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養父的身材一向比常人略微瘦削一點,但他常年都穿著寬鬆肥大的袍子,因此並不是很顯瘦。君無行記得自己七八歲的時候,曾經在一次奔跑中無意間撞到了養父一次,居然把他撞得趔趄了幾步,可見他的身體也並不重。

——羽人和人類體質上有差異,他們身材更細長,也更輕,中空的骨質才能令他們飛起來。

養父雖然深沉,卻並不孤僻,時常會和星相界的同道或者其他有身份的人歡宴聚會,宴席上他一般吃得很少,理由是自己胃口一向不佳,不過也並不避諱吃肉。然而回到家後,有時君無行會聽到養父嘔吐的聲音。

——羽人的傳統習俗是不食肉的,雖然新派的羽人不少已經摒棄了這一傳統,接受了更易令身體強壯的肉食,但大多數羽人仍然堅持食素。

養父平時有空就喜歡在樹林裏走走,卻並不喜歡木製品。他尤其對於參天大樹有一種偏愛,每次看到都會禁不住上前撫摸,而他有一次碰巧看到大規模的伐木場麵,當時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羽人自古居住在森林中,崇拜樹木,尤忌采伐。

以上三點都很可疑,但還不足以作為證據,真正的證據作為記憶被封閉了,君無行剛剛將它找回來。

這件事情發生在某一個月圓之夜,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君無行也能感受到那時候的巨大恐怖。當時他剛剛被收養不久,尚且不明白君微言的真正意圖。君微言對他雖然比較冷淡,但在衣食上至少從未虧欠,這一點對於一個飽受饑饉折磨的孩子而言倒也足夠了。哪怕明天就要被宰了吃肉,至少今天先讓我填飽肚子,他想。

那個月圓之夜的晚餐餐桌上,擺著君無行最喜歡吃的燒雞。君微言從來不碰這東西,說自己從來不喜歡雞肉味,君無行如果想吃,養父就會給他一些錢,讓他在外麵吃。因此這一晚餐桌上出現雞肉,讓君無行頗有些詫異。

君無行那時候體現出了非常難能可貴的人小鬼大。他不認為人會無緣無故作出反常舉動,意識到那燒雞多半有點問題,於是裝模作樣地吃了一些,卻暗地裏把雞肉都藏進了袖子裏。離開餐桌後,他咽著口水悄悄把那些雞肉扔給了自己養的一條土狗,土狗嚼完了肉,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很沉,用腳都踢不醒。

養父果然想把自己迷暈,君無行為自己的小聰明得逞感到高興。養父想要幹什麽?難道這個道貌岸然的中年人想要背著自己約會漂亮姑娘?對男女之事其實一竅不通的小屁孩興致勃勃地胡亂猜測著,早早跳上床開始裝睡。

不久之後,養父就過來試探他了。養父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告訴他還有半隻雞沒吃完,君無行隻是裝作沒聽到,還十分逼真地打起了呼嚕。養父放了心,走出門去。

君無行等了一會兒,等到養父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悄悄爬起床,躡手躡腳摸出門去。這一夜月光清朗,明月的光輝籠罩著大地。君家住在一片小樹林旁,那片樹林往日在夜色下總是顯得有些陰森猙獰,而在這樣明亮的月色下,居然有幾分溫柔的味道在其中。

然而養父不見了。君無行用盡可能輕快的腳步把四周都找了一遍,養父真的不在了,地上甚至也沒有腳印。這可太納悶了,難道他已經悄悄地跑遠了、到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去和情人約會?

正在胡思亂想著,一種本能的警覺令他無意識地抬起頭來。然後他的苦膽差點被生生嚇破。養父,他見到了養父,養父就像一個恐怖的惡魔,竟然高高飛翔於天空,背後有一雙巨大的白色羽翼。月光下,養父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那是一種近乎癲狂的陶醉,混雜著某種壓抑已久的痛苦。

那時候君無行還從來沒有見過羽人飛翔,驚懼之下也完全沒有向種族差異上麵去想,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魔鬼!會飛的魔鬼!

他驀然爆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就向家中跑去,但這一聲慘叫過於響亮,不可能不引起“魔鬼”的注意。君微言陡然變向,從高空中直接對著君無行俯衝下來。那巨大的陰影投射到他的身上,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

一陣勁風吹過,君微言已經落到了地上,一道藍光從背後閃過,那對羽翼頃刻間消失了。君無行渾身亂顫,兩條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逃命。君微言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言不發,君無行想:完蛋了,他一定是在想怎麽收拾我。他嘴唇動了動,想要討饒,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沒有吃那隻燒雞?”君微言問,聲音倒是沒有變化。

君無行下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君微言歎氣:“收養你之後,我和你交談太少,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那是我的錯。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必須要慢慢教會你一些東西。”

君無行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卻不知道和藹慈祥的養父究竟要教他什麽。君微言伸手輕撫他的頭頂,和顏悅色地說:“少年人聰明一些,是個優點,但聰明過頭,就不大好了。某些時候,當糊塗處且糊塗才是正確的選擇。”

少年人聽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君微言好像並不打算將自己剝皮抽筋,剛剛鬆了一口氣,忽然感到腦袋一燙,君微言的手心有一股熱流從自己的頭頂心透入,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已經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昨晚發生的事情,這之後養父也對此隻字不提,然而他也再沒有使用過催眠藥的手段,不知是不是擔心再次露餡。顯然,當時養父用了某種秘術,將他的這一段記憶盡數封閉,但現在,這記憶複蘇了。

是的,“聰明的少年人”可能不懂,但現在沒什麽不明白的了。君微言是個羽人,一直都是,他隻不過是始終偽裝成人類罷了。

身為羽人,卻要扮成人類,無疑是在圖謀些什麽。他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如此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最終在越州塔顏部落中做致命一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