印,閱讀我部落最大的秘密。”

“我知道,是那份神啟。”君無行說。

這一句哈斯倒是譯了,阿絡卡有些意外:“這是誰告訴你的?”

君無行告訴了她關於王川、也就是長劍布斯蘇行的死訊,並且拿出了布斯的遺物——那枚部落徽記,隨即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眶中閃動著淚花。阿絡卡的身子輕抖,似乎是想站立起來,但終究沒能挪動分毫:“布斯是對的。他並不是部落的罪人,這麽多年來,他所遭受的是不應該加到他身上的罪過。”

君無行有些苦澀地說:“的確,我的那位養父,是個心機極為深沉的人,給他看神啟,絕對是錯誤的選擇。”

阿絡卡的頭部微微晃動一下,表示搖頭:“不,我並不是指的這個。我的意思是說……”

她沉吟了許久,有些猶豫不決,哈斯明白她的意思:“阿絡卡也許願意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但我作為一個普通的河絡,並沒有資格同時分享。”

君無行冷笑一聲:“你告訴她,等到部落徹底滅絕時,所有的秘密都保證不會被任何人知道,那樣是不是最好?”

哈斯很為難,但君無行的目光不容他抗拒,最後還是苦著臉將他的話譯了出來。沒想到阿絡卡並沒生氣,反而歎息一聲:“你說得對。等到一切都化為塵土時,就再也沒有挽救的餘地了。”

她接下來說出的話令君無行震驚不已,連哈斯譯出這句時麵色都很難看:“布斯根本就沒有燒毀神啟,因為那份所謂被封印的神啟早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凡人留下的筆記而已。我之所以懲罰他,正是為了讓這個秘密不至於泄露出去,讓部落子民以為神啟依然存在。”

“那已經是我們這個部落初建時的事情了,”阿絡卡講述著久遠的曆史,“九州是片不安寧的土地,在真神的注視下,發生過太多戰爭,幾乎沒有哪個河絡部落能夠始終保持過去的傳統。塔顏部落也是由多個被戰火摧毀的小部落殘餘合並起來的,比較巧合的,最初構成它的四個部落都有研習星相的傳統,因此倒也傳承了不少相關的知識。四個部落的星相學相互交融貫通,慢慢成為了一個獨特的流派,開始為外界所關注。”

“關於神啟,我並不強求你們外族人相信它,因為信仰本身就是絕不能強迫的,你就姑且把它當作一種遠古流傳下來的祖訓好了。我們河絡信奉真神,相信神啟能夠指導我們的身體和心靈……”

這番話幾乎和王川當時說的一模一樣,看來河絡都有這毛病,三句話不提到真神就難受,君無行仍然隻能耐著性子聽下去,幸好阿絡卡很快切入正題:“……大約在兩百年前,塔顏部落出現了一位難得的奇才。有人說他可以媲美一代星相大師古風塵。他在十四歲時就已經是全部落星相學第一人了,不過他最擅長的卻是算學。”

君無行聽到算學,喉頭蠕動了一下,哈斯奇怪地望他一眼,接著翻譯:“那個人在二十歲那年,遭遇到了一個無法解開的難題,那個難題天天折磨著他,令他吃不下、睡不著。那時候部落中人看著這位天才瘦得像骷髏一樣,都心急如焚,幸好一個月之後,他突然開始大吃大喝,下定決心要到九州各地遊曆,以便解開這道難題。雖然這仍然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但總比眼睜睜看著他死去要強。”

“於是他就開始遊曆了,走訪了九州幾乎所有有名望的星相師和算學家,這一去就是十七八個年頭。當他回來時,雖然年紀還不到四十,但是佝僂著背,滿麵皺紋,頭發也全都掉光了,看上去活像六十歲的老人,可想而知他這些年來所耗費的心力。而他回來之後,也並沒有和部落中人多說話,隻是讓他們到部落的防衛線之外,替他把行李搬進去。”

“那所謂的行李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雖然當時塔顏部落的位置還沒有現在這麽隱秘,偶爾也會有人類接近,但幾十個人類腳夫、每一個挑著滿滿兩大擔子東西,還是有點離譜。大家用騎鼠運了若幹趟,總算把東西都放進了一間空的大石室。隨後他就把自己關進了那間石室,不許任何人進去。同族們對他的奇怪行徑倒也習以為常,除了給他送飯,並沒有誰去打擾他。”

“倒是他主動出來過一次,居然找到了當時的阿絡卡,要求借閱神啟。這個要求對他的身份來說不算過分,阿絡卡雖然有些猶豫,但也希望他能借此在星相學上有所突破,終於還是答應了。但神啟並不允許他拿走,他隻能到密室中自行觀看,但需要阿絡卡在旁陪同。”

“這可糟糕了,”君無行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說,“他要是發起瘋來,神啟豈不是都完蛋了?”

“事實如此,”阿絡卡歎息著說,“那一天他剛剛被放進去不到半個對時,門外的衛士就聽到門裏傳出他的狂笑聲,那聲音歇斯底裏,完全失去了理性,而阿絡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意識到不對,趕忙違禁衝了進去,卻發現……發現阿絡卡已經被活活掐死!”

君無行微微搖頭,似乎早已猜到這個結局,阿絡卡的話語中充滿了悲傷:“而所有的神啟,全部被他撕成碎片,然後點火燒掉了。當衛士們製服他的時候,他嘴裏反反複複地叫喊著:‘都是假的,根本沒有真神,都是假的!’反複喊了幾十聲後,他也斷氣身亡了。但是在那些灰燼之外,還有一本小冊子,上麵是他的筆跡。”

“那本小冊子,想必就是後來被你們冒充神啟收藏起來的東西了?”君無行問,“那上麵記載的,一定也就是他這些年來所苦思的那道謎題了?那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你們會把它收藏起來?”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也是一切謎團、衝突、陰謀、背叛的起源。河絡天才的發瘋、君微言的苦心設計、星相師們的屍體、黎耀的追殺,都是這本小冊子而來。阿絡卡正準備回答,突然間一陣猛烈咳嗽,隨侍的河絡替她擦嘴,手絹上血跡斑斑。哈斯一臉地憂慮:“阿絡卡一直病得很重,剛才和你說了那麽久的話,已經夠累了。讓她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

君無行還沒回答,阿絡卡卻已經猜到了他剛才說的是什麽。她疲憊地呼出了幾口氣,對哈斯說:“我可能已經活不長了。這個年輕人,也許真的能幫助我們,所以我就算是累死,也必須說。”

哈斯眼裏含著淚花,不敢違抗命令,隻能點頭。阿絡卡思索了一陣,仿佛是不知該從何開始解釋,最後她問君無行:“你對星相學有了解嗎?”

這個問題可難於回答。要是在旁人麵前,君大師隻怕早就開始誇口了,此時卻隻能謹慎地說:“略知一些皮毛,不算精通。”

“那你聽說過關於星相學的幾條基本定理麽?”

所謂星相學三定律,指的是如下三條:一、星辰的運行都是可以推算的;二、星空之間存在一個使星辰力平衡的守恒量;三、星相師不可自算。這卻難不倒君無行。他雖不懂星相,搬出點詞條定律來唬人簡直是家常便飯,於是回答:“這個我知道。”

“對於第三定律,你有什麽想法?”阿絡卡又問。她的聲音已經放得很輕,哈斯要湊到她身前才能聽清她說了什麽。

“什麽想法?”君無行一愣,“我……沒什麽想法。星相師不能自算……就不能自算唄。”這三條定律一向隻是為星相師們所熟知,對普通人所想要詢問的星命沒太大用處,既然不能拿來蒙人,他雖然背的很熟,卻也就很少思考到這三定律的本質。此時阿絡卡猝然問起,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阿絡卡微笑著說:“沒什麽想法……沒什麽想法是好事哪。古風塵不就是想得太多才自己取走了自己的性命麽?”

君無行如受重錘,腦子裏一激靈,終於明白了阿絡卡提到第三定律又提到古風塵的原因。這位古代最為著名的星相學家,幾乎可以說是九州星相學的奠基者,最後是自殺身亡的,理由就在於他自己所發現的星相第三定律。這位一生都在探求星辰與人寰之間關係的大師,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中,卻恍然發現——自己縱使能推演天地,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因為任何星相師對自己星命的推演,都會無法避免地將自身也作為一個基本元素,放入到計算體係內。此後每計算任何一件事,這一元素都會因為星相師精神的變化而產生擾動,導致完全無法計算。可憐的古風塵,發現自己無論攀登到怎樣的高度,也隻能忍受命運擺布,偉大的星相師一怒之下選擇了自殺。

“那位河絡族的天才……他所遇到的無解難題,也是這第三定律麽?”君無行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他已經隱約想到了其中的關竅,真相正在露出它無比猙獰恐怖的麵貌。如果一切都如他所猜測的話,養父所付出的代價,也許再怎麽沉重都一點也不過分。如果第三定律真的已經被破解,那麽……

人們將有可能精確地預測自己的命運和未來。而一旦這一成果散播開來,會給九州眾生帶來怎樣的衝擊和困擾,君無行幾乎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