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可是養父究竟圖謀著什麽?這一點讓君無行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幼也曾隨著養父接觸過不少的星相師,這幫人有的像養父那樣四處都吃得開,有的貧困潦倒一身臭脾氣,總體而言都既無錢也無勢。雷虞博大概算是混得最好的——他毫不猶豫地把“混”這個字用在了眾多受人尊敬的星相師們身上——也不過是碰巧羽皇特別重視星相而已。

這幫人想要得到什麽?就算是爭得一個“天下第一星相大師”的名頭,貌似也沒有太多實際價值,除非像自己這樣去行騙。要知道答案,唯一的選擇就是親自去一趟塔顏部落。

雷冰應該已經到南淮了吧?君無行想。本來自己的行程應當比她快,但自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城胡吃海喝耽擱了很久,這麽想著,他居然有了一絲悔意。這本來隻是一樁無可無不可的漫遊,加上一點男女之間的小曖昧,加上一點點正義感的蠢蠢欲動,但現在,在十餘具焦臭的屍體麵前,一切都被打上了仇恨的烙印。仇恨永遠是任何種族的智慧生物最具推動力的理由,即便是君無行這樣的人也不會例外。

“我陪你一起走。”邱韻說。

君無行笑笑:“謝謝你的好意。老實說,之前我對於這趟行程還抱著半玩半認真的心態,所以很希望邀你同路。但現在,不再有什麽風光旖旎了,剩下的隻有危險和死亡,我不會再多拉一個人下水的。”

“可我不是你拉下水的,”邱韻說,“死去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從看到他們屍體的那一刻起,我本來就在水裏。”

她不必多說什麽,那雙眼睛裏透出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這種女人看似柔弱,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卻很難聽從他人的意見。君無行心裏一陣欣慰,不再多說什麽。

死者的遺物大多隨著主人一起化為灰燼,君無行隻找到一枚金屬的徽章。不知這徽章是用什麽材質做成,在烈火中連顏色都未曾改變,上麵那個有點像算籌的標誌也仍然清晰。無疑這是王川的遺物,那是他對自己部落的懷念。

“長劍布斯,我會把你的遺物帶回去的。”君無行喃喃自語。兩人隨後起程,君無行難得地相對沉默,這一方麵是因為他總喜歡對著這枚徽章出神,另一方麵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和邱韻說話——他的錢包沒什麽錢了,馬幫的馬匹又被官府全數扣押,他隻能給邱韻買了一頭病怏怏的騾子騎,而自己隻能走路。這樣的場景,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一男一女同乘駿馬馳騁江湖的畫麵相去甚遠,也算得是美中不足。

“騾子挺好,比馬走得穩當,”邱韻安慰他,“別把我當成嬌滴滴的大小姐。”

君無行唉聲歎氣:“寶劍贈名士,紅粉送佳人。你這樣的佳人,怎麽也得配上一匹瀚州陰羽原出產的月夜追風,才算恰如其分。”

“得了吧!”邱韻撲哧一樂,“說得你真見過月夜追風似的。你不是說自己這輩子從來懶得出門遠行麽?”

“我自己懶,但我的養父很勤快,”君無行回答,“所以在我小時候,還真走過一些地方。雖然沒有騎過月夜追風這樣的好馬,卻騎過比它奇怪百倍的東西。”

“比如?”

君無行想了想:“河絡騎的騎鼠,就很有意思。那東西體型很小,其他種族都沒辦法騎上去,但我當時是小孩子,身材和河絡差不多,所以他們允許我騎著試試。可惜那玩意兒非常不聽使喚,跑起來又很顛簸,一會兒工夫把我甩下來兩次,屁股差點變成八瓣,疼得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坐了……”

如是談談說說,邱韻感受如何不得而知,君無行總之是樂在其中,要不是心裏總算還惦記著正事,差一點就要盼望這條路一路延伸下去,永遠也走不完,管他到什麽地方,之前對那頭騾子的愧疚也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是理想美好,現實殘酷,走了幾天後,君無行肚子裏裝的種種談資賣弄了還不到十分之一,錢包裏裝的錢卻是實實在在所剩無幾了。他當初變賣黎鴻那間宅院裏的家當,本來就大大咧咧地被人算計了不少,一路上胡亂花銷又不知節製,到了想要在心儀的姑娘麵前獻殷勤時,才發現金錢寶貴,沒有錢果然是萬萬不能的。

比較可氣的是,越州民風與中州、宛州等所謂“文明之地”相去甚遠,那些純樸的原住民們,無論人類還是河絡,都隻相信腳踏實地地埋頭苦幹,而對占卜自己的命運沒有絲毫興趣。君無行原本指望重操舊業體麵地賺上一點路費,這下子毫無希望了,難道堂堂九州知名星相大師要淪落到出賣勞力打短工的地步?

“我們是不是沒什麽錢了?”邱韻問。此時兩人已經歇宿在一個叫做洛木的小鎮,出鎮不遠就是一片森林。

君無行抓耳撓腮,最終隻能愁眉苦臉地回答:“是的。”

“那我們就找些事情做,賺點旅費好了,”邱韻說,“那沒什麽難的。”

她說這話時,神色如常,就像是在談吃飯睡覺一樣。君無行猛然省悟,自己總是被那美麗的容顏所迷惑,而忽略了容顏背後的實質。正如她自己所說,邱韻從來不是一個嬌弱的女子,雖然她在貧賤困苦中活到現在,雖然她既不會武功也不會秘術,但在她的內心深處,總是保有一份無法磨滅的堅韌與頑強。而自己總想在她麵前維係著那種脆弱虛偽的風度,實在是愚不可及。

君無行忽然覺得胸中一陣說不出的暢快,簡直想要仰天大笑一番。他對邱韻說:“這太好辦了,要論各種幹活賺錢的手藝,我要是自認天下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你先歇著,我要是掙不到錢,你再去拋頭露麵也不遲。”

這話倒絕非吹牛。第二天他還真找到了工作,並且當晚就拿回來了兩個銀毫,讓邱韻刮目相看。

“你猜我找到了什麽活計?”君無行壞笑著問。

邱韻上下打量他一番:“反正你們羽人也沒法去幹重體力的活,大概也就是廚師之類的吧。你不是說過你賣過油餅賣過包子,生意還挺好麽?”

君無行大搖其頭:“這你可猜錯了。事實上,我現在是洛木鎮一個小有名氣的伐木工,全鎮的其他工人都沒有我這樣高的效率。”

洛木鎮依森林而建,伐木業也算得興盛,何況當地居民有的是力氣。隻是君無行這樣一個力量遠遜人類的羽人竟然也能做這個行當,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邱韻懷疑地看看他細長的胳膊:“你這樣的兩條胳膊……也能拉得動鋸子、掄得起斧頭?”

“即便是砍樹這樣的活,也一樣可以有很高的技術含量,”君無行十分神氣,“聰明人就是要善於動腦。”

原來洛木鎮中所產樹種,有一種稱為火鬆的,木質堅硬而不耐腐,無法用於製造業,卻是一種很不錯的燃料。隻是火鬆實在太硬,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鋸開。君無行跑到采伐現場,聲稱自己能幫助采伐火鬆,原本沒有人相信他能夠辦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的辦到了。他隻是把手在一棵火鬆上放了一會兒,然後隨便抄起一把斧子,雖然光是拿起斧子已經足夠吃力了,但砍到火鬆上,居然每一下就是一個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

這下子林場主相信了,工人們在他的協助下,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幾倍。而一天就能掙到兩個銀毫之巨,這在洛木鎮的伐木工奮鬥史上還從未出現過。

邱韻聽他說得意興橫飛,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那時穀玄秘術的一種,”君無行說,“施放在生物身上,可以加速其老化、死亡、腐壞的速度。”

“真是舉著大刀砍蚊子,”邱韻感慨,但很快想到了別的問題,“可是……你這樣一施術,火鬆的材質會發生變化嗎?會不會就沒那麽容易點燃了?”

君無行誠實地回答:“這個我從來沒想過。”他壓低聲音說:“所以以防不測,咱們明天一大早就偷偷開溜,有這兩個銀毫,足夠我們走到下一個市鎮了,到那兒再想辦法接著弄錢。”

邱韻忍俊不禁:“你和你的名字實在是很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