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們河絡族,從來都以真神作為唯一的信仰。一直以來,每一個河絡部落都保留著千百年一直流傳下來的神啟,作為我們心靈與行動的指導。我知道,這種事在你們外族人眼中看來,難免可笑,但對我們河絡,這是天經地義的。”王川說。

君無行禮貌地點著頭,雙手手指放在膝蓋上無聊的交叉著,心裏想:我他媽不會這麽倒黴,先要聽他來一段信仰啟蒙吧?好在王川接著說下去的話題立即轉向了那種挺合他胃口的方向:“神啟是每一個部落的無上至寶,一般的族民輕易都沒有機會去翻閱甚至於觸碰。至於外族人,更加是沒有資格接近的,那將會是一種褻瀆。”

“最重要的是,幾乎每一個大部落,都會存在著某種加了神之封印的神啟。意思是說,即便是真神自己,也不能相信他的子民能夠理解這樣的內容,為了避免造成信仰的混淆乃至於崩潰,在獲得神的同意之前,這樣的神啟從來不許人解封閱讀,即便是阿絡卡也不行。”

君無行差點衝口而出“那要猴年馬月才能等到你們的神顯靈啊”,但終於沒有說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老人家良心發現有了羞恥之心,也不是因為怕招惹王川發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顏部落的經曆。王川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啟,連想到此人之前對自己的養父君微言的態度,他突然有了一種大膽而瘋狂的猜測。這種猜測來源於他的親身經曆。

一陣寒風吹過,跳動的火苗也跟著搖晃了一下。君無行感到寒意漸濃,伸手攏了攏衣服,回憶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來到越州的情景。那時候身邊並沒有馬幫跟隨,同行的隻有養父君微言一個人。看上去,他對這條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過不止一次的。他知道,養父頭腦雖然聰明無比,記性卻稍嫌差了一點,而自己雖然怎麽也學不懂算學,但和養父正好相反,記憶驚人,過目不忘。當年養父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決定收養自己的。這次把自己帶到越州來,一定也是想要利用這一長處。

君無行很清楚,養父天性涼薄,對自己是不會存有半點愛心和溫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隻要能供給衣食,從來不會要求什麽過分的東西。在外人麵前,兩人保持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親近與互相尊敬;當沒有旁人在場時,兩人幾乎連對話都沒有。這幾乎是一種不需要溝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澤中時,君微言卻非常難得地和他多說了幾句話。當時好像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黑夜裏,沼澤裏毒蟲的嗡嗡聲攪得人很心煩,月亮從閃亮的水汽中緩緩升起,卻又很快被墨黑的烏雲所遮蓋。君微言看著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緊不慢地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句話你聽說過沒有?”

君無行其時正抱著一根和他的身體差不多長的羊棒骨開懷大嚼,聽了君微言的話絲毫也不感到吃驚。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懶洋洋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養了我這麽多年,終於到了該我付飯錢的時候了。隻管吩咐吧。”

君微言點點頭:“很好,和你說話就是從來不用費勁。再走大約三四天,就會進入塔顏部落的地界了,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我們。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調皮的頑童模樣,在部落裏不大不小地闖一點禍,然後我會以此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著我,寸步不離身。”

“再然後,你會有機會閱讀到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甭管那是什麽,你會想辦法讓我也看到,並且迅速地全部記下來,對麽?”君無行一麵說,一麵繼續撿起羊腿,卻發現肉已經有點冷了,於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聰明,簡直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若非你不具備成為一個星相師的基本素質,我說不定會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說。所謂“不具備成為一個星相師的基本素質”,指的是君無行在算學方麵天賦為負,連最基本的加減乘除都經常弄錯。君無行搖搖頭:“免啦,有天賦也不行,我沒那方麵的興趣。像我這樣連爹娘是什麽樣都沒見過的小孩,有飯吃,有衣穿,就已經足夠了……唉呀,烤糊啦!”

一直到最後,君無行也沒有能夠知道,養父想要利用他變相盜竊的,究竟是什麽。他成功地製造了一起小小的縱火事件,成功地讓養父找到借口將他隨身看管。此後他就百無聊賴地跟在養父身邊,看著他每天和那個叫做神算德羅的老河絡促膝長談。每每談到關鍵之處,他就會被趕到一旁,但也不許離開,於是他隻能豎著耳朵偷聽。雖然大部分關鍵詞句都聽不清楚,但他畢竟還是能連蒙帶猜地判斷出,養父在向德羅提議兩人交換些什麽,但德羅始終猶豫著,不敢答應。不知怎麽的,君無行心裏隱隱希望德羅不要答應,他對於自己心術不正的養父實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計劃失敗,那也是一種小小的樂子。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後養父的計劃果然沒有成功,卻是因為一種無比極端的理由。這一天中午,養父正在房中午休,君無行被勒令不得亂跑,隻好鬱悶地躺在**,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懷想著熱鬧繁華的天啟城。就在這時,神算德羅連門都不敲就徑直闖了進來,將夢中的養父喚醒,低聲對他耳語了兩句。君無行看到,養父頃刻間麵色慘白如紙,一下子跳下床,連鞋都忘了穿。

“被燒掉了!怎麽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聲來。德羅慌忙阻止他,他才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君無行從這一聲喊已經可以猜出來:養父費盡心機想要盜取的東西,還沒能看到,就已經被燒了。至於是誰燒的,為什麽被燒,之後沒有人向他提起,他也無從得知了。他跟著父親離開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看來是受到了很大打擊。

這之後,又過了兩年,養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顏部落,這回不知為何並沒有帶上他。而君微言最終並沒能回來,他同其他幾位星相師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殺死了。

時隔多年,君無行再次遇到了塔顏部落的河絡,而且是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細回想著當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對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啟不能教給外族人觀看,那是一種褻瀆。”忽然之間,他的思路一片豁然開朗,這些看似無關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來、融會貫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問王川:“照這麽說,如果有外族人可能會褻瀆被封印的神啟,你的選擇會不會是……寧可把神啟毀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渾身都禁不住抖起來。他向著火堆挪近了幾步,卻仍然無法止住身上的顫抖。

“那個想要靠近神啟的人,就是我的養父君微言吧,”君無行不依不饒地追問著,“但他最後並沒有達到目的,那是因為你,當時的執刑長老長劍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毀掉了,是麽?”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和悲憤,卻也隱含著一絲驕傲。他喃喃地說:“是啊,我毀掉了部族最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啟,這個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個河絡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剝奪了我幾乎賴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後悔,絕不後悔,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在真神麵前,我不過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能夠用我的名譽保護神的尊嚴,我已經很知足了。”

“你為什麽非要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呢?就不能溫和地阻止麽?” 君無行問。

王川嘿嘿一笑:“溫和地阻止?在一個河絡部落裏,隻有一個人的話具備至高無上的力量,那就是阿絡卡。如果阿絡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別人說話還有什麽用呢?”

“阿絡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君無行禁不住重複了一遍,“那個能說動阿絡卡借出神啟的,就是神算德羅?”

王川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經默認了。君無行歎息一聲:“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養父究竟想要求閱什麽樣的神啟呢?它究竟封印了怎樣的秘密?”

這個要求看來很讓王川為難。他眼望著火堆,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粒火星濺到他的衣服上才反應過來。君無行說:“這件事很重要,因為它必然和一年後塔顏部落發生的那起凶殺案有關……”

他還沒說完,王川霍然站起:“你說什麽?什麽凶殺案?”

這回輪到君無行發愣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這起血案的消息一直被壓,本身就沒有很多人知道,王川又忠實於部族的宣判,隻怕十多年來都強忍著不去打探部落的任何消息。於是他簡要講述了一下事件概況,王川聽完,麵如死灰。

“這麽說來,德羅他……也死了?”王川的表情似哭似笑,“這些年來,我從來也不曾停止過對他的痛恨,可是……他畢竟是我們塔顏部落最精通星相學的人,他死了,對我們……”

他說不下去了,君無行倒是對他生起了幾分敬意,這的確是一個對自己的種族和部落無限忠誠的河絡啊。君無行輕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這件案子到現在仍然沒能找到答案。外人對塔顏部落一無所知,你們的人即便知道些什麽,也不肯說出口。可是你想想,神啟已經被燒毀,德羅也死了,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卻連事實真相都沒法查明,這樣值得嗎?對得起一直庇佑著你們的真神嗎?”

其實事實真相是否查明,和對不對得起真神之間,並沒有必然聯係。但君無行信口胡謅的這一句,卻對王川頗有觸動。他猛地從火堆中抽出一根還在燃燒的樹枝,在君無行打算逃命之前,惡狠狠地將樹枝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裏的衣服早已撕破,傷口也並未痊愈,這一下隻聽得哧啦一聲,一陣難聞的焦臭味彌漫開來。但王川的臉上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仿佛這樣肉體的傷痛能減輕精神上的折磨。

“不同的部落,有著不同的封印,”王川喘息著說,“在傳說中,某些古老的部落保留著九州世界形成那一刻的證據,某些部落存有最神秘的種族——龍族的記載,而我們塔顏部落,保存的是……保存的是……”

他仍然在猶豫著,不敢說出來,君無行不敢催促他,內心雖然焦灼,表麵上還做得若無其事。然而正當王川遲疑未決時,從高處忽然傳來幾點光亮。有人在懸崖上方點亮了火把,並且做有規律的運動,那是一種信號

王川也當即舉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向上打著信號,嘴裏說著:“他們來救我們了。”救援到來,君無行卻一點也不開心,心裏恨得牙癢癢的,知道那片刻的動搖之後,再想誘使王川向他講述封印的事,可就沒什麽機會了。那種心情,大概就相當於一個好色之徒費盡心思勾搭良家婦女,眼看就要得手,該婦女的丈夫卻忽然破門而入。

他娘的,君無行鬱悶不已地伸出手,抓住了從山壁上垂下來的繩子。君大師的崇拜者們正在高處等候著他。他們將會向君大師訴說,在泥石流發生後,他們是如何地焦慮不安,又是怎樣地向附近村寨的山民求助,弄到了攀援工具來拯救他。他們將會為自己如此迅速地救出君大師而激動,卻萬萬想不到君大師心裏恨得想把他們都扔到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