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前後二十二次拒絕了雷冰的要求後,第二十三次,緯蒼然終於妥協了,盡管還是心不甘情不願。

“不該說的,”他強調,“而且隻是猜測。”

“稍微透露一點也無妨麽,”雷冰笑靨如花,“看在我孤苦伶仃一個人追尋了那麽多年,你告訴我一下你的想法也不是什麽錯吧?”

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近些年雖然奔波忙碌卻也不缺錢用的生活歸結為“孤苦伶仃”,緯蒼然很無奈,隻好猶猶豫豫地講下去:“兩種可能。一,突發變故,你祖父臨時其意殺人……”

雷冰打斷他:“你不必講這種了,雖然連我都認為它確實可能存在,講第二種,怎麽樣可能我爺爺其實不是凶手?”

緯蒼然點點頭:“首先肯定,確實有羽人飛走。假如不是雷虞博,則隻有一種可能性……”

“什麽可能?”

“還有第二個羽人。他殺死雷虞博,冒充他飛走,並放火燒屍,沒法辨認。”

於是這之後雷冰一直在苦思:難道真的有第二個羽人?那會是誰?其他六名星相師中的一個,或者是潛伏於部落中的外來者?她很清楚,這般空想是不可能找到正確答案的,也許應當去把那個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給揪出來。那個人就是黎耀。

然而揪出黎耀談何容易?某種程度上而言,那不會比揪出羽皇更省事。南淮是黎耀的勢力範圍,雖然表麵上不事聲張,實則眼線遍布,這一點光從前兩天的流氓鬥毆事件就能看出來。如今狄放天一定是安排了暗哨在盯著兩人的行蹤,己方稍有異動,他就會迅速作出反應;即便己方沒有異動,他要製造一點意外出來,也是輕而易舉。

眼下狄放天暫時沒有行動,那是因為緯蒼然也沒有行動。雙方似乎都堅持著“彼不動、己不動”的原則,狄放天沒過來再找麻煩,緯蒼然也成天呆在茶館裏喝茶哪兒也不去。

“大男人成天喝什麽茶?”雷冰很不屑。

緯蒼然渾不在意:“喝茶好,腦子清醒。喝酒誤事。”

他倒真不是一般地沉得住氣,在南淮城炎熱的夏季裏,每一天坐在茶館裏慢悠悠喝茶,聽著說書先生講的種種故事,儼然有點自得其樂之感。雷冰忍不住要想,同樣是消夏,寧州的森林裏大概會涼快很多吧?

不過在羽族的地盤,大概還真的很少能見到說書先生這樣的行當,寧南城會有,但緯蒼然沒去過。這個人活到二十多歲,去過的地方寥寥無幾,而且通常都是被人發配的。比如他的第一個工作地點杜林城,就是一個幽靜乏味到雷冰覺得自己呆上三天就會瘋掉的地方,而緯蒼然在那裏一板一眼地辛勤工作了好幾個月,絲毫沒有抱怨。

“那沒什麽,”緯蒼然的回答也無比乏味,“工作而已。”

“看起來現在的工作你更享受一些?”雷冰調侃說。

緯蒼然既不肯定也不否認,隻是說:“聽他講很有意思。”

雷冰沒想到“有意思”這三字評語竟然會從緯蒼然嘴裏蹦出來,那簡直比君無行變成正人君子還要不容易,登時來了興趣:“說說,怎麽有意思?”

“了解一些計謀,”緯蒼然說,“比我們羽人的複雜。”

這話雷冰極不樂意聽,但想想黎耀玩弄的花樣,想想君無行的一肚子壞水,又覺得對方說得有點道理。她問:“那有哪些計謀對你辦案有幫助呢?”

這話可把緯蒼然問住了,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沒有具體……隻是一種思路……”那情狀活像是拿著公款吃喝享樂被抓住的腐敗分子,讓雷冰忍不住地嗤嗤直樂。最後她醒悟過來好歹要給緯大人一點麵子,於是忍住笑說:“行啦,其實說書先生也不過是靠一張嘴舌燦蓮花,一丁點大的小事也能說得很誇張,基本不可信。要我說,也許你辦過的好玩的案子,比他講的故事要精彩多了。”

這個麻煩可就大了,但緯蒼然天生不大會拒絕人,尤其對於和姑娘打交道毫無經驗。被纏得沒辦法,隻好撿了幾個案子大略說說,雷冰聽完略有些失望:“不怎麽好玩……怎麽都是整天整天地翻文書找資料啊,要不然就是刨屍體認死人。”

“辦案大多這樣,”緯蒼然抱歉地說,並伸手指了指正在搖頭晃腦的說書人,“所以他的好聽。”

“我不信你就沒有辦過真正精彩的案子,”雷冰哼哼唧唧地說,“多半又是觸及到了什麽律法啦、規定啦,讓您老不便啟齒。”

緯蒼然抓耳撓腮,好一會兒才說:“不是,案子都是那樣。”但看著雷冰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他又老大不忍心,想了想,對她說:“有一個有意思,你一定要聽,我講。”

“有什麽不妥麽?”雷冰聽出他語氣有點怪。緯蒼然猶豫了一下:“是的,又和你家有關……”

於是雷冰也聽到了那個奇特的隱身人案。盡管緯大捕頭拙於口舌並非一個好的講述者——至少比湯遇差遠了,但這個故事本身不用太多的言語花巧,也足夠吸引人。雷冰此前隻知道家傳的星圖被奪走後不久即告失竊,這時候才知道具體細節。她居然一時間忘記了發火,推想著當時的過程,最後忽然笑了起來。

緯蒼然不解地望著他,雷冰說:“其實就用你剛才的思路來推嘛。”

“怎麽推?”

“窮盡一切可能,從最簡單的開始,看其中哪種長得最像真的。第一種可能,真的有隱身人存在。”

緯蒼然搖頭不說話,雷冰笑笑,說第二種:“你那位不幸的上司其實是個笨蛋,路上有旁人接觸到他了,但他沒有察覺。”

緯蒼然還是搖頭,但這回有話說:“他不是那種人。”

“那就隻可能是第三種囉,”雷冰悠然說,“湯遇編了個謊話騙你們。其實他早已被買通,半路上就把我家的寶貝轉給了別人,再自己設法殺死風鵠,然後扯一堆隱身人盜竊殺人的鬼話。”

緯蒼然皺起眉:“我想過,但不像。”他進一步解釋說,後來他還偷偷托人調查過這十餘年來湯遇的狀況,此人的確過得非常潦倒,並不存在被人以錢財買通的可能性。

“那也許是要挾呢?”雷冰不服氣,“萬一他有什麽把柄落在別人手裏,不給錢不也得幹麽?”

“他不是那種人。”緯蒼然仍然是這沒精打采的六個字,氣得雷冰七竅生煙,決意要和他抬杠到底。

“知人知麵而已,你能保證你就知道他想什麽?”雷冰惡聲惡氣地說,聲音略有點大,令周圍的人都扭過頭來看她。雷冰毫不理睬,繼續說:“說不定他就是敵人安排在羽族內部的奸細,處心積慮地搞點破壞什麽的。你仔細想想那些年的重要懸案,說不定都有他……”

緯蒼然索性就等她胡扯,扯完了才反問一句:“然後不停講故事,惟恐別人不注意?”

雷冰怒目而視:“這樣做是為了掩飾,旁人反而不會懷疑他,比如你這樣的笨蛋就信了。”

笨蛋涵養甚好,完全不反駁,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對雷大小姐而言不啻於火上澆油:“你這種笨蛋就是什麽人都輕信,難怪以前我們羽人總是打敗仗。我告訴你,不管死人活人,都有可能欺騙你,別提這個湯遇了,就算是那個風鵠……那個風鵠……那個風鵠……”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緯蒼然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很可怕。他眉頭緊鎖,雙唇緊閉,牙關緊咬,拳頭緊握,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雷冰想:糟糕,我說錯什麽話了?

猛然間砰地一聲巨響,緯蒼然竟然雙手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不止雷冰,茶館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眇了一目的說書先生的故事正講到緊要處,被他這麽一嚇,登時住口,心裏迷迷瞪瞪:難道是我記錯段子了,以至於惹惱了這位爺?

這位爺粗暴地對著眾茶客擺擺手:“沒事!”更加粗暴地指了指說書先生:“繼續!”然後一把抓起身邊漂亮的女伴,快步走出了茶鋪。說書先生遭此驚擾,雖然聽話地繼續,此後明顯不在狀態,錯謬連篇,以至於最後茶客們少給了很多錢。

雷冰雲裏霧裏,被緯蒼然生拉硬拽著衝回客棧,並聽到他沉重的關門聲。關門的一刹那,雷冰分明聽到樓道裏的兩名夥計在竊竊私語:“不是吧大白天那麽著急?”

莫非這廝想占老娘便宜?雷冰大怒,但又覺得不像——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叫君無行,而不是緯蒼然。果然緯蒼然也沒有其它動作,他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狠狠喘了幾口氣,這才回頭對雷冰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雷冰不解。

“隱身人,”緯蒼然說,“是風鵠!”

風鵠?雷冰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細想想緯蒼然講過的當時的細節,忽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其實道理很簡單,從頭到尾,除了湯遇之外,唯一一個曾經經手那隻木盒的人,就是風鵠。因此,風鵠也就是唯一一個有機會將木盒中的圖譜掉包的人。

“能再告訴我一下兩人交接木盒時的情狀麽?”雷冰顫聲問。

緯蒼然緩緩說:“兩人麵對麵。湯遇遞盒,風鵠當麵打開,然後向湯遇揚起手中的白紙。”

“就是那個時候,”雷冰說,“風鵠打開盒子的一刹那,已經用巧妙的手法把所有圖譜藏進了袖子裏,而將事先準備好的白紙換出來。這一招隻要手快,加上木盒的遮擋,是可以瞞過人的,我都會玩。”

說完,她就用桌上的兩個茶杯給緯蒼然約略演示了一下。緯蒼然自認為眼力上佳,但若不全神細看,還真注意不到雷冰的手法。而那個時候,湯遇完全想不到風鵠會耍花招,如果風鵠再用一點其他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更容易得手了。

“可是那支箭是怎麽回事?”雷冰問,“難道也是風鵠預先插在身上作苦肉計的?湯遇可是確實聽到了窗戶紙破裂的聲音,說明真的有人從外麵放箭。”

“風鵠摔了木盒。”緯蒼然說。

雷冰點頭:“是啊。他為了讓自己偽裝得更像一點,作出憤怒的樣子,摔木盒是不錯的選擇。怎麽了?”

緯蒼然隨手從桌上撿起一個沒燒完的蠟燭頭,用力向窗戶擲去。窗戶紙應聲而破。

雷冰一呆:“你的意思是說,窗戶紙破……也可以是從室內?”

緯蒼然讚許地點點頭:“摔木盒發出聲響,掩蓋物體的來路。”

“不對!”雷冰說,“不信你可以自己試試。在用盡全力摔碎一個木盒的同時扔一個東西出去打碎窗紙,這兩個動作力道大不一樣,方向也完全相反,太難做了,何況他用的是雙手。”

“摔木盒前,他靠在了桌子上,”緯蒼然說,“事先做個小機關彈出石子,不難。”

雷冰恍然大悟,事情至此似乎已經有了明晰的答案了。一切都是風鵠預先策劃好的,他用巧妙的手法,在湯遇絕沒有留意的時刻迅速調換了星圖,再利用摔碎木盒的聲響掩飾桌上機關發動的輕微聲響。不需要什麽東西,一枚小石子就夠了,草地上出現一枚石子是再正常不過的,湯遇之後跳出窗去也不會留意到。

而風鵠背上的那支短箭,無疑也是他事先強忍著劇痛插在背上的,從兩人見麵開始,風鵠始終都是麵對湯遇,沒有轉過身,湯遇根本不知道那支箭是早就留在他背上的。

“可是問題來了,”雷冰說,“既然是他自己安排的詭計,怎麽會在箭上抹毒,取了自己的性命?而且如果真是那樣,星圖應該還在身上藏著,為什麽事後既沒有星圖,也沒有人發現桌上的小機關?”

“仆人。”緯蒼然說。

雷冰猛省:出事之後,在其他大隊人馬趕來前,還有一個人提前趕到,接觸到了屍體,那就是伺候茶水的仆人。

緯蒼然也正是想到這一點。根據湯遇的講述,“伺候茶水的仆人正在屍體旁手足無措,一見到我就哭嚎起來,一麵往外跑一麵高呼殺人了。”利用湯遇躍出窗口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將風鵠藏在身上的物品占為己有,也能迅捷地將桌上的小機關拆掉帶走。

“這個仆人才是主謀,”雷冰麵色蒼白地說,“他指使風鵠演出這一場苦肉計,也許隻是告訴他,可以用這個辦法得到我家的星圖,並且栽贓給湯遇。但他卻偷偷在箭上抹了毒藥,早就決意殺死風鵠。”

“不錯。”緯蒼然表示同意。這是一起雙重連環的欺騙,風鵠欺騙了湯遇,卻又被那個仆人所欺騙。但正因為如此,這起凶案才呈現出這樣完美的效果,讓人難以猜度。

“那麽問題又來了,這個仆人是誰?現在何處?”雷冰看著緯蒼然。緯蒼然鼓起腮幫子,意思是說我也不是神。

“誰也沒注意他,”緯蒼然說,“也許後來偷偷溜了。”羽族等級觀念很重,死了欽天監監正是件大事,少了一個低賤的仆從,隻怕就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了。

“那個仆從是羽人嗎?”雷冰忽然想起,隨即又發現這是句廢話。欽天監中所用仆人,是斷斷不會有外族人的。她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緯蒼然:“能查到他嗎?”

緯蒼然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他反問:“星圖有什麽重要性?”

這話問得雷冰不知所措。這個星學世家的不肖子弟苦思了一陣子,很不確定地開口:“我媽以前和我說過,星相學分為多種流派,有的長於觀測,有的長於計算,有的長於歸納推演。我們雷家就是觀測派,數代人積累了許多寶貴的資料,名為星圖,實則是一份非常完整的星相記錄。很多其他研究星相的人,都對這份記錄很眼熱。”

“研究星相有什麽用?”緯蒼然又問。這個問題就更難回答了,雷冰想了許久,似乎也沒法解釋星相究竟有什麽用。她知道自古以來,就有無數星相師遊**在九州大陸上,通過觀測星辰的運行來推演人世的變遷,為此還產生了許多很有名望的角色。但可氣的是,這些所謂的名家所指點出來的星命基本都是似是而非,可圓可缺。比如每逢亂世,總會有個了不起的大師站將出來,雙目深沉地透過血色的塵埃眺望星空,任由星光打在他滄桑智慧的老臉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歎息:“帝星已暗,統治大地的新霸主將在北辰的指引下崛起……”

這他媽的不是廢話麽!亂世時期本來就是九州大陸的政治力量重新洗牌的時候,舊的帝王難免被推翻,新的霸主必然會出現,這種屁話說了和沒說有什麽區別?雷冰所知道的是,每到戰爭年月,某些星相師選擇獨立,某些則會各自選擇可依附的君主,等到了最後,反正總有一個人是選對了的。然後他就會被吹捧上天,成為那個能在曆史上留名的看穿了天下命運的人。

再加上滿街橫行的君無行之流借星相行騙的貨色,雷冰實在對星相學沒什麽好感,不過母親倒也告訴過她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實星相學並不像你所想像那樣,隻是為了推測星命而存在的,它也有許多實際的用途。比如為了製作更精密的觀測儀器,人們發明了許多先進的製造技術;比如為了推算軌道,人們的算學知識有了很大提升;比如掌握了星辰的特性,秘術師們能夠更好地將星辰力化為己用。往遠了說,我們掌握了星辰運行的軌道,也許日後就能想辦法改變這種軌道,從而對大地施加影響。”

這話聽上去總算讓人舒服一點,雖然幾乎是偷換概念:那些都隻能算是附屬成果,而不是星相學的本意。不過雷冰還是把這些都告訴了緯蒼然,緯蒼然思索了一陣子,蹦出倆字:“不值。”

雷冰冷冷地看著他:“你上輩子顯然是說話累死的所以現在多說一個字都跟要你命似的。”

緯蒼然隻好解釋:“如果星相學隻有這些用途,付出那樣代價不值。”他所謂的“付出代價”,應該是既包括了遠在越州的凶殺案,也包括了風鵠的命案。

這也是雷冰所疑惑的。雖然也聽母親說起過星相界種種明搶暗奪他人成就的醜行,但那樣的搶奪充其量也就是撕破臉大吵大鬧,好像從來沒有到過拔刀子的地步,原因就是緯蒼然所說的那兩個字:不值。真正的星相師好像沒有發大財掌握大權的,君無行這樣的……又壓根不需要懂星相。

雷冰隱隱有點火氣,表麵上看起來,殺人手法被兩個人猜出來了,但背後的動機卻更加讓人想不通了。要是世界上壓根不存在星相學這破玩意兒就好了,她鬱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