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凶獸·幻境 1、

雷眼山如此險峻,交通極為不便,物資很難運輸上去,因此絕少有山間驛站供人歇腳。馬幫從雷眼山北麓進入,開頭兩天之後,再也沒有碰到一處驛站,直到已經快要離開南麓時,才找到了一個。這個驛站緊依著一處近乎直立的危崖修建,其實也就是簡單地搭起一個棚子,擺上幾張桌子椅子。棚子不大,有一半的桌椅都擺放在露天。

君無行此時也顧不得大師的風度,同馬幫漢子們一道撲將上去,在肮髒的露天桌子旁坐定,大碗大碗地喝著粗劣的燒酒,嘴裏嚼著連毛都沒有拔幹淨的山雞肉,心中感歎:總算是活下來了。為了裝神弄鬼騙人錢財,他一路上都硬挺著做出種種鎮定自若的神態,其實心裏也是苦不堪言。

吃飽喝足了,便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一麵讓被馬背折磨了一天的屁股得到休息,一麵聽著馬幫中人和驛站站長的對話。這位驛站站長並非當地土著,而是來自與東陸隔海相望的西陸雷州,而且他很直言不諱地說,自己是因為在當地做非法生意誤殺官差,這才逃到越州來避禍的。馬幫漢子最喜歡爽直真誠之人,而且自己也經常做些超乎律法界限外的勾當,雙方一時間臭味相投,聊得頗為熱乎。

君無行也饒有趣味地聽著雙方交談,說一些在他耳中近乎天花亂墜的各地異聞。驛站站長是一個外表樸實的青年男子,不善言辭,據他說自己不過三十四歲,但一看就是飽經生活錘煉,看來比實際年齡大出不少。他也不收酒錢,隻請馬幫折價賣給他一些鹽和茶葉之類的必需品。

“對了,有一樣好東西,你們肯定很久都沒有嚐到過了。你們一定喜歡。”他忽然憨厚地一笑,轉身進了屋,出來時搬出來一些炭爐鐵板之類的器具,點上火。

“炸魚丸!”君無行的眼睛都直了,“這也太離譜了!”

這位姓邱名宇的站長哈哈大笑,透出一種樸實的得意:“這附近有一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裏麵很多這樣的白魚,肉很肥,也很嫩,做成魚丸最好不過。”

大家見到那瑩白肥美的魚丸,個個食指大動,都圍了上去。邱宇一麵烹製一麵說:“我這個人隻有點蠻力,把魚肉拍扁了做成魚丸還行,做飯不行。這些調料,都是我的妹妹邱韻做出來的。”他頓了頓,又說:“剛才各位吃到的飯菜,都是她的傑作。”

除了王川照例一聲不吭,馬幫中人都轟然叫好,隻有君無行在心裏輕歎一聲,因為方才的幾樣菜味道實在一般。如果還是此女的手藝,那不是糟蹋魚丸麽,他想。不過他也知道,這一隊馬幫常年山中奔走,幾乎沒有機會見到女人,這一次好容易隊中有個女客商,偏偏又長的……不那麽對得起觀眾。此時又能見到一個女人,他們所興奮的,大概在此吧。魚丸什麽的,隻怕無關緊要,隻要有個漂亮姑娘,大概端出一盤泥丸他們也笑納了。

一名馬夫喊了起來:“那一定要請舍妹出來,和我們一見,讓我們表達一下謝意!”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容不得邱宇推辭,隻好答應。這位仁兄顯然想說話略顯風雅一點,可惜水平有限,連“舍妹”“令妹”都分不清楚。

唉,真是一幫沒品的好色之徒,君無行十分正直地想,看這站長的相貌,他的妹妹就算出來多半也隻能嚇唬人。可惜這樣的正直維持了還不到兩分鍾,站長的妹妹真的被請出來了,然後他就傻眼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在雷眼山中也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尤其那雙溫婉如水的眼睛,和凶猛粗糲的雷眼山脈放在一起,似乎顯得那麽的不協調,卻又好像能完美無瑕地統一在一起。女子走出來時,君無行還能努力做矜持狀,其他人卻差點連手裏的酒碗都扔掉了。

在片刻的震驚後,君無行忽然生起了一絲疑惑:這樣的漂亮姑娘,怎麽也應當生於大戶,錦衣玉食,怎麽會是這個逃犯的妹妹,躲在如此荒山中照料驛站?他隱隱覺得其中可能有點問題。我們的君先生雖然好色,腦子卻並不糊塗,暗暗多留了個心眼。

邱韻向眾人微微福了一福,以示致意,隨即便打算繼續回屋。驛站長此時正巧將魚丸煎好送到桌上,馬幫眾自然少不得大呼小叫,邀請眼前這位難得的美女入座。邱韻顯得略有點為難,但還是點了點頭,大大方方地地坐了下來。

君無行又感到有些意外,忽然覺得這女子的性格相當合自己胃口。他曾接觸過一些扭捏作態的女人,未說話之前臉先紅透,走到哪裏都恨不能拿袖子半遮著臉,據說所謂淑女都是那副德行。君無行對此的評價是:這不是女人,而是鴕鳥,因為隻有鴕鳥才喜歡動不動就把腦袋埋進沙子裏。

還有一些女人正好相反,別說見個麵喝杯酒這種小事了,認識不到三分鍾,就能脫衣服。君無行對此的評價是:這不是女人,而是河馬,因為隻有河馬大概才有那麽厚的皮。

當然還有雷冰這樣的女孩,如果在她完全聽不到的時候,君無行可能會小聲嘀咕兩句:這也不是女人,這是披著女人皮的男人,盡管雷冰長得不會比眼前這位美女更差。但這位名叫邱韻的女子的確是與眾不同,矜持而不造作,端方而不矯情,屬於那種最能令君無行心動的性格。他悄悄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力圖使自己的形象看上去更好一些。

不過不用他多做什麽努力,他那副遊手好閑的尊榮已經足夠為他和馬幫眾劃出界限了。邱韻輕啟朱唇,毫不靦腆地喝了一杯酒,眼光隨即向他掃了過來。

君無行還在思量著如何搭腔,馬幫幫頭巴略達已經搶著開始介紹了:“這位是九州知名的星相大師君無行先生。”君無行先生有禮貌地點點頭,笑納了巴略達所贈送的“九州知名”“星相大師”的帽子。

邱韻的雙眸微微一閃:“君先生如此年輕,已經能有這樣的成就,真是難得。”

這是所有人第一次聽到她說話,那聲音並不像她的眼神那樣溫軟細膩,卻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沉著與恬靜。馬幫眾大概還聽不出什麽,君無行卻感到了這女子身上蘊藏的某種力量。他愈發覺得此女非同一般,方才那一絲心猿意馬想入非非趕忙收了起來,定定神,微笑著回答:“那隻是巴略達謬攢而已,同那些真正的星相大師相比,我的修為還差得太遠太遠。”

除了他自己和王川,誰也不知道這句話實實在在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他一生所說的話大概沒有比這句更真誠的了,但在旁人聽來,這卻是一句非常得體的自謙。邱韻點點頭:“才能猶在其次,能夠擁才而不自傲,才是最難得的。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向君先生請教一下星命方麵的事情呢?”

果然衝著我來了,君無行想。然而當此情境,容不得他推辭,況且還有他的忠實崇拜者們在旁聒噪助推。於是他隻能答應下來,就在麵前的木桌上給邱韻分析一番。

這裏可以簡介一下君大師利用星相騙人的方式。他對於真正的星相學其實一竅不通,但憑借著良好的記憶力,首先記住了天空中諸天星辰的名稱方位和重要星闕的運行軌道。光是憑著信手指點星曜的那股氣勢,就能讓人先佩服個七八成。

倘若是遇上了眼下這樣白晝不容易見到星星的時節,他又會展現他超卓的背書功夫。君微言死後並未給他留下什麽遺產,隻有一書櫃的星相書籍,不久都被君無行拿去變賣了。但在變賣之前,他已經挑了一批被君微言翻閱最多的(這說明該本書比較重要)統統死記硬背記了個滾瓜爛熟。待到替人算命時,他張口《占術縱覽》閉口《星流補鑒》,再加上幾句“三日之後,裂章將進入穀玄軌道”之類扯得沒邊的話,一般人都會被他說暈過去。

但邱韻卻沒那麽簡單。她雖然也是認真地凝神細聽,卻時不時要問一些問題,而且每個都問到關竅上。好在君大師也是身經百戰之人,絞盡腦汁一一應對,麵上保持著瀟灑的微笑不變,背上卻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眼光也時常作無意狀四下裏掃掃,卻一下子發現邱宇坐在一個角落裏,目光遊移不定,發現自己正在看他,立即把頭扭開。但那一瞬間,君無行已經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邱宇的目光中顯得十分緊張,甚至可以說有些恐懼。自己一個人畜無害的偽星相師,有什麽值得他恐懼的?

也許令他恐懼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這個方向其他的人?比如說……邱韻?

君無行不動聲色,一麵嘴裏繼續舌燦蓮花,一麵暗自戒備著。他腦子裏滴溜溜轉的飛快:邱宇和邱韻究竟是什麽人?這兩個人有何目的?他們的危險性到底在哪裏?邱宇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山中漢子,但是從來人不可貌相,保不齊此人身上有什麽驚人的功夫。邱韻則完全看不出底細,但看不出底細的人才是最值得小心的。

好容易熬到將星相事宜解釋清楚,邱韻很誠摯地向他致謝,卻又問了個問題:“君先生不遠千裏,翻越大山來到越州,不知道所為何事呢?”她緊接著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我隻是一時好奇,您可以不必回答。”

君無行一轉念,笑著說:“哪裏哪裏,本來也就沒什麽秘密可言。我深感自己才疏學淺,有負星相師之名,聽說越州某些河絡部落精研星相之術,自成一派,和我們人類的方向大不相同,所以想要去拜訪求教,增長自己的知識。”

這話半真半假,乍一聽倒也沒什麽破綻。邱韻微微一笑,沒有多說,那笑容頗有幾分神秘。遠處的邱宇卻已經開始擦汗,嘴唇蠕動著,好像是想說話,卻沒敢說出口。

邱韻忽然出聲招呼:“哥哥,這裏的酒都快喝完了,麻煩再給諸位朋友送一些來。”君無行循著她的話緊盯邱宇,隻見邱宇臉上立刻顯出十分緊張的神情。但好像秋韻說話他不敢抗拒,仍然又抱出了兩大壇酒,一一為眾人斟上,還強作歡顏分別勸酒。除了早已心中存疑的君無行,沒有別人看出他的臉色有異。

邱宇倒完酒依舊退回去,君無行又轉過一個新點子,決定撩撥邱宇說話。他衝著邱宇說:“邱兄,為什麽不一起過來坐坐呢?”

邱宇一愣,結結巴巴地說:“不必了,我不怎麽會說話,你們聊就行。”

君無行更增疑惑,死皮賴臉一定要邀他過來。邱宇無奈,隻好過來坐下,但君無行仔細觀察,發現他的屁股隻是虛虛放在椅子上,好像隨時準備跳起來逃命似的。而且他的眼神有意無意,總在往自己腳下瞟。

腳底下有文章!君無行心裏一沉。他裝著見色心喜的模樣,和邱韻說了幾個略顯粗俗的笑話。馬幫眾聽了都哄堂大笑,邱韻居然並不生氣,而是寬容地陪他笑笑。君無行卻相當放得開,忘情地一麵大笑一麵在地上重重跺了幾腳。他發覺,下麵的地底是空的,裏麵很有可能藏了什麽陷阱。

他不動聲色,講了一個更加放肆的小段子,當講到結尾處的那句話“……兄弟,我說的是我們每到空閑時候就騎著香豬到附近的村鎮裏去!”時,腳下跺得更重,地表被他踏得微微下陷。邱韻終於注意到了他的行為,臉色一變,君無行索性直視著她的眼睛。

“漂亮女人的心真是高深莫測,”他說,“你是黎耀派來的嗎?”

坐在一旁的邱宇一下跳了起來,踉蹌退出幾步,滿臉驚惶。邱韻輕歎一聲:“君先生,你果然如傳聞中的聰明機警,可是你就不擔心聰明反被聰明誤麽?”

這句暴露敵意的話君無行等待已久,馬幫眾聽了卻十分突兀,一時間不知所措。就在他們發愣時,君無行已經聽到腳底傳來異響,當即大喝一聲:“大家快逃!”

他一麵喊,一麵已經高高躍起,眼睛餘光一掃,地麵上裂開了一條縫,好像有什麽黑糊糊的東西正在鑽出來。而邱韻鎮定地坐在原地,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