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對於緯蒼然而言,那一樁與隱身人有關的古怪案件無疑改變了他的人生。不過在第一次聽人描述該案件的那一天,他的生活和往日並無大不同,除了多出一場空中搏鬥。
羽人喝醉酒通常呈兩種極端,要麽由於精神力渙散壓根無法凝翅,要麽一飛起來就精力充沛殺氣十足。不幸的是,眼前的醉漢屬於後者。這家夥的飛行本領著實不賴,在半空中時而俯衝時而上升,時而來個漂亮的急停,時而一頭鑽進茂密的森林、再毫發無損地鑽出來。他的翼展很寬,拍打時能帶起強烈的氣流,一般人無法靠近。在城務司的巡捕到來之前,已經有五位市民試圖製止他,反而被他拍傷撞傷了。
“去叫緯蒼然來!”老馮頭對身邊的同事說,“這種事兒一向都得他來處理,不然這家夥得把整座城都拆囉。”
於是緯蒼然來了,雖然這一片轄區今天不歸他輪值。他看著半空中如禿鷲般凶猛的醉漢,心裏思索著對策。憑借受訓期間苦練出的功夫,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把這家夥摁倒地上,卻沒有任何一種可以保證該醉漢不受傷。此人充其量隻是飲酒過量擾亂治安,連罪犯都算不上,倘若下手過重,反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所以緯蒼然隻能選擇第一百零一種方法。他凝出羽翼,飛了上去。那醉漢見到有人靠近,立即像護巢的母鳥一樣警覺起來,把手裏的酒壺抓得死死的。緯蒼然繞著他飛了十來圈,他也跟著轉了十來圈,令對方沒有機會靠近。幾次嚐試,醉漢都用寬大的羽翼凶猛地拍過來,打得地上的人群都禁不住為那年輕的巡捕感到疼痛。
但緯蒼然似乎沒有痛覺。他仍然是兜著圈的飛,醉漢也跟著他打轉,又轉了三十來圈之後,已經感到頭暈眼花了。緯蒼然看準對方那一瞬間的懈怠,突然拋出一根樹藤,纏在了對方手臂上。這玩藝兒比一般的麻繩更加堅韌而有彈性,要扯斷可不容易,醉漢徒勞地試了幾下,索性扔掉酒壺抓住了樹藤,和緯蒼然在半空中拉扯起來,好似在拔河。
兩人都不甘示弱,比起了力氣,那醉漢蠻勁驚人,一點點將緯蒼然拉向自己。緯蒼然看準時機,突然收力,借助對方的拉扯之勢,向他猛撞過去。兩人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已經麻利地在醉漢的後腰上切了一掌。這一掌並不會造成什麽傷害,卻能讓人感到劇痛入腦,果然醉漢疼痛之下精力無法集中,羽翼一下子消失了。緯蒼然乘勢將他捆起來,然後緩緩落到地上。
老馮頭趕上來將醉漢押走。他看得出來,剛才那一下撞得好狠,緯蒼然雖然沒有叫疼,那蒼白的臉色也足以說明問題了。若不是為了不傷害到這名醉漢,緯蒼然肯定會用膝蓋或者肘關節來保護自己。
多棒的小夥子,老馮頭感慨地想,放在咱們這兒,真是可惜了。
據緯蒼然的母親說,在他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時,父親就曾經用自己三腳貓的占卜術為他勉勉強強卜算過日後的人生之路。按照父親的結論,緯蒼然的命星是火紅的鬱非,它象征著不斷進取的雄心壯誌。因此這個寶貝兒子必將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可惜的是,所謂雄心壯誌倒是的確不假,但“壯誌”倆字之後總是跟著另外兩個字,叫做“未酬”。杜林城城務司裏那張油漆都掉了一半的木桌,就是該論斷的明證。
羽人的城務司和人類的衙門相仿,從抓捕殺人犯到管理無照商販,眉毛胡子一把抓。若是個人類城市,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頗能曆練一下自身,但羽人原本就比較潔身自好,而杜林這樣一個彈丸小城也缺乏商機、少有外族人,因此犯罪率實在是微乎其微。緯蒼然在羽族皇都雁都城受訓時雄心勃勃,腦子裏勾勒出了無數除暴安良的動人畫麵,真正回到杜林進了司裏才發現幾乎無事可做。眼下他在城務司已經呆了四個多月,除了一次解救因初試飛行而被樹枝卡住的小孩,以及今天空中追逐抓住那名酒後亂飛的醉漢外,其餘皆雞毛蒜皮不值一提。
但奇怪的是,從第一天到城務司報道時起,他就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無論什麽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會一絲不苟地去完成,這一點和其他那些作懷才不遇狀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黃昏的時候,也是一天工作的終結。暗紅色的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給屋裏的一切染上無精打采的色調。緯蒼然按照慣例,一直待過了點,確認沒有人來報案求助,這才整理好手中薄薄的卷宗,一麵揉著還在疼痛的肋骨,一麵起身準備走人。而其他的同事們早就溜得無影無蹤,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聽來十分清晰。在湯遇身後的牆上,那幾副緊急情況下使用的強弩早已落滿灰塵,和一旁牆皮脫落後的瘢痕真是相得益彰。門邊的儀容鏡倒是每天擦得錚亮,足夠映照出每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慢慢衰老的全過程。
剛剛站起來,緯蒼然就被叫住了。那是他的頂頭上司湯遇,一個將提前溜號視作家常便飯、隨時隨地看起來都像宿醉未醒的人。
但他過去可不是這樣。十四五年前,此人原本隸屬虎翼司,那是專為國家辦理要案的高級部門,卻由於犯了一個大錯,被貶到了這裏。這無疑是個有故事的人,但緯蒼然從不願意去打聽他人的隱私,所以至今不知道詳情。
湯遇並沒有拐彎抹角,張口就說出一番很奇怪的話:“很久沒有見到過你這樣的年輕人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帶過的新人一共三十七個,有二十六個都受不了這種無聊而離開了,剩下的也都是混日子。”
緯蒼然動了動嘴唇,卻並沒有說話。他知道湯遇必然還有別的事情要講。
“走,陪我喝兩杯去,”湯遇忽然說,“很久沒和人好好說過話了。”
“好。”緯蒼然隻答了一個字。和一般多嘴多舌的年輕人不大一樣,此人說起話來簡潔異常,多餘的話半個字也不肯多說。
杜林是座安靜的小城,絕少有外族人踏入,城內外族痕跡最濃的大概就是一間人族風格的酒館——老板還常年不在,都是委托羽人替他打理。這裏生意清淡,無法完全展現人類世界中屬於酒樓的那份熱鬧與喧囂,卻出售貨真價實宛州釀造的好酒,還提供人類愛抽的煙草。一進酒館,嗆人的煙味混合著烈酒氣息撲鼻而來,差點把緯蒼然熏了個跟頭。
湯遇看來是習以為常了,連酒都要的是人類的三釀春,這種酒緯蒼然喝上半杯就撐不住,隻能喝點果酒。湯遇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灌上幾杯,並不怎麽說話。緯蒼然陪著他喝,也幾乎沒說什麽話,隻是耐心等著湯遇把話題拋出來。
湯遇斜眼看著他:“年輕人真是沉得住氣。要做一個好捕快,沉得住氣是基礎。在這樣死氣沉沉的地方,像你這樣的小夥子,真是個異類。”
他一麵說,一麵手往四周一揮,整座酒館裏隻有四五張桌子有客人,而且都很安靜,與其說他們像酒徒,不如說更近似於茶客。這裏仿佛就是整座城市的縮影,如同一條緩慢流淌的小河,連掀起一朵浪花都很難。
緯蒼然一笑,沒有搭腔。湯遇略帶譏嘲地笑笑,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了:“我年輕的時候其實和你一樣啊,總覺得太平的空氣吸多了,骨頭都會被腐蝕掉,所以想方設法進了虎翼司。我們虎翼司主管要案,又不隻局限在一城,機會總是有的。五年裏我也破了好幾樁案子,外間好評頗多,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
“可我萬萬沒有料到,我會撞上了那一件奇案……那案子毀了我的一生。”他的目光漸漸陰沉下去,就像是蒙上了一層凝重的霧氣。緯蒼然不敢打斷他,隻能耐心等待,過了許久,湯遇才接著說下去:“你相信世上有隱身人嗎?”
“隱身人?”緯蒼然一愣,想了一會兒,“應該沒有。虛魅無形體,但也無意識,不算‘人’。”
這話說得很簡略,不過也切中要害。魅族是九州大陸上十分特殊的一個種族,嚴格說來都不能算種族。他們由飄散在自然中的精神遊絲構成,形成初期不具備形體,所以稱為虛魅。直到獲得了足夠多的精神力時,魅才會緩慢地為自己凝聚出一個身體——通常以其他種族的形態為模板——此時便進化到實魅的狀態。
“秘術呢?秘術可以嗎?”湯遇又問。
緯蒼然又想了想:“亙白雲霧術算不上。明月秘術隻是幻覺;穀玄秘術接近,也不能算。因為隻能隱形,不能動。”
他的意思是說,亙白秘術能製造雲霧隱蔽自己,但那算不上真正意義的隱身。明月秘術可以製造幻覺欺騙他人眼睛;穀玄秘術則能將自身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但這兩者過於高深、極耗精神力,施術者同時不能做其它事,所以也不能算。
“可是我就碰到過真正的隱身人啊,”湯遇長歎一聲,“能夠跟蹤,能夠偷竊,能夠殺人於無形的隱身人。”
緯蒼然心中一動,知道自己將要聽到一個非同一般的故事。
你應該聽說過雷虞博這個名字,他曾經是羽族最有名的星相師,也是世所公認的星相學大家,與當時全九州其餘六位星相師一道,被並稱為星學七聖。十五年前,他被一封神秘的遠方來信所吸引,拋下手中的事務去往越州,卻在那裏殺死了星學七聖中的其餘六人,自己也逃跑了,從此不知所蹤。
是的,你說得沒錯,現在雁都城中那座建了一大半的觀象台,就是他當年所主持的。由於他的離去,觀象台沒有辦法建成,他的家族因此被他連累而獲罪,並被抄家。抄家這種事情原本不需要我插手,但我收到了欽天監監正風鵠轉交的羽皇密令,要求我去找到一樣東西。密令裏說,雷家的其餘財產皆無所謂,但有一樣東西,非得完整地帶回去呈交羽皇不可,那就是雷家世代積累流傳下來的觀星圖譜。這些東西有什麽重要的,我們學武之人也不知道,既然有羽皇密令,照辦就行。
雷家聲望雖隆,也不過是個中富之家,一應財產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差不多清點幹淨了。但我始終沒能找到星圖,所以當雷家已經家徒四壁之後,我仍然沒有走。雷家的人似乎猜到了些什麽,都有些緊張地盯著我,我心中一動,一麵逐間查找房中的暗道機關,一麵留意著雷家人的目光。當我進入雷虞博的書房時,覺察出他們眼神不對,雖然極力作出不在意的樣子,卻總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上兩眼。
於是我心裏有了底,把書房徹徹底底梳理了幾遍,終於找到一個暗門、並從中翻出一個精致的帶鎖盒子。這盒子的木質很古舊了,上麵有一些怪異的花紋,鎖更是堅固而巧妙。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鎖弄開,盒裏果然裝著厚厚幾大摞的紙張,上麵畫著種種複雜的符號,我完全看不明白,但也能推想得到這就是羽皇想要的星圖。我用鎖把盒子重新鎖上,吩咐手下結束抄家的事,自己則去向欽天監複命。
出門時,雷家的人看到那個盒子,臉色都變了,其中一個人甚至當場哭出了聲,但他們也明白自己無力阻止我。
你一定要記住我接下來所說的細節,它對於你理解此案非常重要。我關上盒子的時候,確定所有的星圖都在裏麵。然後我帶著盒子,並沒有騎馬,而是凝翅起飛,直接飛向欽天監方向,在此期間也並沒有任何人接觸到我。到了欽天監之後,考慮到此事不宜聲張,我沒有亮出腰牌享受配帶武器的特權,隻是按規定解下了刀弓,按正常程序求見。後來我才知道,這一舉動救了我的命。
風鵠顯然也並不想讓旁人知道這個能驚動羽皇的小盒子的重要性,所以在不起眼的側廳接見了我。我們喝了一通茶水,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他才揮退仆人,低聲問我是否找到了星圖。我取出那個木盒,打開鎖,將木盒遞給他。他很滿意地接過盒子,當著我的麵將盒子打開,把星圖取出來。然而他的身子馬上僵住了,猛然憤怒地向我揚起手中的紙片,咆哮著:“你看看你帶回來了些什麽!”
我一看,當即驚呆了:那是一疊白紙!厚厚的一疊,全都是白紙。我不敢相信,一時間忘了尊卑,從他手中搶過那一遝紙,一張張翻看,真的都是白紙,上麵半個字都沒有!可是我離開雷家之前,還打開木盒仔細看過,每一張紙上都有字,那就是星圖啊,確鑿無疑。但現在它們變成了白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定是在路上……被什麽人掉包了。”我喃喃地說,在心裏回想著從找到木盒到踏入欽天監這一段時間的經過。
風鵠氣得渾身發顫,幾乎站立不穩。他後退兩步,在桌子上靠住身體,怒喝著說:“你知道這些星圖意味著什麽嗎?就算把你處死一萬次,也抵不了罪!”他一麵說,一麵雙手舉起手中的木盒,狠狠摔在地上,一聲脆響,木盒化為了無數的碎片。
更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在那一刻。就在木盒碎裂的一瞬間,我在摔裂的聲響中隱隱聽到“噗”的一聲,好像是從窗口傳來的。抬頭看去,窗紙上出現了一個小洞,而風鵠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嘴大張著,卻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慢慢向前倒了下來。
我瞥見他的背上插著一支箭柄極短的短箭,幾乎就隻有一個箭頭,血正在慢慢流出,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們虎翼司專配的機簧弩,從弩機到弩箭都極小巧,可以藏在袖筒內。我當即作出決定,根本不去扶他,而是猛地撞開窗戶躥了出去。
外麵沒有人。半個人影都沒有。那間側廳的窗外是一片很嫩的草地,如果有人踩上去,必然會留下腳印,可現在除了我的腳印,上麵什麽都沒有。如果是一個羽人,飛得再快,在那麽兩秒鍾的時間裏也不可能離開我的視線,何況羽人的飛行必然會帶來響亮的氣流聲,而我根本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又想到了凶手會不會是從房頂上倒吊下來殺人,連忙飛上房頂察看,也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一個人從窗外射進一支弩箭,殺了一個人,然後他就像溶化在了空氣中一樣,半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來。再想到之前那些被掉包的星圖,我突然間想到:難道世間真有隱身人存在?
緯蒼然聽到這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一直升到頭頂。他差點要以為自己是在聽一個荒謬的坊間故事,但故事的主人公就真切地坐在眼前,喝著烈酒,臉被酒精蒸得通紅。他定了定神,問:“後來呢?”
湯遇微帶醉意地回答:“後來?我沒有找到凶手,隻能回去,風鵠已經死了——那支箭上有毒。伺候茶水的仆人正在屍體旁手足無措,一見到我就哭嚎起來,一麵往外跑一麵高呼殺人了。嘿嘿,要是我身上還帶著弩箭,那可真是百口莫辯了。幸好之前我已經交出了武器,而且經過查實,弩筒裏的箭一根都不少,這才洗清了嫌疑。”
“但這一趟我仍然是丟臉丟大了。羽皇要的東西我沒能保住,欽天監的監正當著我的麵被殺,而我竟然連凶手的影子都沒能看到。即便上頭不處罰我,我也沒臉再呆下去。所以現在你就看到我成天坐在杜林城的城務司裏,喝酒,吹牛,混日子,等死。”
“會不會……有人躲在側廳裏?”緯蒼然問。
湯遇揮揮手:“不可能,那間側廳很小,裏麵也幾乎沒什麽家什,就算是個小小的河絡,也不可能藏得下。”
緯蒼然皺起了眉頭:“真的是隱身人?”湯遇不答,往嘴裏大口大口灌著酒,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後來緯蒼然才知道,他並不是第一個聽到這故事的人,據比他早四年進入城務司的丁望說,司裏所有的人都曾聽過這個故事。
“這家夥也真是不嫌累得慌,逮住一個人就要講一遍他遇到隱身人的悲慘遭遇,而且翻來覆去不停地講,再好聽的故事也變成白開水了,”丁望如是說,“後來我們都躲著他,他沒辦法,隻能對新來的下手,你就是最新的一個……”
緯蒼然差點撲哧笑出聲來,湯遇那在他心目中原本充滿悲劇氣氛的形象似乎也因此有了點喜劇色彩。雖然從此以後他也跟著大夥一起躲著湯遇,並總是裝作沒有注意到湯遇時不時投過來的幽怨眼光,但在他心裏,這一樁懸案卻不斷地蹦將出來,翻來覆去地向他示威。可惜身在這等低級別的地方,他就是想要去摻一腳,也沒有那條件。
不過天遂人願,機會居然真的來了。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想辦法通了點關係,把他弄到了雁都,和當年的湯遇一樣進入了虎翼司。但該關係不夠硬,沒法進入一線的好部門,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專門負責整理調查陳舊案件。這樣的地方幾乎隻能幹坐著拿點微薄薪俸糊糊口,因為那些過時了的陳年舊案,一來線索證人什麽的早就斷了,幾乎沒法查;二來事情過去太久了,上司也不會感興趣。
緯蒼然卻管不了那麽多。他興致勃勃地翻箱倒櫃,仔仔細細地翻檢著十五年前那些已經落滿灰塵的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