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為什麽要殺楚淨風?”雷冰問,“你不是打算要調查他和黎耀之間的秘密聯係麽?你不是想把他背後隱藏的那些羽族暗線都揪出來麽?人都死了,還怎麽查!”

緯蒼然並沒有回答,臉上肌肉有些抽搐,似乎是在強行抑製著痛苦。他故意弄在身上的茶水味漸漸散去,一股血腥味卻透了出來。雷冰一怔,不由分說將他按在椅子上,隻見他的後腰已經有血水滲出。

“我看到了,有兩個羽人追你,是他們幹的?”雷冰一邊問,一邊撕開他的衣服,替他包紮。他的腰間有一個深深的箭孔,不過箭已經被拔掉了。

緯蒼然點點頭:“他們都死了。”

雷冰歎口氣:“我還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做什麽。這一個月你每天都泡在茶館裏,看起來胸有成竹,我還以為你已經想到了什麽好的策略,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笨辦法。”

“笨人用笨辦法。”緯蒼然淡淡地回了一句。雷冰撇撇嘴,正想說什麽,緯蒼然忽然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他伏在地上,將耳朵緊貼地麵,幾秒鍾後抬起頭來:“他們還是追來了。”

雷冰二話不說,將自己帶來的所有箭筒都掛在腰間,然後抓起了弓。然而還沒來得及開門,緯蒼然的手已經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妄動。

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敢對她作出這樣親昵的舉動,即便是君無行那個流氓也沒敢,她第一反應就想抖開這隻手,然後回身重重一腳。但不知為何,她忽然間心裏一熱,終於沒有動作。

“別動手,白送死,”緯蒼然說,“人數太多,有強弓。”最後半句的意思是說,兩個羽人也別指望飛走逃竄了,一飛起來肯定被射下來。

“可是你該怎麽辦?”雷冰輕聲說。

“當死則死。”緯蒼然說得很簡略。雷冰有些忍不住了:“這叫什麽話!那個狗屁羽皇給過你什麽好處,你非要把命都搭給他!”

此時外麵的腳步聲已經能聽得很清楚了,在人類的城市中,羽人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緯蒼然神色不變,對雷冰說:“沒好處。但有些事情值得送命。”

雷冰覺得自己的眼眶有點濕潤:“你這個傻瓜……那也不能坐以待斃。我陪你一起闖出去。”

緯蒼然語氣很堅定:“千萬別動手。你要活下去,不能死。”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我隻有一個心願,你祖父的案子和隱身人案。你要幫我弄明白。”

雷冰懂得緯蒼然的意思。他是想用這個未結的懸案來鼓勵自己,不要衝動,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一做。她也知道,自己已經被說服了。但是看著這個沉默而堅定的年輕人,她仍然無法抑製心中的悲傷。她覺得緯蒼然就像是一隻投火的飛蛾,麵對著眼前這團旁人不敢觸碰的劇毒之焰,卻仍然徒勞地拚盡自己的力量。

緯蒼然凝視著她,猶豫了片刻,有些緊張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他說完這一句,立即轉身走出門去,沒有再回頭。雷冰看著他的背影,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此後門外傳來一陣陣激烈的搏鬥聲。從那聲音可以聽出來,緯蒼然的武藝的確相當過硬。他的身法輕靈,箭術沉穩,雖然腰上帶著傷,仍然在以一敵多的戰鬥中堅持了很久。從慘叫聲可以判斷出,到最後被擒住的時候,至少已經有十多個敵人或死活傷了。雷冰幾次都忍不住想要衝出去相助,最後卻強行忍住了。雖然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但她心裏始終堅守著一個念頭:不能辜負緯蒼然的托付。

第二天這則消息就轟動了整個南淮。來自寧州的羽族在職捕快緯蒼然,在南淮一年一度賞花船的日子裏偷襲了叛逃至此的同族楚淨風。他借著烏雲的掩護,悄悄飛到建河上空,用普通人類完全無法想像的目力在那樣的高度鎖定了楚淨風的位置,並且一箭將他的身體射穿。此後他又射殺了兩名追擊他的羽人和十四名人類,這才力竭被擒。

然而這條消息最後的結局卻讓人百感交集。那兩個羽人和十四個人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被一箭射穿心髒或者咽喉而亡,可見此人箭術之精。但不可思議的是,真正的目標楚淨風竟然沒有死。緯蒼然那一箭從他背後射入、胸前透出,卻偏偏差了一點點——不到四分之一寸——沒能命中心髒。楚淨風外傷雖重,並沒有當場死亡,經過大夫連夜地緊急治療,加上黎氏提供的上等傷藥,雖然仍舊昏迷不醒,卻還是保住了性命。

此外當然就是一些關於人族羽族關係緊張的傳言了。羽人叛逃本來就挺讓雙方不愉快的,派人到人類的地盤追殺叛徒,就更令人惱火了。甚至有人危言聳聽,說此事將成為新一輪人羽戰爭的開端,一時間南淮城內謠言四起,民心惴惴。

雷冰聽到楚淨風沒死的消息差點動手把自己的房間砸了。緯蒼然不惜自己的性命,卻仍然差之毫厘,這樣的打擊對他將會有多麽沉重?想到緯蒼然臨別前對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心裏更是難受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撕扯,實在忍不住了,決定到牢裏去探望一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但要見到他不容易。雷冰打聽了好幾天,才知道緯蒼然雖然尚未定罪,卻已經被移進了死囚牢裏,大概是說他難逃一死的意思吧。她來到死囚牢,看守人又禁止探望:“美女,要是其他人我肯定就放您進去了,這個人不行,上頭有死命令。不不不,您塞給我錢也沒用,這麽說吧,您給我的錢再多十倍,也沒有腦袋重要啊。”

雷冰很無奈,最後想出一個曲線救國的招:“能把我放到他的隔壁麽?我自己想辦法和他說話。這樣就算回頭被發現了,也不是你的錯。”

看守人考慮了許久,看著雷冰手裏叮當作響的金銖,終於還是答應了這個典型的掩耳盜鈴的做法。於是雷冰獲準去到了緯蒼然隔壁的囚室外,在那裏已經擺好了一把椅子。這間囚室裏的犯人見到有個漂亮姑娘來探望他,十分激動,等弄明白其實看的不是他時又很惆悵。好在雷冰也毫不吝惜地給了他點錢,至少可以在受刑前喝上兩頓酒,於是他也不嘟噥了。

緯蒼然長歎一聲:“你不該來。”他穿著肮髒的囚服,身上還沾著血跡,說起話來也明顯中氣不足。

雷冰臉衝著他的鄰居,並不看他一眼:“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管不著!”說完這話,想到緯蒼然已經是離死不遠的人了,口氣又轉為柔和:“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好受。”

“為什麽?”緯蒼然反問。

雷冰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一直被關在牢裏,大概對外間發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她用一種很遺憾、很婉轉、很溫柔、很富於同情心的語調向緯蒼然匯報了楚淨風並沒有死的客觀事實,並準備好了一籮筐她絕不擅長的詞句打算安慰他。沒想到緯蒼然聽完這個消息之後,並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哀傷,隻是很平靜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死?”

“沒有,就我今天打聽到的消息,他現在雖然還不能下床走路,但進食、說話什麽的都沒問題了。”雷冰回答。

緯蒼然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大概還帶了點“很好,你幹得不錯”的意味,雷冰有點急了:“你是不是被他們打傻了?你要殺的楚淨風沒死!”

緯蒼然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知道了。他沒死。”

雷冰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發火還是該大哭一場。就在此時,看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有人來提他了,你快點走!”

雷冰心念一轉:“你讓我躲在隔壁的死囚牢裏,不然我就把你供出去!”

這一手好毒,但事發倉促,看守也沒有時間和她磨蹭了,眼見這個女煞星擺明了油鹽不進,隻能唉聲歎氣詛咒連連地打開隔壁囚室,將她塞了進去,還被她暫時搶走了那把鑰匙。死囚牢很暗,雷冰縮身於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角落,摒住呼吸,想來不至於被發現。

她猜得沒錯,來人果然是狄放天。狄放天依舊帶著那一臉和藹的笑容,在隨從擺好的椅子上坐下。此時從她藏身的角度已經看不到狄放天了,隻能聽到兩人對話的聲音。

“緯兄,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是狄放天的聲音。緯蒼然並沒有回答,所以狄放天繼續說:“我來是想告訴你,你要殺的楚淨風並沒有死。你的那一箭,差了四分之一寸,並沒有能夠傷及心髒。”

緯蒼然依然沒有說話,狄放天仍然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小小的羽族捕快,為了替自己的國家和種族解決麻煩,不惜犧牲自己,在南淮城這樣的危險之地動手擊殺叛徒。他心裏一定很清楚,自己這一出手,就絕對活不下去了,這樣的精神,真是稱得上偉大呀。”

他話裏帶著濃濃的嘲諷語調,分明是在挖苦緯蒼然陪上了自己一條命,仍然沒能完成任務。雷冰聽得怒火中燒,緯蒼然終於搭腔了:“工作而已。沒什麽偉大。”

“敬業也是偉大的一種嘛,”狄放天說,“唯一遺憾的是,這種偉大最後沒有換來好的結果。他要殺的人沒有死,活了下來,他的敵人反而因為這次不成功的謀殺意識到了那個人的重要性,以後會更加信任他,更好地利用他的情報和關係網。”

雷冰真的想要衝過去把狄放天揍一頓了。這個人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在緯蒼然的心上剜出一道傷口。而緯蒼然似乎隻是很麻木地聽著,沒有回應。但狄放天的下一句話卻讓雷冰大吃一驚。

“你們的如意算盤就是這樣打的,對嗎?”狄放天說。

如意算盤?雷冰大惑不解。緯蒼然慢吞吞地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那麽我就說得更明白一點吧,”狄放天的聲音驟然變得陰冷嚴峻,“你很從容,看來是一點也不在乎楚淨風有沒有死。是麽?或者我們說得直白一點,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要他死!那一箭,是你故意射偏的!”

“我為什麽要故意射偏?”緯蒼然反問。

狄放天冷笑一聲:“除去楚淨風並沒有死,你一共殺了十六個人,中箭部位隻有兩處,心髒和咽喉。在激烈的對戰中,你能殺死我十六個好手,甚至包括兩名羽人,但對於毫無防範的楚淨風,你反而會射偏?你覺得你能說服我相信這種巧合?”

緯蒼然沉默了一陣子,雷冰卻聽得驚心動魄。緯蒼然是故意放過楚淨風的?理由是什麽?

“理由?”緯蒼然說,“有何動機?”

狄放天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問題應當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呢?楚淨風原本就是你們精心安排的奸細,這一點非要我點破不可麽?”

雷冰的腦子裏嗡的一聲,狄放天這句話讓她恍然大悟。原來從頭到尾,緯蒼然都根本沒有想過要真正去調查楚淨風,因為楚淨風本來就是他的“自己人”。這些日子裏,緯蒼然每天都泡在茶館裏,並非由於他無計可施,而是他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公開刺殺的機會。

狄放天接著說:“楚淨風為人狡詐多變,這一點很像一個叛逆者的性格,但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他的信任也打上了折扣。最近一個來月,我們並未完全聽從他的建議行事,甚至放棄了幾條他所提供的暗線,想來他的心裏也十分不安吧?所以他亟需獲得我們完全的信任,樹立起他‘羽族敵人’的身份。”

“你們比他更多疑。”緯蒼然輕聲說,語聲裏倒是並不慌亂,然而那種掩飾不住的失望與遺憾,任何人都能聽得出來。

狄放天有些得意:“的確如此。用假刺殺這種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古來有之,不過玩得像你那麽懸的,還真是罕見。你這一箭分寸上如果稍微差了一點,楚淨風就一命嗚呼了。你的箭法果然令人佩服。”

緯蒼然回答:“我並無十足把握。但總得試試。”

這句話說出來,就是承認了狄放天的推斷完全屬實。餘下的話也不必再多說了。狄放天長笑著離開,雷冰縮在隔壁囚室的角落裏,隻覺得渾身發冷。她並沒有責怪緯蒼然一直向她隱瞞事實真相,隻是對將緯蒼然派到這裏來的人充滿了怨恨。這分明就是一項送死的任務,用緯蒼然、還有之前那個冒充殺人犯的倒黴蛋來做墊背的,以便讓楚淨風能真正打入黎氏內部。隻可惜弄巧成拙,不但楚淨風暴露了,緯蒼然的性命也白搭了。

狄放天走後,看守立即撲過來,差點跪在地上哀求雷冰快走。緯蒼然說:“你走吧。我逃不掉。”他已經預先把雷冰打算劫他出去的念頭堵住了。

“你這樣做究竟是何苦?”雷冰咬著嘴唇,麵色慘白,“你的命就那麽不值錢麽?”

緯蒼然搖頭不答,她隻能鬱鬱而去。又過了幾天,新的消息果然傳出來,楚淨風傷勢惡化,不治身亡。南淮城再次找到了話題,人們或惋惜或幸災樂禍,都說這楚淨風實在命不好,好容易得到一場富貴,卻反送了卿卿性命。可見無論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做叛徒都是要不得的,尤其不能做剃毛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