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穀玄是九州的天空中最不為人所知的一顆主星。這顆星辰總是以詭異的軌道運行於太陽的對立麵,也就是說,它永遠都藏身於黑暗中。沒有人知道它的形狀、大小、顏色,星相師們隻能通過星辰力的擾動以及它對其它星辰光芒的遮蔽來推算其軌道。

所以穀玄的星辰力就意味著黑暗、消亡與終結。自古以來,修煉穀玄秘術的秘術師少之又少,一方麵是因為難度大,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在修煉的過程中,那種無所不在的黑暗氣息令常人難以承受。但對於君無行這樣沒心沒肺的渾蛋而言,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嚇倒他,所以當年開始修習秘術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穀玄。

穀玄秘術大體上有兩種最主要的效果,一種是消解其他法術或精神力的效果,另一種就是奪取生命。被用這種秘術殺死的生物,軀體往往會產生一些異化,現在兩人的希望就是這樣的異化能讓塔顏部落的河絡們察覺了。

當然了,盡管理論如此,選擇什麽東西下手仍然很費琢磨。大雷澤如此廣大,即便是塔顏部落附近,生存著的動物植物也是難以計數。如果隨隨便便對著些灌木、飛鳥下手,辛苦幹上一年恐怕也沒有用,反而會暴露自己的行蹤。河絡們看這兩個呆呆傻傻的人類成天對著苔草撒氣,會有怎樣一種樂不可支的心態呢?

“所以我們要一擊致命,”君無行活像一個戰爭年代的軍師,“要挑選那種醒目的、讓河絡一看到就跟貓撓心似的東西。”

“貓撓心是什麽感覺?”邱韻問。

“就是……就是貓撓心唄。”

於是君無行開始尋找可以撓心的貓爪。他小心翼翼地穿行於沼澤中,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細節。他發現這一片沼澤地所生長的大多是低矮的植物,絕少有高大樹木,因此附近的幾棵榕樹顯得格外醒目。這幾株榕樹也並不高,但樹幹粗壯,枝葉伸展出去很遠,簡直就像是撐起了一個巨大的帳篷。這些榕樹並沒有長在一起,而是彼此分散,相距大約一兩裏地左右。

看來隻能對這些大榕樹下手了。君無行想著,心裏很不忍心,這樣的榕樹要長成,至少得上百年工夫,如今卻會被自己一夕間毀去,著實是罪過罪過。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君無行在幾株榕樹當中躥來躥去,最後選定了一棵看上去最小的,並自我欺騙地認為這樣可以減輕他的負罪感。但走到榕樹下時,那種愧疚之情還是越來越強烈。

這一株長在水邊的榕樹,幾乎就在沼澤裏構建了一個結構複雜的小小世界。它的樹枝上有鳥兒棲息,身上有樹藤纏繞,無數小花小草和菌類依托它的遮蔽而生長,昆蟲在其間忙碌地爬行。那些昆蟲所產的卵成為了水中魚類的美食,魚類又能被水鳥所捕捉。如果君無行真的是用穀玄秘術對它下手,這榕樹雖然巨大,但在五六天之內仍然會慢慢死亡、枯萎,而圍繞在它身邊的勃勃生機也就不存在了。

君無行靠在樹下,舉棋不定。在他自己的行為準則中,騙人錢財這種事從來算不得什麽不好,倒是一些常人毫不在意的小事很讓他為難。這個人一向蔑視人間律法與道德,但對於自然卻總是懷著敬畏之心,這大概是因為他本身修習的是與自然規律相反的穀玄秘術,因此反而有所感觸。

他看著地上的一群螞蟻正在拖動一隻死去的蝴蝶,正瞧得出神,忽然聽到遠處有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而那並非邱韻的腳步。這種地方怎麽會有人來?他驀地一陣激動:難道是老天開眼,如此得來全不費功夫地將塔顏部落的河絡送到了他跟前?

他左看右看,四周都沒有什麽遮蔽,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就是樹上了,於是刺溜刺溜爬將上去,將身體隱藏在茂密的樹葉中。不一會兒,來人已經到了大榕樹下,而且真的是一大群河絡,足足有四五十個。但在最初的興奮之後,他卻看清了,這些河絡並非來自塔顏部落,在他們的衣服上,有著一個君無行從來沒有見過的標記,而不是塔顏部落的。

君無行很失望,但隨即想到,人類不知道河絡們所處的方位,他們自己的同類說不定知道。這一群河絡雖非他的目標,但也許可以找他們打聽一下。但還沒來得及從樹上探出頭來,他卻聽到了河絡們的對話。這番對話用河絡語進行,但君無行記憶力驚人,當年在塔顏部落呆了短短數日,雖然語法不熟,卻已經硬記下了大量的詞匯和短語。他分明地聽到這些河絡說出了這樣的詞句:“塔顏部落……必須交出來……反抗……殺死……”

交出、反抗、殺死?君無行猛然間明白了,這一群人是塔顏部落的敵人,是要來搶奪他們的東西的。這真是意想不到的轉機——至少他不必殺死這株無辜的大榕樹了。隻需要跟蹤他們,就能到達目的地。

河絡們聚在榕樹下,商議著些什麽。這回人多口雜,君無行恨不能長出四隻耳朵,最後勉強總結出一點意思:他們已經找過塔顏部落好幾次麻煩;對方每次都拒絕他們的要求;塔顏部落曾經很強,現在實力不如他們;這次他們要玩真的,硬逼對手就範,交出他們想要的東西來。

至於具體是什麽東西,那是一個君無行從未聽過的詞匯,他沒法弄明白。當然了,追蹤下去會有答案的。他一麵無聲無息地跟在河絡們身後,一麵不斷在沿路做下記號,但不久後又停止了這一舉動。他擔心邱韻久等他不歸,沿著那記號追過來,遇到危險可就糟了。

悄悄地跟下去,他才明白了為什麽塔顏部落那麽難找。自己第一次來時被蒙住了眼睛,也並不知道這段路是怎麽回事。那是根據天空中十二主星相互演化的關係而變化出來的一種極為高深的迷陣,其中甚至運用到了星辰力的擾動,而塔顏部落將之加以發揮,用看似毫不起眼的灌木、泥潭、草叢、石塊布置出一個更為宏大的迷宮。常人走入這個迷宮中,會不自覺地受到牽引與迷惑,始終走在布陣者希望他們行進的路線上,而對近在咫尺的部落入口視而不見。

君無行不由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懊悔自己沒有認真地學習星相知識,當時在書上見到了這種迷陣,也沒有去鑽研其破解方法——那本書好象都被當做廢紙給賣掉了。如今他隻能依靠前方的河絡入侵者們帶路,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以防被發現。這樣的話,萬一隨便一個什麽拐彎處被落下了,那可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他鼻尖上的汗都出來了,艱難地保持著最佳距離,唯恐跟丟了。幸好前方的河絡們看來對破解此陣也並非得心應手,邊走邊不時停下來,用星盤計算方位,有幾次還走錯了路,不得不回頭,害得君無行一個狗啃屎趴在濕漉漉的泥地上,這才沒被發現。

這一段路並不算長,卻把他累得快要癱掉。最後當通往塔顏部落的那條小徑、也就是他十多年前曾踏足過的那條石子路出現時,他反而連喜悅的勁頭都提不起來了。

塔顏部落的出口處是一片森林,塔顏部落的人叢林中深處迎了出來。君無行這才想到,入侵者走到家門口了,他們才有所知覺,難道這個部落已經衰落到這種地步了?看看出來的河絡們,大多是老弱病殘,青壯男丁很少,更幾乎沒有小孩。

他躲在一棵樹後,聽著雙方在激烈地說著些什麽。似乎是入侵者在逼塔顏部落交出那樣東西,塔顏部落負責交涉的人——男性,應該不是阿絡卡——則堅決不同意。雙方的話題扯得遠了,入侵者提到了“破壞”“災難”“無法保存”“褻瀆真神”等詞,看樣子是指責塔顏部落對那樣東西保管不力,對不起真神他老人家,此物理當移交給我們;對方則使用了“能力”“傳承”“研究”等詞,大意是說這東西給你們你們也隻能抓瞎,還是得留在我們手裏。雙方互不相讓,而且嘴裏的話說得極順溜,顯然已經有過數度交鋒。然而君無行知道,這一次不會隻停留在口頭爭辯的層次上,其中的一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動真格的。

果然,入侵者嘴裏又蹦出了“解決”“較量”“輸贏”等詞,君無行注意到還有“秘術”,看來是他們希望能較量秘術來解決爭端。塔顏部落明確表示拒絕,但對方步步緊逼,毫不鬆口,咬定了不打不行。

聽雙方吵得如此熱鬧,君無行大著膽子探出一點頭,觀察一下形勢。這一群來自其他部落的河絡雖然也不過四十來人,但一個個胸有成竹的樣子,多半是該部落精心挑選出來的精英,不是強悍的戰士,就是高明的秘術師;反觀塔顏部落,雖然呼啦啦湧出來一堆人,但一個個看起來灰頭土臉不成氣候,和他十餘年前所見到過的興旺場麵大相徑庭。多的不說,當時被派來迎接他和養父的巡邏兵就有十六人,雖然河絡族個子矮小,也可以看出他們個個身軀強壯,精力充沛,都是很出色的戰士。其後進入地下城,數千名河絡各司其職、忙忙碌碌的場麵也讓他感受到了這個部落強大的生命力。

他憑借著記憶還看到了幾張熟麵孔,不過當年也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隻是那個負責談判的老河絡他還有印象,這是部落中專門精研秘術的一位長老。但那時候他還滿麵紅光,現在卻一臉病容,看來在時光的消磨之下,不複當年之勇矣,指望他挑起大梁,隻怕是有些勉為其難。

然而塔顏部落也的確無人可用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位長老隻能被迫答應了較量秘術。對方終於得逞,喜不自勝,於是派出了自己的秘術師,一共有六名。

君無行接下來聽到的幾個詞是“一對一”“各出六人”,他不禁啞然失笑,沒想到一向被認為不會耍花招的河絡也玩起了文字遊戲。這個提議貌似公平,但顯然塔顏部落隻有那位長老一人有實力與之抗衡,所以這場較量實際上是一對六。

如他所料,塔顏部落先派出的五名年輕子弟實力很弱,不過很有拚命的精神,前四個人雖然全部戰敗,也把敵人累得夠嗆,到了第五個人出場時,將鬱非係的火焰法術發揮到極致,竟然將自身點燃後撞向對方,最後與其說是用火燒傷了對手,還不如說是生生撞的。不過這好歹也算是兌子兌掉了,該敵人的肋骨被撞斷,無法再出場,這樣長老將麵對的敵人隻剩下了五個。

第一個站出來的挑戰的是一名裂章術士。裂章係法術的主要效用在於控製雷電與金屬,他一上來便發動猛攻,半空中出現數道雷電,從高處下擊,直劈長老的頭頂。長老伸手一揮,他身邊的幾棵樹木忽然發生了匪夷所思的彎折,整個樹幹彎曲到了近乎斷裂,那幾道雷電全都擊打在了樹的枝葉所形成的屏障上。

君無行此前一直不知道這位長老究竟精通哪些係的秘術,到這時才知道,長老至少長於歲正係法術。方才他利用歲正秘術操控植物的手段,用樹木作擋箭牌,擋住了那凶猛的雷擊。被擊碎的樹木碎片飛濺開來,那名裂章術士忽然間慘嚎一聲,跪在地上,伸手捂住了眼睛,鮮血從他的指縫間噴湧而出。這看起來像是一起意外,是一枚飛濺的碎片無意中造成的傷害,但君無行卻敏銳地利用自己的穀玄秘術感知到,在雷電擊中樹枝的一瞬間,長老的精神力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他顯然是利用這一時機策劃了一次偷襲,操縱一根小小的尖枝刺瞎了敵人的眼睛。

善於捕捉時機、進攻果斷不手軟,果然是位經驗非常豐富的秘術師,君無行想,可惜畢竟烈士暮年,在使用了這一秘術後,已經開始大喘粗氣,不知道麵對後麵四個對手他還能支持多久,這麽想著真有點悲壯的氛圍。那名裂章術士退下後,第二個對手站了出來,此人走過之處,身邊都會卷起一團氣流,可見他所使用的是亙白秘術,可以驅使旋風。

這位亙白術士站得遠遠地,並不靠近,忽然之間,從他身上散放出一陣淡淡的霧氣,那霧氣不斷擴散,並且越來越濃,很快將他和長老兩人完全包裹起來。站在圈外的人們眼中隻見到白茫茫的一片,已經無法看見兩人的行動。顯然這位術士對於方才長老的反擊頗為忌憚,決心隱匿行蹤與之抗衡。

兩人都罩在了濃霧中,除了呼吸聲和旋風卷動樹葉的沙沙聲,並無其他聲音。亙白術士搶先發難,從他所處的方位想起了一聲尖厲的嘯叫,有若利刃從空氣中劈過,那是他以氣流凝成無形之刀,雖然無形無聲,卻鋒利異常,足以削金斷玉。那一聲嘯叫過後,緊接著就是某樣東西被切斷的聲音,塔顏部落的河絡們聽到都緊張萬分,入侵者卻個個麵有得色。

這一聲響之後,霧氣開始轉淡,並最終散去。人們驚訝地發現,亙白術士已經倒在了地上,整個身體攔腰斷成了兩截。長老卻站在原地不動,雖然已經氣喘籲籲,疲累得幾乎站不住,身上卻並無傷痕。

隻有君無行明白怎麽回事。在那一記氣流形成的利刃發出之前,他已經感覺到長老的氣息又有所變化,使用了一個更耗精神力的歲正秘術,就眼前的效果來猜測,那應該是歲正係秘術的另一個效果:操縱寒流。他以寒氣直接凝成了鏡麵,將那氣流反彈回去,反而將亙白術士切成兩半。

入侵者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但也看得出長老連使兩個秘術後,體力不濟,第三個挑戰者當即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紅色的袍子,驕傲地站到長老麵前,伸出右手,手心中跳動著一團小小的火焰。

這是個善用火焰的鬱非術士。他身邊的草木已經漸漸開始發蔫、枯萎,說明經受不起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高溫。歲正秘術雖然能製造低溫寒流,但能否抵擋住此人火焰的烈度,還真難說。

但長老別無退路,隻能勉勵迎戰。鬱非術士看來比方才的亙白術士自信得多,一步步地走到長老跟前隻有兩丈左右的距離才停下,這幾乎已經是兩名武士進行肉搏的距離了。他冷笑一聲,口中吟唱出咒語,轟地一聲,一個半徑大約三丈的火圈從地上升騰而起,將兩人都圍在了中間,一時間火光衝天。長老並無動作,但身上寒氣漸冒,形成一道屏障,和火焰的高溫相抗衡。

此人大概是吸取了方才那兩人的教訓,不敢冒進,而是用這種方法和長老短兵相接,比拚耐力。君無行能感知出,長老的精神力雖強,但在擊敗兩個敵人後,已經接近強弩之末,這樣寒熱硬碰,難免吃虧。

他正在琢磨著要不要出手上前相助,以自己的本領再加上長老,滅掉這三位秘術師應當不難,但剩下那些戰士如何打發,卻很讓人頭疼。正在躊躇,火圈中又起了變化,他感到長老身上有一股明月係的精神力出現。緊接著,歲正的寒氣陡然暴漲,一瞬間包圍在兩人身邊的火焰竟然全部在低溫下熄滅了。

君無行猛地反應過來,原來長老還兼修了明月秘術。明月秘術較少直接用於攻擊的技能,大多是施放於友軍身上,提高其力量。方才長老應當是施放了一招短時間內大幅提高精神力的秘術,以求盡快擊倒身前的鬱非術士。但這一招使用之後,恐怕剩下的兩名敵人他就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

然而還沒等他將鬱非術士擊敗,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剩下兩人完全不顧事先約定的單對單的規則,竟然同時開始了攻擊,而且釋放的都是陰狠的暗月秘術!這才是入侵者們真正的計劃:迫使長老使用明月秘術祝福自身,然後以暗月秘術進行偷襲。

作為明月的對立麵,暗月秘術一向以其強大的詛咒能力而聞名,而對一個剛剛經受過明月祝福的對象進行詛咒,則有可能取得加倍的效果。君無行知道,這一下如果得手,長老會控製不住自身精神力的散逸,方才通過明月祝福增加的力量將會反噬其身,令他脫力暴亡。自己再不幹預,隻怕就來不及了。

他別無選擇,凝聚全部精神,蓄勢已久的穀玄力量噴薄而出,將在場中鬥法的四名秘術師全部籠罩其間。那一瞬間,仿佛是有什麽無形的物體在空中爆炸,又像是幾塊滾動的萬斤巨石狠狠碰撞在了一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後,四位秘術師都愣在當場。

他們所放出的所有秘術效果全部在那一瞬間消失了。無論是兩名偷襲者的暗月詛咒,鬱非法師的火牆,還是長老的明月祝福與歲正寒氣,都全部消失了。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幾位秘術師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點:這是穀玄係頂級的秘術“煙消雲散”,使用過後,能清除一片區域內所有的秘術。

他們立即轉身尋找,並很快發現了君無行——此人在施放了“煙消雲散”後已經筋疲力盡,沒辦法壓低自己的呼吸聲了。當然了,四位秘術師心知肚明,在當時的場合下,君無行的這一招究竟救了誰,所以入侵者們的目光中充滿了敵意,長老則有些困惑。

君無行略一提氣,知道自己在半天之內都沒有辦法使用任何秘術了,而且雙腿發軟,估計輕功也會大打折扣,當此劣勢,隻能以頭腦取勝,別無他法。想到這裏,他強行壓抑住喘息,慢慢穩住呼吸,臉上換出那副溫柔可親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設防的笑容,大模大樣迎上前去,身上沒有擺出半點防禦的姿態——反正以他現在剩下的體力防禦也是白費力氣。對方並不知道他現在精力耗盡,看他從容沉穩的模樣,倒是不敢小覷。

入侵者的頭領,一名身軀強壯的藍衣河絡走到君無行跟前,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陣子,嘴裏冒出幾句河絡語,君無行明白那大致是在盤問他的身份,於是用河絡語回答:“聽不懂。有通譯嗎?”

入侵者乃是為了打架而來,怎麽可能還帶上懂人類語言的通譯?塔顏部落中站出來一名河絡,君無行認得此人,他名叫大嘴哈斯,粗通各族語言,在十多年前還曾教過自己不少河絡詞匯,不過他無疑已經認不出成年的自己了,而考慮到君微言的特殊身份,此刻也不便挑明。於是他用溫和的語調說:“我是來幫你們的,別吭聲,按我說的先翻譯。”

哈斯會意,按照君無行所授意的開始翻譯,大意是說:俺是一個從中州來的秘術師,聽說越州的河絡部落有許多厲害的秘術,因此懷著誠意前來學習。方才見到各位動手切磋,本來看得熱血沸騰,然而各位大人打得興發,隻怕要收不住勁,按一時緊張,不小心放了個秘術,真是罪過罪過。

這套說辭毫無疑問是胡扯八道,別的不說,“煙消雲散”這一招,不經過長時間的蓄勢是不可能發出來的,什麽“不小心放了個秘術”雲雲,莫如說成不小心放了個屁。但君無行的本意也就是借此拖延一下時間,恢複一點精力算點,所以這番話說得曲裏拐彎,好似大姑娘繡花,反正動動嘴皮子又不累。入侵者等了許久,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頭領說:“朋友,我們河絡雖然沒有你們人類精明,可也從來不是傻子。”

“我冤枉呀!”君無行高聲叫屈,“盡量說得囉嗦點,給我節約時間……我可真的是一腔真摯而來!……你們部落沒有其他戰鬥力可用了嗎?……我們人類有句詩文是這麽說的:入滄海兮禦風,行萬裏兮呼朋……”

他一臉無比悲憤的表情,慷慨激昂說了一大堆,中間夾雜著說給大嘴哈斯的指示。哈斯忠實地按照他所說,把那首又臭又長的詩——其實是君無行臨時現編的——逐句翻譯出來,但誠如入侵者所言:他們畢竟不是傻子。聽了幾句後,已經反應過來眼前這個混蛋是在故意拖延時間,頭領使個眼色,方才鬥法正鬥到興起的鬱非術士二話不說,向前邁上一步,嘴裏緩緩吐出一陣紫氣。

“千萬不要!”君無行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一招會毀了你自己的。”哈斯連忙跟著將這句話譯過去,鬱非術士一怔,停住了腳步,但那股紫氣仍然飄在身前,沒有消散。

鬱非術士嘰裏咕嚕說了幾句,哈斯說:“他說你在虛張聲勢,謹防被他一把火燒成焦炭——你沒問題吧?”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哈斯自己的詢問。君無行微笑著回答:“有沒有問題都得硬撐。你告訴他,他心裏已經膽怯,並承認我說的是真的,否則他根本不會與我多話,而會直接把我燒成烤豬了。”

鬱非術士猶豫了一下,君無行看出他的眼神中閃現出一絲輕微的懼意,心裏更加有底了。果然術士又說:“那你說明白,我怎麽會毀了自己?”

這話已經有點色厲內荏了,君無行歎氣:“你自己最清楚。你想要用附骨之焰引發我的精神力共鳴,使我被自己的精神力燃燒活活燒死。”鬱非術士臉色一變,君無行又說:“但是你忽略了一點,我是修煉穀玄秘術的。穀玄的絕對黑暗會讓附骨之焰完全無處著力,而假如我的精神力高於你的話,附骨之焰就會反彈回去,被燒死的就是你了。”

“我不相信,你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術士惡狠狠地說,“你剛才那一招,一定會消耗很多精力。”

他這話說出來,反而露怯。君無行笑意更濃:“那你盡可以試試,我隻是好心想拯救你的生命而已。你不願意聽,我也沒辦法。”

鬱非術士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反倒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分明記得“煙消雲散”是穀玄秘術中極奧妙的一招,按常理,這樣的招數幾乎可以把一位秘術師的精神力全部耗光。然而這家夥剛剛出現的時候,確實是神采奕奕,呼吸平穩,絲毫看不出有什麽疲勞的樣子——那可能是偽裝出來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有什麽辦法能在短時間內恢複精神力。畢竟自己對穀玄秘術隻有耳聞,卻從未修習過。

君無行不慌不忙,走到了距離那股紫氣不足半尺的地方:“現在你隻要輕輕一推,我就會中招了。來吧,不妨一試。”

鬱非術士麵色陰沉,想要動手,卻又沒膽量拿命去冒險。正在躊躇不知所措,眼前的君無行還要放肆挑釁,在手心裏凝出一塊黑斑,那黑斑很快又轉換顏色,紅色、藍色、金色跳轉不休。術士明白,這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某一樣厲害的穀玄秘術,這王八蛋分明是在公然炫技,展示他的無所謂。

他凝神感應,更加意外的是,這個人類身上的精神力微乎其微,完全是普通人的水準,半點也不像個秘術師。難道他已經能內斂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躊躇時,身後的頭領輕輕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就是命令,他不敢再拖延,催動秘術,紫色的煙霧飄出,把君無行包裹起來。君無行悠然自得,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那紫煙圍在他身邊,大概是味道不怎麽好聞,嗆得他咳嗽了兩聲——這就是紫煙的全部效用。別說燃燒起來,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焦。

鬱非術士大驚,渾身都冒汗了。附骨之焰是一個並不太實用的秘術,因為它的發起和攻擊都十分緩慢,一般極難擊中對手,但萬一哪個倒黴蛋不幸中招,威力卻非同小可。因為所有秘術師對法術的修煉,其基礎都在於精神力的強大,精神力越強,越有可能被附骨之焰誘發而燃燒起來。但現在,連附骨之焰都無法引燃對方的精神力,可想而知對方的厲害。他所發出的一連串精神試探就如同石沉大海,仿佛是伸進了一個無底的陷阱,居然沒有半點回音。

他下意識地退了回去,任憑首領如何吆喝責罵,也不敢再上前一步。他並不知道,方才君無行看似在炫耀他的秘術,實則是在把最後殘存的一點精神力耗光。等到附骨之焰包圍他時,他身上的精神力已經和常人無異,自然也就不會產生感應了。

兩位暗月術士也麵露畏懼之色,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聖。首領無奈,說了幾句話,同行的幾名河絡武士當即上前攻擊。君無行暗暗叫苦,此時他毫無還擊之力,隻能趕緊躲閃,避開對方呼呼生風的刀劍。他本來步法精妙,此時體力不支,跑起來著實狼狽不堪,大失他老人家的風采,幸好多年練就的逃命本能尚在,雖然難看,還是連續躲過了數次攻擊。

然而光躲不還手,他的精神力已經枯竭的貓膩可就藏不住了,幾位秘術師被他唬了一陣,此時看穿他的實力,自覺慚愧,再上前動手時毫不留情,下手全是狠招。君無行連滾帶爬,擺脫暗月術士的詛咒,卻被一刀削過小腿,一時間血流如注,行動更加遲緩。

大嘴哈斯見勢不妙,大叫一聲:“他是來幫我們的!”部落中人一擁而上。但這個部落確實已經衰微之極,青壯年的戰士隻有寥寥二十來人,根本不是對手。長老此時也筋疲力盡,連站穩都難,更沒辦法上前相助。

眼見著情況一塌糊塗,君無行開始打算先逃命再說,但剛剛邁出幾步,忽然鼻子裏隱隱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那氣味雖然淡到若有若無,但以他的敏銳知覺,還是嗅到了,心裏不覺一怔:這是兩邊的哪一方在施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