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然而世事總是向著人們絕對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當大家都以為邱氏兄妹乃良善之輩時,他們不聲不響地襲擊了君無行;當大家都以為與這處荒山驛站極不協調的邱韻才是主謀時,邱宇卻偷偷露出了他的猙獰。

同樣的,當所有人都以為倒黴的君無行上了第一次當又緊接著上了第二次時,他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邱宇的“點石成金”釋放到了他身上,卻沒有產生任何效果,這正和方才君無行自己在幻境中無能為力的情形一模一樣。君無行的形體仍在,沒有成為金屬。

難道我也中了對方的幻境?邱宇在這一瞬間隻覺得胸腔裏空****地,死亡的威脅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一樣,在他的體內翻攪著。

果然,就在“點石成金”落空的同時,邱宇感受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絕望。那種絕望就像黑色的潮水,突然間出現,突然間洶湧,強烈地衝擊著他。我為什麽要活著?我的人生有什麽意義?我費盡心機連這麽一個人都殺不死,為什麽還要繼續留在世上?

他猛然自己的想法很成問題,但不知怎麽的發覺完全無法遏製那些絕望的念頭。絕望就像是一針烈性毒劑,猛地鑽入了他的體內,讓他覺得人生蒼茫灰暗,了無生趣。

眾目睽睽之下,邱宇舉起雙手,使出了召喚金屬的秘術。離他最近的桌上桌上一把割肉用的小刀應聲飛起,向著他疾飛而去。噗的一聲,小刀準確命中了他自己的咽喉,邱宇用這種無比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時間無法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直到君無行坐在邱韻對麵的身體忽然消失,然後真身出現在已死的邱宇身旁,他們才有所領悟。一直以來沉著自如的邱韻此時也顯出了無法抑製的慌亂。她站起身,想要奔過去查看邱宇的狀況,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他已經死了。”君無行說話的語氣十分溫和,絲毫不帶敵意。邱韻深深呼吸幾口,把頭埋在自己胸前,等再抬起頭時,雖然麵色蒼白如紙,卻已經再次恢複了鎮靜。

“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君無行說,“我已經很清楚了,你既不會武功,也不會秘術。你隻是邱宇的一枚棋子,一個幌子。”

“你說得對,”邱韻低聲說,“自從三年前,他從戲班中將我買下之後,就一直讓我扮演這樣的角色。我虛張聲勢,擺足了架子,讓所有人忽略他的存在,以便他偷偷下手。”

君無行聽到“從戲班中將我買下”這句話,心頭劇烈地一顫。雖然還不明詳情,但從這一句話,他已經可以推測出邱韻過去的生存狀態,並且聯想到自己和被買來差不多性質的收養生涯,頓時生起一種同病相憐之感。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麽邱韻明明毫無本領,卻能夠扮演出那樣以假亂真的氣勢。他的心裏刹那間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他想要保護這個女人,讓她從此不再受到任何傷害,雖然他對和這個女人初次相見,對她的一切一無所知。

“我知道了。我一直沒想明白我是什麽時候中的幻境,因為從你一出現我就對你全神戒備,你應該沒有下手的機會。到後來我才明白過來,所謂非此即彼,如果不是你下的手,那就隻可能是邱宇了。”君無行說。

“所以你剛才也故意騙我,讓我以為你還蒙在鼓裏,”邱韻幽幽地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此而已。可是我不懂,你用的是什麽手段,竟然能讓他自殺?”

君無行猶豫了一下,說:“那也是穀玄秘術中的一招,直接侵蝕人的精神,將穀玄黑暗和消亡的意誌灌輸其中。和他所施展的幻境一樣,這一招在平時奏效的幾率很低很低,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不一樣了。”

“那你剛才移動的身法呢?”邱韻說,“雖然我不會武功,秋餘也不是武術家,但我曾目睹他擊殺一個武學高手。那個人的腳步已經快到匪夷所思了,但仍然及不上你那幾步。”

君無行這次猶豫的時間更長,有些含混地說:“那是我無意中學來的一種步法。”他趕忙轉移話題:“你剛才說,你是被他……買來的?”

邱韻臉上掠過一絲悲傷的神色,但很快隱去,輕聲說:“這樣的日子我可能已經太習慣了,都忘了向你致謝,畢竟你替我除掉了他,真是不好意思。”

她緊接著說:“邱宇的真名,叫做秋餘,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沒聽說過的隻怕不多,”君無行說,“最近若幹年最成功的刺客,而且幾乎從來沒有人見到過他的真麵目。我一直以為這是個武學家,沒想到會是秘術師。”

“他的事情從來不願向我多說,我隻知道他收了別人的錢,想要對付你。”邱韻說。

“我知道是誰,”君無行回答,“對了,既然邱宇和邱韻都是假名,能告訴我你的真名麽?”

邱韻沉默了一陣子,最後說:“我沒有名字。你還是叫我邱韻就行了。”

君無行沒有費什麽力氣就說動了馬幫帶著邱韻一路同行。這當中固然有君大師德藝雙馨深受愛戴的原因,另一方麵,漂亮姑娘總是容易得到原諒的,況且邱韻也並沒有真正犯下什麽了不起的罪過,君無行依然健在,旁人也沒有被誤傷——就算誤傷了,他們也能找到原諒的理由。男人大致就是這麽賤。

反倒是說服邱韻隨自己同行著實費了一番周折。邱韻和他所見過的其他女子都大不相同,雖然遭際坎坷,卻從來不願現出軟弱,同樣也不會像雷冰那樣任何時候都故意表現出硬氣,一副“雖然我是女人但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

“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邱韻說,“不過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不必勞你費心。”

這話反而激起了君無行的一腔俠肝義膽——假如這個詞還能用在他身上的話。他變化著花樣想著用什麽話能打動邱韻,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惜都不怎麽能奏效。

比如他慷慨激昂地說:“鋤強扶弱,本來就是我輩分所應當之事。”這話和那些話本小說裏的英雄人物台詞一模一樣,可惜邱韻柔柔地回答一句:“既然我連你都能騙得過,說明我也不是那麽弱,一定需要你來照顧我吧?”

這話讓君無行好好噎了一把。他換了個口吻:“那我們邀請你和我們同行一程,總不過分吧?世道艱險,路上多一些同伴,也好有個照應。”

“你們要去哪兒?”邱韻反問。

“呃,我大概是要去……大雷澤方向。”君無行回答。

“既然如此,你我完全不同路,雖說人多好照應,也總得照應到正確的方向啊。”邱韻遺憾地說。

君無行差點衝口而出“那就去你要去的方向好了”,所幸此人還沒有徹底糊塗到家,總算是懸崖勒馬。他眼珠子一轉,既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莫如幹脆賴之以皮。他在這方麵的經驗原本豐富,對漂亮姑娘死纏爛打乃是絕活,但不怎麽的,麵對著邱韻,他覺得自己的種種伎倆簡直無處施展,猶豫了很久,他最後還是長歎一聲:“算了,各走各的路吧。”

邱韻反而好奇了:“你為什麽一定想要我和你同路呢?”

“因為我是個好色之徒,見到美女邀約同行,難道不是普天之下所有好色之徒的共性麽?”君無行作坦誠狀。出乎他的意料,邱韻並沒有生氣,反而搖著頭笑起來,好似一個鄰家大姐見到調皮的小孩過去胡嚕腦袋那樣:“其實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已經說過了,你是一個好人,真的。不過我絕不會像你想象的那樣脆弱,你放心好了。”

她的話語裏帶著一點感激的語調,君無行能聽出來,這未免讓他有一點飄飄然。不過飄飄然之後緊接著就是惆悵,因為這句話似曾相識,在愛情故事裏,凡是女主角嘴裏吐出“你是好人”之類的話,接下來都是悲劇啊悲劇。

結果邱韻接下來的話讓他喜出望外:“其實我也並沒有任何一個特定的地方想去……”

“既然如此,還是和新結識的朋友一同上路最有意思!”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越州是個好地方,絕不像那些外地人所說的那般蠻荒,在越州走走一定能大長見識。”

這是句大謊話,他心裏不知抱怨過多少次這個該死的鬼地方。此刻他心裏砰砰亂跳,哪管越州究竟是好是壞,隻求邱韻不要回絕,幸好邱韻終於沒有讓他失望。

“我倒是的確想去北邙山看看,”邱韻說,“然後翻越北邙山,回到宛州,在此之前我們大概還可以同行一段,享受一下新結識的朋友一起上路的快樂吧。”

君無行不再說話,做了一個“請上馬”的手勢。

此後的路程在君無行眼中變得充滿陽光。雖然雷眼山最後的幾天路程仍然難行,雖然越州的天空始終陰霾晦暗,他卻完全不在乎了。和邱韻這樣一個女子共行,走什麽樣的路似乎並不重要。

馬幫眾也發現有邱韻同行實在不錯,那是因為有邱韻在,他們所擁戴的君大師話變得多了起來,經常借助星相為由頭向他們講述一些人生哲學。雖然君無行年紀輕輕,比馬幫中絕大多數人都要小,但學問這東西不以年齡劃分,這個道理即便是那些粗魯漢子也明白。

幾天後,他們終於走出了雷眼山,當腳步踏到平地上時,君無行簡直忍不住要歡呼起來,但他一路上一直裝腔作勢,不願在此刻原形畢露,何況馬幫漢子們都很平靜,他也不能顯得太沒見識。倒是邱韻很誠實地感歎:“終於走出來了,山中的路程太艱難。秋餘本來打算抄近道在半道追擊你,結果由於山崩,你們改道了。所以他隻能占據了那個客棧。”

“我還以為那起山崩也是他的傑作。”君無行嘀咕著。

“這一點我倒不是沒有想過,但是秋餘有個怪癖,喜歡當麵殺死敵人,”邱韻說,“所以你的運氣其實挺不錯,要是秋餘聽了我的話,也許你已經死於某起山崩了。”

“你比他還狠。”君無行又嘀咕了一句。他發現邱韻提到秋餘時,仍然禁不住微微蹙眉,可見她並不如表麵上那樣已經忘懷了那些陰暗的往事。這些日子邱韻雖然言談從不扭捏,但總是避而不談自己的過去,他自然也不能勉強。

有時候他會自己問自己:我想要做什麽?是想要追求這個女子麽?但他卻給不出答案來。這個女人固然值得任何男人去追求一番,但她身上有一種另類的東西吸引著向來無行的君先生。

然而另一方麵,他再也沒能找到機會和益發沉默的王川說話。王川顯然在為自己那一天差一點說了不該說的話而懊惱,所以見到君無行靠近立即避開。這大概是君無行這些日子唯一的煩惱,他畢竟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究竟為何才來越州的。

不久他們來到了九原城,這是進入越州地界後第一座略具規模的城市,也是曆史上多次發生戰役的地點。馬幫的行程到此結束,隨行客商們也將散去,他們略帶一些依依不舍地和君無行告別,為自己能和這樣一位九州知名的星相大師同路而行而感動不已。君大師想起一路上馬幫對自己的照顧,也是小有感動,遂慷慨解囊,要請大家吃個散夥飯,“挑最好的酒樓!”。由於算學水準太差,他並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旅費在請過這頓飯後隻怕就所剩無幾了。

當然九原隻算越州的中等城市而已,而鄉巴佬的城市再大,也不能和中州宛州的繁華之地相比。樸實的馬幫漢子們也不知道哪裏是最好的酒樓,最後轉來轉去找到一家以實惠著稱的大骨麵館。眾人一人捧起一隻大海碗,吃得汗流浹背,不亦樂乎。

王川還是照慣例坐在人群之外,也不吃什麽東西,偶爾喝上兩口酒。君無行歎口氣,來到他跟前坐下。

“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說你不想說的話的,”君無行說,“不過臨分手了,告個別總沒什麽問題吧?”

王川勉強笑笑:“沒什麽不行的。你此去……那個部落,願真神祝福你能夠發現你所想要的真相。”

“如果有機會,我還希望能幫助你洗清名譽。”君無行說。

“那是不可能的,”王川的臉上掠過一絲悲哀的神色,“我犯了重罪,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否認。”

“可是如果事實證明你這樣做是對的呢?”君無行說,“雖然我還不明所以,但我相信你對自己部落的忠誠,如果你能說明那樣做的原因,仍然是有機會的。”

王川苦笑一聲,不再說話,隻是大口喝酒。眾人喝到酒酣耳熱方散,各自尋了客棧休息。馬幫漢子們找了最便宜的旅店歇宿,君無行素來不拘小節,也同他們住在一起,但等到把爛醉如泥的眾人安頓好,他又悄然離開,跟到了邱韻所住的一家還算過得去的客棧。兩人之間的情狀頗為奇異,以至於夥計一眼就能判斷出來:這又是一出毫無希望的賴皮小子追著良家婦女死纏爛打的鬧劇。

邱韻看來很累,並不想多說話,君無行隻好將她送回房間,在門外問:“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

邱韻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從此處繼續往西南,即可到達大雷澤。而我則會一路往西去北邙山。”

君無行歎息著:“看來是隻能就此別過了。日後還能有緣再見麵麽?”

邱韻在門內輕笑一聲:“有緣?緣分這種東西,和你所鑽研的星命一樣,在我眼裏都是虛無縹緲、毫無定數的。我們本是萍水相逢,今朝有酒圖一醉,明日相隔杳無音,也不是什麽壞事啊。”

君無行怔怔地重複了一遍:“今朝有酒圖一醉,明日相隔杳無音……朋友、故交,對你來說真的沒有意義麽?”

邱韻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將房門打開。君無行看著她的麵容,內心裏一陣迷亂,本來準備了許多花言巧語,此刻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在心裏不斷地想著:明日相隔杳無音、明日相隔杳無音……以後真的不能再見到這個女子了?

邱韻望著君無行,柔聲說:“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你和我,是完全身處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共行一路我已經很快樂,最後的分道揚鑣才是正確的選擇。”

君無行一下子酒勁上湧,哼了一聲:“不同世界?有什麽不同的?你是戲子出身,被一個職業殺手買了去作掩護;我是一個孤兒,被一個老混蛋收養,因為我記憶力強,過目不忘,可以幫他偷盜一些重要的文書。我們有很大區別嗎?”

邱韻微微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個很有前途的星相師,以後必然能成為受人尊敬的角色。而我……”

君無行立即打斷她:“假的!我他媽的不是什麽星相師,完全不懂星相學,我不過是在天啟城擺攤算命換點飯錢罷了,隻是個花言巧語的大騙子!”他情緒激動,近乎大叫大嚷著說出了真相,幸虧他的崇拜者們此刻不在這個客棧裏。邱韻萬萬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一檔子事,愣了好久,不知該說什麽。

“算了,”君無行疲憊地揮揮手,好像也有點因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惱,“再見吧。”

這一夜他沒有回那間小旅店,而是就在邱韻的客棧外找了一棵大樹,躺在了樹下。他睡得非常死,雙眼一閉,立即沉入黑暗中,印象裏好像連一個夢都沒有做,也完全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但他長年保持的警覺性尚在,剛剛感覺到有腳步在輕輕靠近,立即驚醒。睜眼一看,居然已經日上三竿。

“你醒了嗎?”是邱韻的聲音,語聲中帶著幾分焦慮,聽來似乎有事發生。君無行一個激靈,立即從樹下坐了起來,幾片樹葉從他身上掉落。邱韻的麵色確實很難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她的裝扮和手裏提著的簡單行李,應當是準備趁他睡著時悄悄離開,卻不知為何又轉了回來。

“出什麽事了?”君無行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妙,趕忙問。

“我剛才聽到店夥在說,城西一家小旅店發生了火災,”邱韻說,“死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你的那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