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所迫,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在可怕的大山裏跑馬幫呢?馬幫漢子即便掙到了錢,也會很節約,更何況這一趟遭遇山崩,損失了不少貨物。

所以他們擠住在城西一家最廉價的小旅店裏,睡的是木板房裏的大通鋪,晚上睡覺時從裏麵將門一插即可,君無行離去時就是插好了門,然後跳窗而出。結果大火燒起來,人們在房間內誰也沒能跑出去,竟然盡數被燒死。

火場內焦臭一片,令人作嘔,一具具黑漆漆的屍體被抬了出來,觸目驚心。君無行守在一旁,看著人們忙碌著,麵無表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與悲憤中緩過來,那是他一向的作風,既然死者已矣,空悲切也沒什麽用,不如做些實事。

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馬幫眾醉得固然厲害,也不至於火起時沒一個能逃出去。要知道這等廉價小旅店,木板恨不能比一塊布還薄,即便君無行這樣不善武力的,撞開門甚至撞破牆板都並非難事,何況那群五大三粗的漢子?

要麽是他們先被害了,要麽是他們中了什麽迷藥徹底不省人事。見鬼,君無行想,這個火場為什麽會讓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起凶殺案,雖然我自己並沒有親曆?同樣是顯然非正常的死亡,同樣是現場毀壞得一塌糊塗,屍體都被燒成了焦炭,這一次就發生在君無行眼皮底下。但這一幕場景總讓他禁不住要聯想到一些什麽,一些讓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的東西。

想到十五年前的案子,他才反應過來另一件事:重要人物王川死了。這一噩耗令他頃刻間又沮喪起來,邱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並不明白君無行沮喪的原因,以為他隻是單純為了朋友的死而傷心。

君無行歎口氣,也沒有心情向她詳細分說,開始揣測著這些人的死因。按理說,這些馬幫一般不會得罪人,更不至於招惹到別人一口氣把他們全都殺死。推測下來,隻有唯一的可能性:他們是為了自己而死的。

這個結論讓人很不好受,但卻是唯一說得通的理由。自己昨晚的確和馬幫眾一起住進了旅店,而且別好了門,如果有敵人在門外監視,聽到別門聲就會放心,卻不會想到自己又跳窗出去約會佳人。他可能是用迷香一類的東西,在那破牆板上隨便找個洞吹進去,然後再縱火焚燒。若不是自己念念不忘於邱韻,此刻恐怕也成了焦炭了。

這一切依然是為了掩蓋十五年前的真相。那個真相之下,不知掩蓋著怎樣不可觸碰的秘密,會讓那隻幕後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動。

那我一定要揭開這個秘密,讓你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君無行惡狠狠地想,鼻端仍然有屍臭圍繞。

“這會是誰幹的?”邱韻喃喃地說,“會是請秋餘去殺你的那個黎耀麽?”

“是他,”君無行緊握著拳頭,“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難道你要去南淮找他?”邱韻皺著眉,“那幾乎就是送死。”

“我會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到大雷澤,越快越好!”君無行說。

在這種澎湃的複仇之念的刺激下,他近乎無所顧忌地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邱韻和盤托出。邱韻也沒想到其中有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聽完麵色慘白,半晌不語。

“所以你可以想象,六位星相師的死亡背後必然藏著深深的罪惡,不然黎耀不會如此興師動眾,甚至於請出秋餘這樣的頂尖殺手,”君無行說,“所以我就更不會放過他了。”

“當時秋餘也對我說,黎耀對你們很頭疼,所以才請他出山,”邱韻說著,忽然反應過來,“當時他用的詞是‘他們’,也就是說,你還有同伴?”

君無行尷尬地一笑:“是有一個,不過我們後來不同行了。”雖然他其實和雷冰並無特殊關係,和邱韻……當然就更沒有了,但出於一種男人的古怪心態,他還是趕緊避開了這個話題,轉過頭去,打算將同伴們的屍身一一認領,然後想辦法通知其親屬。如你所知,君大爺不想做事時總是百般推諉,但到了自己想做事時,不會計較任何麻煩。

然而此時他才發現,這樣的屍體相當不好辨認,因為每一具焦屍麵貌全毀,外表的特征完全消失,他縱是能記住誰臉上有刀疤,誰長著長胡子,此刻也是完全無濟於事。

他唯一能認出來的就是王川的屍身,因為河洛的身軀實在太小,即便都因為焚燒而蜷縮,還是與眾不同。更為與眾不同的是,他死後的姿態非常怪異,雙臂並攏放在胸口,手掌外翻,兩腿彎曲盤在一起,乍一看有點像那些苦修士們打坐的模樣。這應該是河絡族冥想修煉的姿勢,君無行想,這個虔誠的老河絡,即便是早已遭到放逐,仍然固執地保留著許多河絡的習俗,即便在喝得大醉的時候,仍然不忘堅持冥修。他不由又是一陣難過。

此時火場外跑來一個哭哭啼啼的老羽人,二話不說就想衝進去扒屍體,所幸被攔住了。一問才知,此人十餘年前得罪了家鄉的貴族,逃難至此,就在九原城四處給人做雜工糊口。前一天他的兩個侄子做生意虧了錢,到這裏來投奔他,他卻能有什麽辦法?隻好安排他們先在這低價的旅店住下,沒想到這一住就丟了性命。

老人哭號著,想要找到自己的兩個侄兒,但是他記憶中的侄兒也隻是不到十歲的孩童,十餘年後再見,不過匆匆半日,教他如何在焦屍中分辨?

“我們羽人的個子比一般人類都要高。”他隻會不斷地向地方官重複這句話,地方官隻能苦笑:“老頭兒,屍體燒焦之後很難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於燃燒燒盡了體內的脂肪與水分,所有屍體都縮得小小的,也和死前完全兩樣。羽人和人類的骨頭外表看區別不大,非得驗屍後才能分辨。”

“那就驗屍啊!”老羽人哭著說。

“那你可得掏錢。”地方官聳著肩說。

這以下兩人之間的扯皮君無行基本沒有聽到。方才地方官所說的那句話仿佛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屍體燒焦之後很難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於燃燒燒盡了體內的脂肪與水分,所有屍體都縮得小小的。”“羽人和人類的骨頭外表看區別不大。”

他終於想明白了,從剛才開始一直盤繞在自己心中的那一點“不對勁”究竟是什麽。那些屍體!十五年前的那些屍體!據說凶手還使用了助燃的藥劑,因此死去的六位星相師被燒得更加徹底,每一個人都隻剩下一點殘存的骨骸。當然了,其中有一位誇父,一位河絡,那無疑是醒目的、可辨認的。但剩下的人類和羽人混在一起,恐怕就……很難分辨了。

由於和君微言感情淡薄,他自己並沒有太過關心那樁凶殺案。於他而言,君微言死了就死了,其他幾個老梆子更是關他鳥事。但雷冰曾向他詳述過案件經過,他記得其中的細節,由於所有目擊者都確認有一名羽人逃走了,因此並沒有進行詳細的驗屍。

——假如雷虞博其實並沒有殺人也沒有逃走,而是作為受害者葬身火窟的話,那也不會有人察覺到。河絡們會把他的屍體當成人類收斂,而不會注意到真正的凶手已經消失了。

——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個飛上天的人究竟是誰?明明隻有雷虞博是羽人,為何會多出一個人能飛?

一陣詭異的震顫出現在了君無行的腦海中。這並不是一種形容方式,而是一種真正的震顫感。仿佛是頭腦裏有一塊地方始終被布牢牢遮住,但在此刻卻被神奇的力量猛地一下掀開了。君無行知道,這是一種封閉記憶的秘術,但當受到和該記憶有關的關鍵因素的觸發時,那種封閉很有可能失效。

而現在,秘術失效了,記憶在這樣一個屍臭彌漫的火場旁打開,但觸發的因素並非是火災、屍體等等,而是——一個隱藏的羽人。這一記憶在自己的腦子裏躲藏了十多年,如今終於憋足了勁浮出水麵了。

君無行疲憊地舒了一口氣,覺得全身軟軟的,幾乎想要就在地上坐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觸碰到了這起凶殺案的真相。雖然潛藏在背後的動機還不清楚,但是殺人凶手是誰,似乎已經很明了了。

君微言,養父君微言,現在君無行滿腦子都是這個人。其實自己早該想到,也隻有他那樣深沉的心機,才會一直隱瞞著自己羽人的身份,並且不動聲色地移禍給無辜的雷虞博。而那段記憶,那段被牢牢封存起來的可怕記憶,為這種推斷提供了最好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