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紅·騙子 1、

十五歲之後,雷冰就發現了一個真理:麻煩無處不在。以後的生活經曆不斷地驗證著這一真理。如今她來到天啟城不過短短半個對時,就已經發現有人在跟蹤,而且還不止一撥人。從身法判斷,追蹤者本領不弱,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來頭,打一場架估計在所難免。

不過打架這種事情於她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打架比星相學好玩,雖然生於星學世家,她對於這門學問可是半點興趣也沒有。當年羽皇曾覬覦並派人取走雷家的星圖,到了後來卻聽說半道上被人偷走了,還饒上了欽天監新監正的性命。對於那個接替了祖父位置的人,雷冰自然是心懷惡感,聽到他的死訊頗有幸災樂禍之感,但對於星圖的遭遇她卻是憤怒非常。

“星相學的流派各異,”母親後來曾經這麽對她說,“有的流派側重對已有數據的分析與預測,有的側重於複雜到極點的運算,而我們雷家所擅長的,就在於大量的觀測與整理。”

那時候母親還沒有去世,她仰著頭,出神地看著夜空中閃爍不定的群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父親。許久之後她才接著說下去:“不要小看了對星相的觀測,那是整個星相學的基石。你爺爺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準確地說出現在天上每一顆重要星曜的位置,並且能畫出星闕的排列。而這一切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雷家世世代代都做著這樣的工作。”

雷冰毫無興趣地哦了一聲,但很快想到點別的:“照這麽說,被羽皇搶走的星圖,算是我們家族的……鎮派秘籍了?”

母親笑出了聲:“真是沒點女孩兒的樣子,成天張口都是些打打殺殺的術語……不過這麽說也沒錯。”

“媽的!”時年隻有八歲的雷冰對粗口的運用十分流利,“羽皇真不是東西!”

“沒點女孩兒樣……”

沒點女孩兒樣的雷冰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看著路旁的店麵,最後來到一家名為“天之味”的酒樓裏坐下來,似乎並不知道這家裝飾豪華的酒樓乃是天啟城中價格最高昂的酒家。

其實羽人一般不怎麽吃人類的食物,肉太多,尤其禽類不少,而鳥一向是羽族的圖騰。但她偏偏張嘴就要了一桌價值不菲的上等筵席,其間不乏走獸珍禽,擺滿了整整一張桌子,讓店小二和鄰桌的食客都側目而視。待到菜都上齊了,她把果盤放到自己麵前,衝著門外招呼一聲:“跟了這麽半天,累了吧?進來一起吃點?”

居然真的應聲進來了兩個人。雷冰也不介意,伸手邀請兩人入座。考慮到兩位跟蹤者的服裝極醒目——從頭到腳看不出質地的粗糙黑衣,上麵摞滿補丁,偏偏幹淨到近乎一塵不染——他們的出現比雷冰那一桌子菜還要引人注目。在天啟這樣的城市中,即便是販夫走卒也會有幾分天子腳下熏陶出來的眼力,見到這樣奇特的扮相,誰都知道他們絕非尋常的窮漢,而是屬於“不好惹”階層的。店小二戰戰兢兢上來添了碗筷,幾乎是一溜煙地逃走了。

“我以為我已經是很不會打扮的人了,居然還有比我更厲害的。”雷冰笑嘻嘻地說,兩名跟蹤者卻並不答話,隻是直直地盯著她,對眼前的美食也視若無睹。雷冰禁不住要歎上一口氣:“這桌菜十個金銖哎,一個平民百姓一年還掙不到這個數的一半,特意為你們要的,不吃豈不是浪費了?”

兩名黑衣人中的一個終於開口說:“十個金銖和一千一百金銖相比,隻怕還是九牛一毛。”此人臉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疤,聲音也是粗啞難聽,同伴倒是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不過始終一言不發。

雷冰一愣:“這麽說我又漲價了?三個月前還是一千呢。真沒想到我竟然能這麽值錢……難怪不得兩位要從遙遠的瀾州趕過來見我。”

年輕人聽她說出“瀾州”兩個字,臉色微變,疤麵人卻仍然很平靜:“好眼力。這麽說來,你既然看穿了我們的來曆,也一定有辦法對付我們了?”

“我沒有,但是說不定別人有。”雷冰一臉壞笑。她把手裏的桔子塞到嘴裏,一麵咀嚼,一麵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對著鄰桌說:“喂,你還不出手,這一千銖……不對,一千一百銖就歸他們了!”

鄰桌一個落魄私塾先生打扮的食客抬起頭,略帶佩服地看著雷冰。他的扮相倒的確是一流,然而一個真正的私塾先生,怎麽可能有錢在天之味吃飯呢?

現在桌上一共坐了四個人。來自瀾州的兩名黑衣人依然不吃不喝,私塾先生卻手起筷落毫不含糊,剛扔下一根野雞腿骨又叉起一片豪魚肉。雷冰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沒想到你那麽瘦,胃口偏偏如此之好。”

“幹我們這行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呀,”私塾先生感慨說,“如今我雖然也是為了那一千一百金銖而來,卻不能不考慮到一個子兒掙不到反而丟掉腦袋的可能性,所以至少不要餓著肚子上路為好。兩位,你們也來點吧?這地方的菜真不錯呢。”

兩名黑衣人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雷冰聳聳肩:“你們清風嶺的朋友平日裏自然是不缺錢了,但好歹也得體會著點獨行客們的疾苦吧?”

私塾先生鼓起掌來:“說得不錯!你這麽善解人意,我簡直都舍不得動手抓你了。可惜的是,這筆錢的**太大,還請你務必體諒一下我們獨行客的疾苦。”

“可我隻有一顆腦袋呀,”雷冰遺憾地說,“你們該怎麽分呢?對半分行不行?”

“不好,”疤麵人搶先說,“我們清風嶺人頭眾多,隻拿一半未免太少了。”

私塾先生接著說:“我也覺得獨吞最痛快。不過盡管如此,你的挑撥離間也沒可能成功。過去的兩年間,被你挑得自相殘殺的朋友已經太多了,所以道上新近有了一條心照不宣的死規矩:先捉住你,再分賬,我們三個要你死我活,也得等到把你的手腳全打斷之後。壞了規矩的人,日後也別想再混了……這碗線蛙湯很鮮啊,兩位真的不來點?”

雷冰苦笑:“這麽說來我今天真的是在劫難逃了,不過你既然招呼朋友那麽大方,這桌酒菜一回兒你結帳何如?”

私塾先生哈哈大笑:“既然有一千的進帳,又怎麽會在乎這區區一桌酒……這個客我請了,兩位千萬別客氣啊,咱們不能壞了規矩嘛。”

疤麵人瞪了他一眼:“明知隻是為了規矩才坐在一張桌上的,又何必作出這張笑臉呢?好意心領。”

私塾先生笑容不改,正準備答話,雷冰卻已經老朋友一般地拍拍他的肩膀:“別白費力氣了,清風嶺的朋友山規極嚴,餐不可見油葷,宿不可入屋堂,行不可乘車馬,你這桌子菜,油太重了。” 說完,她居然伸筷夾起了一塊油汪汪的炭烤豬蹄:“也不知道這種東西究竟好不好吃?”

私塾先生眉頭一皺:“你們羽人不是不吃肉麽?”

“可我現在就快死了啊,要死的人還講究什麽?不如嚐試點新鮮事物。”話雖如此說,她還是把豬蹄放了下去。私塾先生看著她收回筷子,又問:“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們賺這麽多錢幹什麽呢?”

“聽說他們是老早就被滅國的息人的後代,雖然身處和平之世,卻一心想要複國。要複國當然需要很多錢了。”雷冰漫不經心地說。她看著兩名黑衣人吃驚的神情,又補了一句:“這已經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了,我估計各國諸侯基本上都知道……”

白淨臉的年輕人怒喝一聲:“別扯那些廢話了!你是自己把自己捆起來呢,還是我們幫你?”

雷冰歎了口氣:“就算是一條將死的魚還會玩命蹦躂幾下呢,還是你們動手送我比較好。”

疤麵人並不答話,額頭上卻隱隱閃過一絲青氣,顯然正在運功。但突然之間,他身子一晃,大吼一聲:“有毒!”他似乎是想躍起來動手,可惜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摔在了地上。周圍的食客們見到發生變故,紛紛結賬走人,其中少不了試圖賴賬的,引得掌櫃和夥計們一通亂叫。

“忘憂散!”年輕人感到不可思議,“真沒想到,這種無色無嗅、混於空氣中的毒藥你也能弄到手。”

“我是很想弄的,可沒那個本事,”雷冰憂鬱地看著他,“除了宋二先生,普天之下能調製忘憂散的人隻怕也不多。”

三個人的視線都轉到了那私塾先生身上,疤麵人怒斥道:“宋二先生,你也算是用毒的大師,怎麽敢壞了規矩?”

宋二先生微笑著說:“我有麽?”

“我們也一起中毒了,還說沒有麽?”

“可那隻能怪你們自己呀,”宋二先生很委屈,“我一直在勸你們服解藥,你們就是不聽,那能怪誰呢?”

疤麵人一怔:“你什麽時候勸過我們服解藥?你明明隻是……隻是……”他忽然間冷汗直冒,想起了方才宋二先生的舉動:他一直在勸兩人吃東西。

“我早就在肉菜裏下了解藥,考慮到你們也許口味刁鑽對某些食物沒有興趣,煎炒烹炸甜鹹酸辣的各式菜色我都放了,但你們就是不吃,我有什麽辦法呢?”宋二先生說,“送到嘴邊的解藥不吃,難道還要反過來責怪我麽?”

雷冰幽怨地說:“你隻在肉菜裏放解藥,就是算準了我們羽人不吃肉麽?”

宋二先生笑得愈發得意:“幹我們這一行,對敵人的深入了解是必需的。”

雷冰點點頭:“嗯,必需的,所以我現在已經中了你的毒,對吧?”話音剛落,她突然抄起眼前的筷子,看似隨意地一伸,卻已經抵在了宋二先生的咽喉要害上。如果一個中了毒的人能有這樣迅若閃電的身手,顯然該毒藥實在是溫柔得過頭了。所以我們隻能做另一種推測:雷冰根本沒有中毒。

“不,其實我還是著了你的道了,”雷冰慢悠悠地對臉色很難看的宋二先生說,“忘憂散確實厲害,我直到中毒之後才發現。但是蒙你老人家賜解藥,所以我又解毒了。”

“可是……你根本沒有吃菜啊。”宋二先生大惑不解。

“但你下到菜裏的解藥也是從袖子中倒出來的呀,”雷冰說,“我碰巧看到了你的小動作,你勸這兩位吃東西的態度又過於殷勤,所以我猜出來了。而我隨手夾起一塊肉,你就那麽緊張,豈不是更明顯了麽?”

宋二先生回想著方才雷冰的動作,想起她的確曾看似隨意地拍過自己的肩膀,想必趁那時候盜走了解藥,不禁喟然長歎:“看來我真是多此一舉。”

雷冰搖搖頭:“其實也沒有。如果隻是單單碰上你,我壓根不會給你接近我的機會。你看,無論你們怎麽定規矩,貪財的心總是不變的,我就總能揀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