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預謀·命運 1、

雷冰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這麽發奮過。她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棍,一向不好讀書,為此沒少被老娘數落。

“爺爺那麽大學問有什麽用,還不是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雷冰用一句話就把老娘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從此聽之任之,眼看著一個大姑娘出手就能把十多個青壯男子打得滿地亂爬,隻能徒歎奈何。

但如今她的腦子卻飛快地運轉起來。她要擊敗黎耀,解救緯蒼然。而且這次行動和以往不同——她絕對不能失敗。一旦她失敗了,即便自己活下來,緯蒼然的性命也沒指望了。

她強迫自己收攏心神,把以往的任性、衝動、無所謂的性子都徹底壓住。這不是從天啟城裏揪出一個區區君無行那麽簡單,她所麵對的,幾乎就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在這樣一種全神戒備的狀態中,她發現,雖然緯蒼然已經被捉拿,君無行又不知所蹤,謹慎的狄放天仍然沒有就此對她置之不理。無論她走到哪裏,暗中總會有人盯梢。這些跟梢者的身手比以往的都要好,幾乎不留痕跡,讓她也無法反追蹤。

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氣,她多半會找碴大打出手,但現在,隱忍和冷靜成為了她每天在心裏默念幾百遍的詞匯。

她首先收羅到了各種與黎耀有關的公開資料,這些資料早就在市井中流傳,搜集倒也不難。這個人無疑是個商界奇才,二十一歲時就由於父親早逝而接掌了黎氏,當時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個毛頭小子的笑話,更有無數懷著野心的商業勁敵準備趁此機會一舉擠垮黎氏。

但是他們全都錯了,錯得非常厲害。二十一歲的黎耀表現出了常人難以置信的精明、老辣與殘忍。他首先利用族長的權利,打破了黎氏已經延續上百年的“分權”的家規,將幾處本應歸自己幾位叔伯兄弟經營的產業全部收歸己手。當然,他開出的價格不能說不優厚,隻是手段過於咄咄逼人,似乎有違親人之間的厚道。其時黎耀提出要求後,各家大都持觀望態度,既不答應,也不馬上說拒絕,隻有黎耀的三叔表示明確反對,也拒不出讓自己手中的宛北製鐵業生意。

“希望您再認真考慮一下,”黎耀很溫和地說,“畢竟您是我的親叔叔,所謂血濃於水……”

“放你娘的屁!”三叔暴怒,“你還知道我是你叔叔?別以為你現在坐了你老頭子的位置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我大哥死得很蹊蹺,我還在懷疑……呢。”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終於忍住了沒說出口。黎耀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說:“您真讓我失望。”

兩天之後,人們開始對黎耀這句話有了深刻的認識,並且在此後的十多年裏,每次聽到這句話就會止不住地戰栗。黎耀的三叔那一天沒有如往常一樣早起喝茶,當仆人推開臥室門時,發現他正安靜地躺在**,身上的血已經被全部放幹。這大概就是黎耀所說的血濃於水。

黎耀為三叔主持了隆重的葬禮,就在葬禮上,他帶著無比沉痛的神情,接受了其餘親戚主動交還給他的生意。他們可不敢再讓這位年輕的族長失望了。從此黎耀一手遮天,將所有生意攬到了自己手裏。

而黎氏的生意也由此開始了滾雪球一般的高速膨脹。黎耀明爭暗搶、強取豪奪,幾乎涉獵所有行業。如果說過去的黎氏隻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黎耀接手後的黎氏,就開始有了一些特殊的味道。雖然黎氏的祖訓“不當官,不做賊”在麵子上仍然維持著,但誰都知道,黎耀實際上比官的權勢大,比賊的手段狠。某種程度上,他就是一個商界的皇帝加盜魁。

關於黎耀這個人,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傳說,這些傳說都發生在他二十一歲接掌家族之後,因為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深居簡出,絕少露麵,偶爾出現一次,身邊也總是明擺暗伏著無數保鏢,尋常人等接近不得。

但是他二十一歲之前的經曆卻是盡人皆知,甚至被寫進了坊間流傳的小說。和他在商界表現出的才幹大不相同,這廝在二十一歲之前竟然是個——藝術青年。反正家境富裕不愁錢財,他從小就喜歡吹笛弄簫,深通音律,詩詞歌賦無一不精,而且終日流連於燈紅酒綠之所。據說,他曾經為了追求一位漂亮的戲班班主而深入戲班中做了兩年小生,可惜那位班主還沒有追到手,父親就逝世了,他隻能放棄這段愛情,回去接手黎氏的龐大產業。

一般人看到這樣的記載,大抵會佩服黎耀實在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而且果然有過人之能。但雷冰卻很難相信這前後兩種突兀的、截然相反的表現會出現在同一人身上。南淮茶館的獨眼老頭大概可以講出很多這種不合理的故事,賺取茶客們的驚歎,但雷冰還是更情願從更現實的角度去判斷問題。

她注意到了時間。黎耀繼任的時間,無巧不巧恰好就是欽天監命案發生後不久。這本來是兩件毫無關聯的事情,卻由於黎耀一直以來對自己的種種關照而攪在了一起。雷冰作出了自己的猜測:黎耀很有可能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傀儡,應該在他的背後還有一個人,在操縱著這一切。甚至於黎耀父親的死,也可能是他所安排的謀殺。

從越州的塔顏部落再到寧州的欽天監,這個幕後黑手無疑有著明確的目標,隻是雷冰不知道這個目標究竟是什麽。至於他藏身於黎氏,倒也並不難推想:很難再找到這麽大的一棵樹來乘涼了。

當前的問題就在於,弄明白那家夥所圖謀的究竟是什麽、以及他到底有沒有得手。這就得依靠君無行那個極度不可靠的家夥了。雷冰現在既不知道他到了哪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不過在她的想象中,這廝多半正在一路吃吃喝喝勾搭姑娘,慢悠悠向著大雷澤方向行進,現在說不定就在某座越州城市中流連忘返舍不得離開呢。

唉,終究隻有自己才是可以信任的,雷大小姐在臆斷中得出了這個不容質疑的結論。她也曾想過去找黎鴻,但她清楚,這樣做除了將黎鴻這個尚未暴露的暗線徹底暴露之外,並沒有別的任何好處,黎鴻比她更清楚形勢,如果有機會找她,早就行動了。他們兩人和黎鴻在中州的會麵是絕密的,黎耀縱然對黎鴻有所懷疑,也想不到這位不安分的弟弟早就和敵人勾結上了,這最後的一張王牌,絕不能輕易打出去。

所以她隻能每天在南淮城發呆。黎氏的生意仍然在有條不紊地高速運轉,人羽兩族的摩擦仍在不斷加劇,隻是人們已經漸漸淡忘了剃毛雞楚淨風。在盛夏的豔陽漸漸呈現出萎靡之時,人們把刺殺楚淨風的刺客也忘了。而且看起來,連官府都把他忘了。

“難道是按照人類的習慣,把你放到秋天再殺?”雷冰疑惑地說。

“不知道。”這是緯蒼然最喜歡說的三個字,雷冰每次聽到這三個字就想砍人。她又問:“他們有沒有試圖收買你?”

“有。”緯蒼然誠實地說,雷冰鼻子都氣歪了:“那你剛才說不知道!”

不過緯蒼然的精神狀態還算不錯,這大概是因為黎氏覺得此人有收買的價值,所以並沒有再對他動刑的緣故。別的不提,光憑那一手箭術,就能把黎耀身邊那些廢物羽人全都比下去。

“所以你還不如答應了他,豈不就可以借機混到他身邊了?”雷冰眼前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去,“不對,他們又不是傻子,你要是輕易答應了,他們肯定會有所懷疑,說不定還要讓你去刺殺一兩個羽族王公來表忠心。黑道上的都會這一手……”

她時而出點餿主意,時而又自己推翻,一個人唧唧咯咯說個沒完,緯蒼然通常隻是在囚室裏聽著,不置可否,兩人見麵的情形大致如此。倒是雷冰和他閑話家常時,他居然慢慢能緊張地應付兩句,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喂,說說你的未婚妻,”雷冰說,“確切說,吹了的未婚妻。”

緯蒼然很為難,但還是生硬地回答了:“家裏訂的,我從沒去見,所以吹了。”

雷冰撅起嘴:“就那麽簡單?你為什麽不去見,因為畫像太難看,把你嚇退了?”羽族貴族之間結親一向沿襲古例,雙方先交換子女畫像,不過這樣的畫像通常經過大大的美化,看了也是白看。

“挺好看。”緯蒼然仍然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你為什麽不娶?”

“我……我……不願意。”緯蒼然結結巴巴地說。他看了雷冰一眼,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的,才娶。”

雷冰聽他語調有點怪,不知怎麽地臉上微紅,趕忙岔過這個話題:“有沒有可能我想辦法通知你的上司,讓他想辦法營救你?”

緯蒼然毫不遲疑地說:“不用。我本是一枚死棋。”

雷冰咒罵了一句什麽,忽然長歎一聲:“我該怎麽辦?我沒法子接近黎耀,也沒法子救你出去。忙來忙去,我好像隻是一個廢物。”

她的語聲有些哽咽,緯蒼然立馬慌了手腳。他想了想,笨拙地開口說:“不!不是你的錯!那是黎耀。”

這話的意思是說,黎耀非比尋常,無論誰都沒什麽辦法應付他。但這句安慰對雷冰似乎沒什麽用,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樣子,緯蒼然心裏也一陣難受。

“對付黎耀,你記住,”他突然說,“有預謀、無安排。當機立斷。”

雷冰一怔,想要再問個明白,獄卒又慌慌張張跑來趕人了。雷冰這次十分順從地按時離去,腦子裏反複想著“有預謀、無安排”。

這話是什麽意思?像是在提醒她對敵策略,又像是一種自我辯解。難道他在暗示著他刺殺楚淨風的行動,是出於某種“無安排”的“當機立斷”?

幾天之後的某個正午,悶熱的南淮城上空濃雲密布,並且響起了轟鳴的雷聲,南淮居民都充滿期待地盼著一場雷雨趕快下來,解解夏末的暑氣。然而天公不做美,幹打雷不下雨,落了幾點小水珠就沒動靜了,天氣反而是愈發悶熱。

雷冰隻覺得羽人驛館比蒸籠還難受,嘴裏渴得難受,想起城東著名酒家鶴清樓中有放置冰塊降溫的雅間,雖然略顯奢侈,偶爾去去倒也不妨。反正自己的財富都是黎耀假手他人贈予的,不用白不用。於是她理直氣壯地出門而去。

時值中午,並非南淮城一天娛樂的開端——該時段通常是在黃昏之後,所以街上行人寥寥。很多酒樓在白天壓根就不開門,鶴清樓雖然開了,門麵也是甚為冷清。見慣了世麵的夥計手腳麻利地為雷冰開好雅間、備好冰塊,隨即退出去為她拿酒。但是這一拿就是十多分鍾人影不見,雷大小姐口幹舌燥,難免心頭火起,推門出去就想要找點麻煩,卻一眼看到了那個消失的夥計。

顯然客人也有貴賤之分。該夥計之所以把雷冰拋在一旁置之不理,乃是因為酒樓內又來了一位地位比雷冰略高一點的貴客。這位貴客雖然尚未出現在雷冰的視線中,但他的聲音已經十分響亮地鑽入了雷冰的耳膜。

“我不管什麽時間不時間,”他嚷嚷著,“你們是南淮最好的酒樓,就得有全天候提供服務的覺悟,現在我需要舞姬,你們就得給我找來舞姬!”

找個屁的舞姬!雷冰憤憤地想,你壓根就是個瞎子,還需要找什麽舞姬?她已經聽出來了,這個近乎無理取鬧的家夥不是別人,正是黎耀的老弟、旁人眼中不學無術四處搗亂的紈絝子弟黎鴻。她在南淮這段時間,雖然從未與黎鴻聯係過,但也偶爾會在南淮街頭見到他。這人儼然也算是南淮城的一個小小名人,雖然盲了雙目,卻偏偏縱情聲色犬馬,揮金如土,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可以得罪我,但你得罪不起我哥哥”。黎耀本來是一個不喜歡拋頭露麵的人,這些機會看來他的弟弟全都揀去了。

然而雷冰卻知道此人的真相。在中州那次隱秘的會麵,她和君無行都已經知道了黎鴻的隱忍和野心。不過眼下不適合過去打招呼,她想,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和他認識。她又想,難怪偌大一個酒樓,居然沒人來招呼她了,想來是黎鴻平時出手豪闊,打賞下人十分大方,所有夥計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全圍過去了。

想到這裏,她回過身去,打算等夥計和黎鴻聒噪完了再說。但剛剛坐下,她又一下子跳了起來。那一刹那她突然想到了緯蒼然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預謀、無安排。當機立斷。”

有預謀,無安排。她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是的,任何實現策劃周詳的行動,都有被揭破的風險,但是如果能做到“當機立斷”,雖然缺少了縝密的安排,卻也許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當然了,前提條件在於,黎鴻能在事件突發時立即猜到她想做什麽,而不會做出錯誤的處理。所以,還得無條件信任黎鴻。萬一黎鴻表現出半點的猶豫、半點的不自然,也許就會被窺出破綻。

她閉上眼睛,默想著祖父的仇恨和自己這些年的漂泊,但最後出現在眼前的總是緯蒼然在死牢裏戴著枷鎖的身影。她不再猶豫,再度推門出去,大喊起來:“小二!你在幹什麽呢?是不是老娘要的酒還得現釀才能端上來?”

小二慌慌張張奔過來,一張臉嚇得煞白:“姑娘!奶奶!求您別嚷嚷了!咱這兒來了貴客。”他壓低聲音說:“誰都得罪不起的貴客!求您多擔待著點!”

“擔待個屁!”雷冰罵道,“貴客又怎麽了?我的錢不是錢?”

夥計叫苦不迭,這番話聲音更大,果然黎鴻聽到了。這位一向強橫霸道的公子哥,當即循聲而來,皺著眉頭說:“誰?誰在那兒擾我清興?”

把招舞姬陪酒稱之為清興的,黎二公子隻怕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但雷冰聽到這句話,卻知道黎鴻已經從她剛才那句嚷嚷聽出了她的聲音,因為“擾人清興”這句話,是三人第一次見麵時,黎鴻所開的一句玩笑。黎鴻是在用這句話向她暗示:我認出你了。

認出就認出吧,雷冰想,連你也猜不到我想要做什麽。她漫不經心地看了黎鴻一眼,扭頭問夥計:“這個人我在南淮街頭見過,好像就是那個什麽黎二公子?”

夥計一張臉拉成了苦瓜:“求您小聲點!我給您跪下了還不成麽?”

雷冰才不理睬他是否下跪:“你先告訴我,這位是黎二公子麽?我沒認錯人?”

夥計快哭了:“沒錯,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

他已經沒有機會把話說完了,雷冰一把推開他,用他難以想象的速度猛然躍出。他隻眨了眨眼,就見到眼前這女煞星竟然已經來到了黎鴻身前。女煞星揚起手裏的武器——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拔出來的——向著黎鴻的咽喉刺去。

事後他成為了酒樓裏的焦點人物,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事發前曾經和雷冰有接觸的人。光是靠著給酒客講故事,他就賺了不少賞錢,畢竟這是多年來頭一次有人試圖刺殺一個黎氏的子弟。

“那時候她問我,那就是黎二公子嗎?”他口沫四濺地敘述著,“我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居然就傻呆呆地回答了她。好家夥,那個女羽人可不得了,我都沒反應過來,她居然就一下子飛過去了……”

“喂,羽人不展翼可不能飛!”聽故事的人打斷他說,“你是不是在瞎編哪?”

“我沒有,那就是一種說法!”夥計叫屈,“就是說她竄得很快,我眼睛還來不及眨呢,就已經到黎二公子麵前了!然後她就拔出了刀子……”

“你怎麽又胡扯?我明明聽說是抽出一根箭,射鳥用的箭。”聽故事的人又說。

夥計很尷尬:“你別老打斷我好不好!當時她動作那麽快,我哪兒看得清楚究竟拿的是什麽?總之……總之就是什麽東西亮晃晃地閃了一下,然後……”

“然後黎二公子就受傷了?”

“你又打斷我!但是這一次你可說錯了,”夥計止不住地得意,“有人受傷,但不是黎二公子,是他的保鏢。你想想,保鏢是幹什麽的,怎麽能那麽輕易就讓保護對象受傷,何況是黎二公子的保鏢?那小妞手剛抬起來,他就已經擋在了二公子前麵,左手那麽一擋,右手那麽一掌,接著一腳……”

“把那小妞給踢倒了?”

“又錯啦!倒的不是小妞,是那個保鏢。你想想,畢竟隻是保鏢而已,真正有能耐的人能去當保鏢麽?他雖然擋住了那一箭,但一腳踢出去卻踢了個空,反而被那小妞帶了一下,摔在地上。”夥計連比帶劃說得不亦樂乎,聽者不免擔憂起來:“那沒了保鏢,誰來保護二公子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黎二公子功夫好得很呢,他趁著那小妞應付保鏢的時候,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一下子就把她的手腕擰脫臼了,然後把她製服。”

“哇,那個女刺客豈不是死定了?”

“放心吧,她不會死,”夥計露出一絲**邪的笑,“不但不會死,還活得好好的。知道黎二公子捉住她之後說什麽麽?”

“說了什麽?”

“黎二公子說:‘嘖嘖,你還沒靠近,我就聞出來你是個女人了。身上這麽香,總不會是個醜八怪吧?你那麽急切地想接近我,我自然舍不得殺你,還是陪我一起走吧。’”

“你這孫子!別的事情都記得顛三倒四亂七八糟,這些輕薄話倒記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