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羽 1、

據說人的心理往往存在著一些非常矛盾的地方,當總有人和你過不去、想方設法與你為敵時,你會覺得很苦悶,希望這些該死的麻煩盡早過去;但是當再也沒有人和你過去,仿佛全世界都將你遺忘了的時候,你又會無比失落,感到自己不再受人重視,有一種地位上的巨大落差感。

現在雷冰就感受到了這種落差。她離開小城後,就一路向西奔赴宛州,每天晚上腦袋下枕著弓箭睡覺,卻始終不見有什麽人來騷擾她了,這讓她十分納悶。一直到過了蘭綴江,她才無意間打聽到真相:原來自己的懸紅在前些日子已經被突然取消了。

不過雷冰的懸紅取消,新的又出現了:如今整個江湖都在想辦法捉拿一個叫君無行的男人。這仍然是寧州血羽會開出來的通緝,數額比雷冰的還高,達到了一千四百個金銖。

憑什麽這個無賴比我還值錢?雷冰想著,頗有幾分憤憤不平。當然回頭想想,這畢竟是件好事,以後不會再有人找自己麻煩了,行動起來會更方便。隻是想到君無行那張嘴臉,以及他可能說出的“最後我還是比你值錢”之類的話,實在令人憤慨。至於君無行會否因此遇到危險,她反而沒有想到,大約是因為她的潛意識裏已經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廝照料自身的能力。

盡管懸賞已經取消,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令雷冰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鬆懈。每經過一處城市,她都會花上一天工夫在城裏稍微逛逛,關注那些商鋪、票號、酒樓之類的場所。她發現黎氏的蹤跡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無所不在,尤其在稍具規模的大中城市裏,許多商號的招牌比黎氏的都要多。

但越到小地方,黎氏的招牌反而會增多,黎氏勢力範圍之廣,由此可見一斑。到後來她還發現,有不少商號雖然並沒有打著黎氏的旗號,但實際上的後台老板,都是黎氏。這樣算起來,黎氏實際上掌握著富可敵國的勢力,在表麵上卻又想方設法地收斂。人們隻知道南淮黎氏乃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卻不知道它的財力足以令一個國家都黯然失色。

看來我真的是在蚍蜉撼大樹?雷冰不無猶豫地想。好在她天生就是那種迎難而上的不要命的性子,黎氏的強大反而激起了她的鬥誌。此後的行程她加速趕路,隻覺得骨架都要被坐騎給顛散了,在一個熱得連鳴蟬都沒力氣叫的下午,她終於進入了南淮城。

由於此前也見識過不少人類的大城市,而羽人的寧南城原本也是仿造人類而建,所以南淮城雖然別樣繁華,倒也並沒有給她太深的觸動。她隻是不斷地擦著額頭上永遠擦不完的汗水,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客棧洗個澡,然後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已經來到南淮這個黎氏的大本營,什麽時候行動反而不必著急了。

舒舒服服泡在溫水裏時,她覺得自己簡直想要就這樣在水裏大睡一覺,並且開始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唉,我為什麽不是一個鮫人呢?可惜還沒能進入變成鮫人的美夢,客棧的窗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嘩聲,一下子將她驚醒。而且那聲音鬧鬧嚷嚷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雷冰很鬱悶,隻好出水穿好衣服,但樓下的聲音還沒完沒了,好像是發生了什麽麻煩事。雷大小姐是一個蠻有好奇心的人,這一下反正睡不成覺,多管閑事的興致立馬湧了上來。看看,我就是隨便看看,她對自己說,不會違背我進入南淮前定下的“少惹事、少露麵、少出頭”的原則的。

走出客棧大門,就見到一大群人擠在一起,人圈中無疑有熱鬧可看。雷冰繞了幾個圈子,找到條縫鑽進裏圈,看到一幕讓她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場景。

她看到一個個頭高高的青年男子,那一頭銀色的頭發說明他是自己的同類——羽人。該同類長得倒是不賴,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一點像君無行,然而氣質上和君無行那個無賴相去甚遠。眼前的這個羽人臉上明顯帶有某種強烈的正氣,或者從另一方麵來形容,呆氣。

他的手上抓著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掙紮,隻是漠然地站在那裏,好似周遭的一切都與己無關。他腳底下則躺著四個人類的年輕人,看裝束就是地痞無賴,好像是被他打了,正在地上呻吟不止。

比較糟糕的是,他身旁還有一個看年紀六十餘歲的老者,老者幾乎是跪坐在地上,死死揪著他的衣服不放,嘴裏不斷地嚷嚷著點什麽。羽人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但抓住那少年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

雷冰聽著圍觀眾的議論,大致了解了事情經過。原來那小孩子這天從中午起一直遊**在附近街區,偷襲路邊經過的婦女。他的腳步又快又輕,看準了一名頭頸帶著項鏈或耳飾的目標便從背後衝上,猛地一把將東西扯掉,隨即撒腿便跑。女人通常奔跑遲緩,即便被搶,也沒有辦法追得上這個小孩。一個下午,便有七八個人被他搶走了飾物。

而這位羽族青年碰巧路過此地,發現了這少年的伎倆,不聲不響地等到他再次作案時,出手抓了個正著,並打算把這小孩送到官府去。孰料剛剛揪著他走出沒幾步,那四名地痞不知從哪個角落搶了出來,二話不說對著他拔拳就打。但這羽族青年看似瘦弱,武功卻不低,一手抓著搶東西的少年,另一隻手把他們四個全都收拾了。

此時那老頭便登場了,一把揪住他,大呼小叫“羽人當街行凶了”,於是引來了大群人圍觀。這些人平日裏也是深受地痞小偷之害,對被打者並無同情,但想到“羽人在人類的地盤打人”這等事件,大抵還是心頭不大舒服,以至於竟然沒有一個人過去排解。

雷冰五歲時遭逢巨變,從此生活在社會底層中,後來又遊曆過不少人類城市,對於這種利用小孩犯罪的小集團了如指掌。她走上前去,悄聲在那老頭耳邊耳語說:“見好就收,不然姑奶奶把你們連窩端了。”

她目光中露出的逼人鋒芒讓人不寒而栗,那老頭經驗豐富,知道此女招惹不得,但還是有些為難地指了指被抓住的少年人。雷冰扭過頭,同樣悄聲在羽人耳邊說了一句:“先放了他,此處不宜惹事。”

羽人看她一眼,仍然有些猶豫,雷冰氣得就想罵他一頓,但還是忍住氣說:“別人的地盤,不要造次!”她硬把對方的手掰開,粗暴地將那少年推給老頭,抓起羽人就走。

一直走到僻靜處,她才停下來,對他說:“何必在人類的地方管那麽多閑事?那些人是一夥的,專門拐騙小孩,訓練為他們偷搶財物。那種事情,地方官府通常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能有什麽辦法?”

羽人靜靜聽她說完,慢吞吞回了一句:“律法總是律法。”

雷冰肺都快氣炸了:“你怎麽那麽死腦筋,律法難道就是萬能的?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

羽人仍然簡單地回答她幾個字:“能管的就不放過。”

雷冰聽了這話,反而警惕起來:“你是做什麽的?難道是個捕快?”

對方點點頭:“虎翼司,緯蒼然。”

聽到“虎翼司”三個字,雷冰剛剛生起的一點見到族人的歡喜頃刻間化為了怒火。她想起自己幼年時被抄家的經曆,那個領頭的王八蛋就是虎翼司出來的。後來她曾經想過去報複那廝,結果一打聽才知道,他把從自己家中抄走的星圖給弄丟了,最終被撤了職,從此前程盡毀,這才打消了這一念頭。

但這並不能降低她對虎翼司的厭惡。這個叫緯蒼然的人既然來自虎翼司,那自己和他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幸會,再見。”她冷淡地說,轉身離去,甚至沒有出於禮貌也報上自己的名字。

“再見,雷小姐。”對方說著,向著反方向離去。雷冰猛地刹住腳:“喂,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血羽會的懸紅,有畫像。”緯蒼然說,並沒有停步。雷冰不覺有氣,搶上去攔住他:“你說話能不能多說幾個字?難道和我說話很丟臉麽?”

緯蒼然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說:“不是。”再想了想又說:“習、習慣。”

他看起來在漂亮姑娘麵前說話很緊張,總共回答了四五個字,居然臉都有些紅了。雷冰看著他這副窘態,實在忍不住想笑,心裏的惡感也一下子減輕了不少。看來這是個老實人,她想,至少和君無行比起來絕對是個老實人。倒是不妨和這個人說說話,好歹也是同族。

雷冰雖然一向喜歡挖苦君無行為人輕薄無行,但不知為何,自己也有一點點被他潛移默化了。此時她大大方方地邀請緯蒼然一同去喝一杯,這可不大像她以往的作風——要她拿著刀子闖進男浴室她大概也敢幹,要約男人喝酒卻是絕對不情願的。

緯蒼然如她所料地沒有拒絕,當然很可能是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一個姑娘。但無論在哪裏,他的話都很少,這反而更讓雷冰覺得很有趣。

“堂堂虎翼司大捕快萬裏迢迢跑到南淮,是有什麽要緊案子要辦麽?”她故意問,想看看這個不善言辭的家夥如何搪塞。沒想到緯蒼然沒半點猶豫,順著她的話頭點了點頭。

雷冰反而呆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接著問:“能告訴我是什麽案子麽?一定很好玩吧。”

緯蒼然這次堅定地搖搖頭:“不能說。不好玩。”

“你才不好玩。”雷冰撅起了嘴,很想在他的木頭腦瓜子上狠敲一記。緯蒼然看出她生氣,大概心裏也有點抱歉,非常難得的主動找話題。可惜此人交際經驗基本為零,一時想不起有什麽話題與雷冰相關,結果一開口就直接奔著他人的痛腳而去:“你祖父是雷虞博?”

雷冰麵色刷地一沉:“是又怎樣?緯大捕頭可有興趣將他擒拿歸案,以正律法?”

緯蒼然繼續誠實地搖頭:“不。此案有問題。也許他不是凶手。”他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

管他是誰覺得。雷冰為了祖父的事情,這些年來東奔西走,曆盡波折,後來雖然有君無行相助,但那家夥一臉貪財好色的模樣,答應幫助自己也說不上究竟為了什麽——至少用他的原話,他對案子的真相本身並不大在意。緯蒼然是第一個人,第一個真心實意地認為祖父不會是殺人凶手的人。

她驀然間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幾乎就有大哭一場的衝突。但她強行忍住了,抓起酒壺直接往嘴裏倒酒,嗆得她一陣咳嗽,順勢抹去了眼角滑出的幾滴淚水。

“慢點喝。”緯蒼然不無擔心地說。

“沒事兒,天熱口渴,”雷冰擺擺手,定了定神,“你說你覺得我爺爺的案子有問題,為什麽?”

緯蒼然又猶豫起來,好像是在斟酌應不應該說出口,但估計他覺得對嫌疑犯親屬說兩句也無妨,所以最後還是開了口:“動機有問題。”

“能詳細說說麽?”雷冰問。

緯蒼然回答:“不能確定,因為我隻是看資料推斷。”他的言下之意是,在親身考察過現場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論,這倒是一種嚴謹的作風。但禁不住雷冰軟硬兼施地磨,他還是皺著眉多說了幾句:“雷虞博之前修建觀象台,累到吐血,可見並無殺人預謀。”

這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早有殺人之心,當知道觀象台不可能完成,也就不會如此盡心盡力。雷冰又問:“那為什麽不會是他臨到了塔顏部落才突然其意殺人的呢?我爺爺雖然體力不好,但是腦子很管用,如果先下毒再縱火,也不是不能辦到。”

緯蒼然說:“如果能設計那麽縝密,他不該被人發現行跡。”

這話倒也有理。雷冰歎口氣:“可惜最後隻有他的屍體沒有被人發現,而且有很多人看見他飛走了,當時那個河洛部落裏,隻有一個羽人。這一點坐實了,連我自己都懷疑其實他就是凶手。”

“辦案需要證據。”緯蒼然簡單地說。雷冰一笑:“我之前也是那麽想的,所以原本打算去一趟塔顏部落,多了解一點細節。可是到了後來,我覺得我可能發現了主謀者的蛛絲馬跡,所以直接來了南淮城。”

緯蒼然心裏一驚,想起自己所發現的兩樁風馬牛不相及的案件中毒物的巧合,並由此懷疑到了黎家。宗丞派自己來南淮調查黎耀,不過是個巧合,這個叫雷冰的女子來南淮找所謂“主謀者”,難道也是巧合嗎?

他正想發問,酒店外卻傳來一陣叫喊聲。兩人回過頭時,正看見一大幫子地痞湧將進來,為首的正是剛才同緯蒼然為難的那個老頭。

“就是他們!”老頭怒吼著,“敢在我們人類的地盤撒野,大家一起把這倆扁毛給修理了!”

雷冰見自己好心放過他一馬,他卻還來找茬,不由怒從心起。眼見著來的都是一堆歪瓜裂棗的雜碎,三拳兩腳就能打發,正想上前活動一下筋骨,忽然間想起黑道中常見的老套路:一群高手偽裝成普通平民一擁而上,然後突然施展絕技,將目標殺死。

莫非這也是那樣的陰謀?雷冰不敢怠慢,眼看當頭的一個禿子已經衝到了自己麵前,她抬手在對方肘上一卸,肩膀順勢一帶,動作看似簡單平淡,卻是她多年苦練的絕招之一,因為羽族骨質中空,力量比之人類要弱不少,此等借力打力的法子最能抵消身體上的劣勢。隻聽得背後一陣劈裏啪啦的亂想,她這一帶竟然直接將那禿頭摔到了身後幾尺的櫃台裏,木屑、碎瓷片、紙張、酒水四處飛濺。那禿頭半天也沒重新站起來,想來已經摔暈了。

咦,這幫家夥原來如此不濟事?雷冰頗有些為自己的過分緊張感到羞愧。她和緯蒼然一同動手,很快收拾了這幫地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然後……然後她和緯蒼然就進去了。一群捕快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那樣,突然將他們包圍,不由分說將兩人拘了回去,並以“挑動種族矛盾”“公共場合鬥毆滋事”等罪名判兩人入獄六個月。

雷冰過去倒也聽說過人類的司法黑暗,羽族內部這種事情原本也不少,但這樣親身經曆一次不調查、不問訊、不取證、不辯護的判罪,還是第一次。剛一來到南淮,難道就要在號子裏蹲上半年養膘?她一時惡向膽邊生,就想要掀翻身邊的衙役,直接逃走,但緯蒼然鎮靜的眼神讓她沒有那麽做。

“沒事,”緯蒼然說,“等著,有人。”

這句“有人”的意思,無疑是說,有人會把他們撈出來。她知道,說話很少的人往往不會說謊,而且這個緯蒼然看來是個腦筋清醒的人,他說有,那多半就會有了。於是她不再掙紮,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獄裏睡了一夜,並且把晚飯中的青菜蘿卜都挑出來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來把他們保了出來。那是一個和和氣氣的中年人,但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種十分厲害的角色。這個自稱叫做狄天放的人看來和緯蒼然是舊識,打起招呼來甚是親熱:“緯兄好快的腳程!我回到南淮不過兩天,沒想到緯兄就已經緊跟著到了。”

緯蒼然並不說話,隻是衝他點點頭。狄天放又說:“隻是緯兄初來乍到,對南淮城的種種情況隻怕了解不深,還是不要四處閑逛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聞此事,隻怕緯兄的麻煩就不小了。”

緯蒼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應該多關我兩天。你說話氣會更足。”

狄放天聽了這話,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但臉上的笑意依然不變:“緯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麵前我說什麽氣都不會足。隻不過自古銳器易折,良木易毀,在南淮這樣的地方,小心一些總是好的。當然我的建議仍然是,遠離這樣的是非之地,寧州多好啊,我都時常想在那裏定居呢。”

雷冰聽著兩人對話,雖然大半不明其意,卻也慢慢理出點頭緒。原來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為了把緯蒼然嚇走,而緯蒼然顯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結論,緯蒼然此行來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對來了。

等到緯狄二人禮數周到而又火花四濺地告別後——狄放天除了向她禮節性地問好之後,並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迫不及待地問緯蒼然:“這是什麽人?是你要抓的對象?”

“不。是他的老板。”緯蒼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誰?”雷冰繼續問,“告訴我唄。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頭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聽也不難。”

緯蒼然考慮了一會兒,知道遲早也瞞不住,於是低聲說:“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剛說完這句話,他詫異地發現,雷冰的神情立馬變了。那一刻她看起來像是一個終於找到獵物的興奮的獵手,又像是一隻聽到了獵手弓弦聲的憤怒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