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囚·蛇姬 1、

掐指算來,自己在南淮已經呆了一個月了,雷冰簡直要懷疑緯蒼然這家夥壓根就是拿著公款跑到這兒來享受的。據他說,他是追蹤著叛逃的羽族官員楚淨風而來,並且要著落在這家夥身上調查黎氏同羽族高層的種種黑暗關係。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楚淨風已經成為了南淮的新名流,緯蒼然居然還是半點動作也沒有。為了省錢,他已經搬到羽族在南淮設立的驛館住下,雷冰雖不缺錢,但本來對人類客棧的髒亂也很煩心,於是厚顏無恥地跟著他去蹭住。

茶館裏的茶博士已經和緯蒼然混得很熟,每次見到他來,添水都特別勤快,而且帶著那種城裏人看新鮮的神態總喜歡去撩他說話,當然結果大多是令人失望的。

雷冰後來在一個奇特的場合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楚淨風。他的裝束打扮已經完全像一個南淮本土的人類士族了,就連一頭金發都十分別扭地用藥物染成了黑色。這難免讓雷冰不恭地想起羽族節日裏被染得花花綠綠的觀賞鳥類。

當時正是南淮城每年八月在流經城內的建河上賞花船的日子,全城大大小小有名沒名漂亮不漂亮當紅不當紅的青樓姑娘們傾巢而出,各自乘著裝點得花花綠綠的花船,每晚在建河上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每到此時,有錢有閑的士族富商們固然會千金一擲以博美人一笑,甚至借此來鬥富,窮人卻也能擠在岸邊看看熱鬧,一睹那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芳容。

“喂,花姑娘多得要命,你不去瞧瞧飽一下眼福?”雷冰揶揄緯蒼然,然後馬上學著他那萬年不變半死不活的語調說,“沒興趣。”

緯蒼然點點頭,既然雷冰幫他說了,他索性連這三個字都省了。雷冰哀歎一聲:“你這個人真沒情趣,以後要是和女孩子交往,多半也是木頭人。”

緯蒼然居然毫不猶豫地表示讚同:“本來就是。”他補充說:“父親給我定了未婚妻,我一次都沒去見,後來吹了。”

雷冰強忍住笑,出門而去。太陽尚未完全落下,建河旁已經熱鬧非凡,無數普通百姓都在想辦法搶一個能看得清楚的位置,而有身份的人們則不必著急。他們或者擁有自己的遊船,或者有資格進入閑人免進的觀禮台。

閑人雷冰顯然沒有這樣高規格的待遇,但她有辦法站到高處——樹頂上。那裏居高臨下,沒有任何遮擋視線的物體,雷冰以為比觀禮台還棒。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南淮城中亮起了點點燈光。建河沿岸掛在樹上的燈籠都被點亮,燈火倒映在粼粼波光中,給人一種星河璀璨的錯覺。雷冰不得不承認,在羽人的地盤是看不到這樣熱鬧的場景的,雖然她認為七夕節的氛圍也是人類無法想象的。那一瞬間她有點想家,並不是某一座具體的房屋,甚至也不是慈愛堅強的母親,而是寧州的森林。她發現在這樣一個人類狂歡的節日裏,她體內羽人的血液開始灼熱起來。

傷感了一陣後,人群的歡呼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那是名妓們的花船終於露麵了。那些船每一艘都裝點得富麗堂皇,比富人們的船還好看,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虛張聲勢與金玉其外,畢竟裏麵坐的不過都是些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的妓女,不管你用怎麽樣好聽的詞匯諸如“名嬡”“紅牌”去修飾她們,那名詞下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基本上,她們的陣營以妓院的招牌進行劃分,各自在船上展示著吹拉彈唱種種才藝,進行著吸引眼球的競爭。哪位有錢人願意支持某一位妓女,就會送上一盞特製的花燈,該種花燈分月季、玫瑰、牡丹等好幾個檔次,最便宜的也價值五十金銖,遠非普通老百姓能企及。這盞花燈將會被掛在船頭,計作這位名妓的一票。賞花船一般持續三晚上,三日後,誰的花燈數目最多,誰便勝出,獲得一點虛榮的聲望作為自己日後吸引客源的資本。

雷冰對於誰能取勝半點也不感興趣,而是懷著最大的惡意希望能看到某位紅姑的船頭光禿禿的一盞燈籠也沒有,遺憾的是,這些紅姑大多有自己的人脈,所以每位至少都能有兩三盞入手。雷冰看得好沒意思,耳中那些軟綿綿的琴聲歌聲蕭聲又極不中聽,正打算離開,卻聽到身旁有人指點:“看,剃毛雞來了!”

所謂剃毛雞,指的就是楚淨風了。此人從羽族的地方叛逃而來,而羽人一向都被人類蔑稱為“鳥人”“扁毛”之類。“剃毛雞”的含義就是暗諷一隻扁毛投靠了人類,想要把羽毛剃幹淨做人。可惜從這個外號就能看出來,剃了毛的雞依然是雞,不會得到人們的認同的。

當然那隻是無知平民的想法。有知的士族眼中隻有利益,盡管楚淨風自己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身家,現在他的資產大多為黎耀等人所贈,但他多年在寧州官場經營所隱伏的暗線,就是利益的保證。寧州是一個資源豐富的地方,隨著羽族同外族人的生意往來不斷增多,潛在的財富足以令任何人垂涎。因此楚淨風在南淮的上流社會十分吃得開,現在他就正站在宛州織業協會的大船船頭,由於身材比旁人略高,所以格外顯眼。

雷冰隻想見到黎耀,對於楚淨風毫無興趣,反正羽族皇朝再亂成一鍋粥也和她關係不大。盡管她深知以自己的力量要除掉黎耀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當黎氏的船出現時,她還是很失望。南淮黎氏的排場出乎意料的小,但黎耀並沒有露麵,船頭站著她曾見過一麵的狄放天。

接著有一張讓她覺得比較親切的臉從船艙裏鑽出來,那是黎耀的弟弟黎鴻。黎鴻仍然維係著在人前那副粗魯無知的形象,在狄放天身邊大呼小叫,也不知在說些什麽。不過從他手舞足蹈的動作大致可以推斷出,他是在對狄放天說,這些紅姑娘們雖然老子看不見,但老子一個個的都摸了個遍,誰好誰壞心裏一清二楚。狄放天聽著他說話,隻是微笑不語。

黎鴻肯定知道自己來到了南淮,他一直沒和自己聯絡,說明風頭很緊,這裏畢竟是黎耀隻手遮天的地方。雷冰忽然有些沮喪:如果黎鴻都對他的哥哥無能為力,自己又能起到什麽用處呢?來到南淮一個月了,她也沒有找到一丁點辦法能夠接近黎耀。

雷冰胡思亂想時,建河中的花船賞卻已經掀起了第一個**。一位做玉石生意的富商送出了一盞價值兩百金銖的瓊花燈,掛在了凝翠樓當家紅姑林寐兒的船頭;另一位鹽商不甘示弱,送出一盞價值四百金銖的“花開富貴”,給了馨香園的秦湘湘。一時間河岸邊人聲鼎沸、喝彩聲四起,河中的有錢人們也躍躍欲試,誰也不甘落後。這樣的場合於名妓們而言乃是爭芳,對有錢人而言卻是鬥富。

這讓她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聯想:不知道這些姑娘們的身價,和她當年被通緝的身價,孰高孰低呢?幸運或者說遺憾的是,現在黎耀的注意力放在了君無行身上,已經不再對她的命感興趣了。否則她也不能這般大搖大擺地在這裏晃**,因為身邊肯定會跟著一串殺手。

我要是個殺手,就不會放過這種時刻,她想著,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空,這一看讓她愣住了。這一夜天空多雲,月光不是太好,但她仍然敏銳地在雲層中發現了一個高速移動的小黑點。憑借著一個羽人的本能,她感到這並非是一隻飛鳥,而是一個自己的同類——羽人。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全部吸引過去。那個羽人不斷地在雲層邊緣盤旋,從常理分析,他應當不是抱著雅興來參觀花船的。

事後南淮城的民眾回憶起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都會感慨說:戰爭結束已經太久了,久到人們已經忘記了羽人的可怕。這個種族身體瘦弱,人口數量少,內部還總是矛盾重重,以至於在曆史上的絕大多數戰爭中都處於被侵略被欺淩的地位。但在每一場戰爭中,羽族的軍隊都始終是人類的噩夢。道理很簡單,翻開任何一本兵法書,作者都會告訴你,居高臨下的重要性。而羽人由於體質上的孱弱難以近身肉搏,因此也有著一項特殊的殺技,那就是弓術。

由於距離太遠,甚至沒有任何人聽到那一聲遙遠的弓弦響,弓箭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高空中突襲下來。一箭,僅僅隻有一箭,從人類做夢也想不到距離,從月光的背後射了出來。在人們來得及作出反應之前,那支箭穩穩從背後射入,然後從前胸透出,射穿了被稱為“剃毛雞”的楚淨風的身體。

這一箭好生淩厲,楚淨風的身體竟然被牢牢釘在了船板上。當他在地上躺了足有兩秒鍾後,他身邊的人們才反應過來。織業協會的其他商人們見到他的慘狀,既搞不清襲擊者的目的,也找到不來源,第一反應隻是倉皇逃入船艙,沒有任何人去救助他。

真正反應快的是距離該船並不算近的黎氏的船。那艘船沒有特別的裝飾,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彩船中並不醒目,但楚淨風剛剛中箭,船上的人已經發覺了。狄放天第一時間發出了指令,不到五秒鍾,已經有三四個人影從船上縱躍而出,以其他的船為跳板,迅速登上了織業協會的船,護在了楚淨風身邊。

與此同時,另外兩個人影從船上飛了起來,向著高空疾衝而去。畢竟是南淮黎氏,手裏網羅的人才五花八門,居然在狄放天的身邊就有羽人跟隨。兩名羽人飛向雲層,之前埋伏在高空中的偷襲者發覺有人靠近,開始向西逃去。三個羽人在高空中隻剩下三個小小的黑點,兩追一逃,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此時,其他人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戰爭年代流傳下來的種種恐怖傳說忽然間從記憶裏浮現出來。沒有人願意莫名其妙被告空中飛來的利箭奪走性命,人們當即四散而去,建河中的船隻失去了觀眾,也隻能中止當夜的活動。

但雷冰注意到的是其他的事情。這起襲擊堪稱快若閃電,她雖然提前發現了那個羽人的行蹤,都沒能來得及作出反應,狄放天卻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出發生了什麽、派人查看楚淨風、派人追捕偷襲者。而且她注意到,當觀花船的民眾慌忙散去時,僅在她目力範圍內就有七八個作普通老百姓扮相的人騎上馬,身手矯健地向著西方奔去,那些無疑也是黎氏的人。

這樣的反應速度,這樣的人員實力,雷冰刹那間感到了一種心灰意冷,甚至是絕望。這一樁並非直接針對黎氏的刺殺案,讓她見識到了自己的對手究竟是什麽樣的。她毫不懷疑,如果被刺者是黎耀,那一箭就算速度再快,也沒有辦法得手。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以黎鴻的才幹,再加上那樣裝瘋賣傻,都沒有機會下手。

不過楚淨風被幹掉了,對於緯蒼然而言總算是個重要消息——雖然是好是壞還不得而知,因為他的目的似乎不是要取其性命,而是順藤摸瓜。雷冰想著,混在人流裏慢悠悠踱回驛館,驛館中的羽人們已經聽說了那起凶案,並可以預料到未來一段日子必將接踵而至的種族矛盾,都顯得憂心忡忡。

雷冰倒無所謂,隻是忙著尋找緯蒼然,此人不在房中,不知道跑哪兒瞎溜達去了。雷冰四處打聽,也無人知曉緯捕頭的去處,正在疑惑,緯蒼然自己回來了。他身上泛出一陣茶葉的清香,看來又去茶館裏泡著了。

“今天那一隻眼睛的說書老頭講了什麽好玩的段子?”雷冰問。

“《遊俠雲湛列傳》,”緯蒼然回答,“羽族遊俠的故事。”

雷冰點點頭:“我知道那個故事。雲湛是上一次亂世初期的一個羽族遊俠,長居南淮,和當時占據南淮的衍國公主石秋瞳好像還挺有交情。你知道我最佩服雲湛哪一點麽?”

緯蒼然搖頭,雷冰說:“我最佩服的是他的騙人本領,聽說他撒起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你雖然不愛說話,這點倒是很有幾分雲大俠的風采。”

她麵色一沉:“很遺憾,今天我在河邊看花船時,無意中見到那個一隻眼睛的老頭也在湊熱鬧。他今天晚上根本就沒去茶館。”

緯蒼然目無表情地看著她,既然謊言被戳穿,索性就不否認了。雷冰問:“剛才刺殺楚淨風的,就是你,對嗎?”

緯蒼然點點頭:“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