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緯蒼然漸漸發覺,成名其實並沒有什麽好處。他自幼就聽從父親的教誨,努力上進,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個目標:成為一代名捕。如今他終於踏上了正確的方向,向著成功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他卻反而覺得不怎麽快樂了。

不過,好像我過去也沒怎麽快樂過吧?緯蒼然對自己說。他回想著自己成長的曆程,好像一直都是埋著頭苦學苦練,然後一步步熬了上來。如今終於進入了虎翼司,也調到了一線,辦了幾件還算漂亮的案子,正值前途無量之際,他卻反而感受到了無法言說的迷惘。

上司宗丞雖然默許了他調查當年欽天監的那樁懸案,卻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每一次緯蒼然想要靜下心來好好查一查時,宗丞就會壓給他一件其他的案子,這似乎是某種鼓勵,但也像是某種警告。宗丞大概是在說:小子,你現在已經小有名氣,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別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這樣的偉大前程並不能帶來快樂,緯蒼然還是這麽固執地想著。現在他的腦子裏隻有欽天監奇案以及雷虞博殺人案,那就像是一個充滿**的迷宮。縱然迷宮外花團錦簇、金玉滿堂,他卻隻是為了那迷宮的終點而著迷。

或者說,那是一個精彩玄妙的智力遊戲,隻有求出正確的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盛夏到來的時候,緯蒼然成功偵破了去年冬天發生在青都齊格林的糧倉縱火案,正打算喘口氣琢磨一下那兩樁舊案,宗丞卻又打上門來了。他的一雙綠豆眼不懷好意地在緯蒼然身上轉啊轉啊,轉得後者渾身發毛以為自己要被洗剝幹淨拿去燉湯。

“真不好意思,你又沒時間閑著了,”宗丞獰笑著說,“有新的案子要交給你。”

緯蒼然在心裏歎口氣,嘴上卻說得很漂亮:“有事情隻管吩咐。我來到司裏,多、多蒙您的照、照料……”

宗丞擺擺手:“得了得了,我還不清楚你?你壓根不是阿諛奉承的材料,用不著硬擰著說這種話,說出來你和我都鬧心。”

緯蒼然如釋重負地一笑:“不是鬧心,是有點惡心。”但宗丞接下來的話讓他有點笑不出來了:“我要交給你一個相當麻煩的案子,不是因為你能力比別人強多少、頭腦比別人聰明多少,而僅僅是因為你不會阿諛奉承,也不會被別人收買。如今的虎翼司中,要找到一個不會被收買的人,真的太艱難了。”

“我知道了,”緯蒼然簡短地說,“南淮黎氏?”

這可是個燙手山芋。緯蒼然也是前幾天才剛剛聽說的。南淮黎氏作為九州大陸上最成功的生意人,一向和寧州的商人們往來密切。這已經不再是羽族自恃高貴的年代了,經商這種為傳統所不齒的行當也早已成為風潮,除了一部分最為頑固的老派貴族,新一代的羽人逐漸開始熱衷於和外族通商。

南淮黎氏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開始擴張其在寧州的勢力的。作為頭腦聰明、擅長審時度勢的世家,他們並不直接出麵,而是悄悄扶植寧州本地的代理——那多半是一些力求向上爬的新生貴族,早就憋足了一口氣想要和老家夥們大幹一場。黎氏給了他們機會,他們自然要盡心竭力,因此黎家的生意在寧州越做越大。

當然了,這世上從來不存在既能賺錢又能保持清清白白的商人,黎氏也絕不會例外。他們所耍的種種手段,賄賂、收買、惡性壟斷、盜竊商業機密乃至於恐嚇勒索,雖然很隱秘,仍然會有蛛絲馬跡露出來。比如兩年之前,一家位於南藥城的黎氏商號涉嫌勾結某地方官府欺壓藥農,以官府征收的方式低價收購藥材,結果逼得一戶藥農由於無法完成額度而一家三口自盡身亡。此事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終於使黎氏沉在深海中的黑暗冰山露出了一個角。隻不過……要通過這一角把整座冰山拖出水麵,似乎很難。

“過去的兩年中,已經有三位調查官在黎氏的南藥案上翻了船,”宗丞說,“一個喝醉了酒和醉漢打架,被砸破了腦袋,不治身亡,雖然以他的身手尋常七八個高手都不是他的對手;一個被查出卷入了一起貪汙案,證據確鑿,隻能狼狽離職,雖然他一直高呼冤枉;還有一個……”

“兩天前逃走的楚淨風,”緯蒼然接口說。

宗丞回答:“沒錯,就是他。這王八蛋忽然消失,不告而別,現在應該已經在遠離雁都的路上了,而他家中的財物竟然絕大多數都沒有帶走,顯然是那點小錢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有小道消息說,在宛州已經有一座豪宅劃在他的名下。”

“不是小道消息,確定。”緯蒼然說。

宗丞很無奈:“這就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跟蹤楚淨風並順藤摸瓜,這就牽扯到黎耀了。你也知道,黎耀是個相當不好對付的人。我想來想去,也許隻有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不隻是因為你不大容易被收買,還因為你出道時間不久,黎耀可能還無法掌握你足夠詳盡的資料。而你必須要趕在他了解你之前完成調查,所以要盡快動身。”

緯蒼然聽著“動身”兩個字,想了想:“我要去南淮、黎耀的老巢?這事……不止欺壓藥農?”

他說話一向簡明扼要,這句話的意思應當是“這件事,不止表麵上的欺壓藥農事件那麽簡單”。宗丞讚許地點點頭:“你一向善於動腦筋推理。我也不妨告訴你真像吧。我們根據藥農案順藤摸瓜,發現黎耀不止是網羅下層貴族,和一些高層也往來十分密切。羽皇一直對此頗有擔憂,此次楚淨風的事情徹底激怒了他,想要好好地查一查。但是我們羽族有名一些的捕役,都在黎耀的名單上,稍有舉動就會被注意,隻有你是新人,相對不那麽顯眼,才能有機可乘。”

“危險,是麽?”緯蒼然冷不丁問了一句。宗丞一怔,小心翼翼地說:“危險麽,肯定比你之前辦過的那些都要高一點點,不過……”

他並沒有把“不過”之後的話講完,因為他分明地聽到緯蒼然嘀咕了一句:“還算有點意思。”

“你過去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宗丞說,“我記得你能夠在一個彈丸小城的城務司裏成天幹些排解鄰裏紛爭、驅逐違章商販之類的活計,還能夠安之若素。”

緯蒼然搔搔頭皮:“不知道。那時候幹什麽都是幹,沒想太多,現在……”他皺眉斟酌著詞句:“也許是,到了這裏,那個……那個……境界開闊了?”

“我發現你還是少說話的最好,每次稍微多說幾個字,就是胡言亂語地惡心人!”宗丞做出一個要吐的表情,隨即板起臉,“記住,你不是去南淮城,而是去往離南淮很遠的衡玉城,目的是追捕一名叫做何聿的羽族殺人犯。他在寧州各地犯下了十四條人命,逃往宛州避禍。作為虎翼司的新銳,你隻有一個目標:把何聿捉拿歸案!”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真的給你安排了一個何聿,”宗丞說,“他會在衡玉弄出一點事來,這樣更加不會有人懷疑到你了。然後他會聞風逃向南淮,你則會追過去。當然他一入南淮就會石沉大海,你隻能迫不得已地在南淮呆下去。”

“資料。”緯蒼然又說了兩個字。

“當然有,一會兒我派人給你送去。不過很抱歉,你真正想要看的沒有,”宗丞說,“黎耀在這方麵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捕風捉影。”

他忽然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卷宗的倒數第二頁。老規矩。”

緯蒼然微微鞠一躬,不再多話,轉身離去。宗丞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輕輕歎息了一聲。

“真是個好小夥子。”他自言自語。

如你所知,不愛說話的人往往行動起來非常迅速。當天夜裏,緯蒼然就已經收拾好了行裝準備出發。離天亮還有四個對時,他卻根本沒有睡覺的念頭,而是把藥農案的卷宗拿起來翻閱,雖然他清楚,自己真正要調查的東西沒有任何實據。

藥農案的內容乏善可陳。當地官府的確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藥農按定額每年繳納若幹鎖陽草,那是南藥最名貴的幾味藥材之一。據說這些鎖陽草都是上供給羽皇的,可問題在於,為什麽這種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這一份定額數量不小,完成難度很大,終於發生了藥農無法完成而自殺的慘劇。不需要羽皇聽說,大大小小的官員知道有這麽一筆冒皇室名義征收的賦稅,嚇得冷汗直流,趕忙開始清查。

一查不打緊,竟然發現鎖陽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藥鋪,但還沒來得及深入,縣太爺就離奇暴斃。於是死無對證,黎氏堅稱自己隻是付錢收貨,對於貨物來源一概不知。後麵的事情宗丞已經講過,調查者沒有一個有好下場,案件始終處於擱淺狀態。

這些內容之前緯蒼然大多已經知曉,於是信手翻過,但突然之間,他的手停頓了下來,將眼前的一頁紙舉了起來。他兩眼放光,死死盯著紙上的文字,額頭上漸漸有汗水滲出來。

這一頁紙上所記錄的,是那名和黎家勾結的縣令的仵作驗屍報告。這位縣令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回家睡覺,再也沒有醒過來,縣內的仵作找不到死亡原因。茲事體大,一名城邦直屬的仵作被派了過來,結果從他的心髒裏找到了一丁點毒質。那是一種來自越州的奇毒,名喚“心一跳”,能直接麻痹跳動的心髒,而且藥物起效的時間可以由施藥者任意控製長短,實在是暗殺的絕佳利器。遺憾的是,會使用這種毒藥的那一支南蠻部族向來不與外人通聲氣,後來到了戰爭年代被整個滅族,早已消亡,毒藥配方也不複存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以為“心一跳”早已消失,沒想到這一回讓這位縣太爺品嚐了一下。

然而這絕不是近十餘年來“心一跳”第一次出現,在此之前,它還出現過一次!不必回想,那些天天在緯蒼然腦海裏轉來轉去的細節立即跳了出來。風鵠,十來年前的欽天監監正風鵠,前上司湯遇所講述的隱身人案的死者,他的死因就是因為中了“心一跳”。

緯蒼然扔下卷宗,靠在被褥上,陷入了沉思。這會是巧合嗎?他想,如果是別的毒藥,或許是巧合。但這樣一種失傳已久的奇毒,恐怕不會有太多人掌握,況且它們都被用來謀殺官員。

緯蒼然得出一個大膽的結論,風鵠的死亡必然也和黎氏有關。以此推論,雷虞博的事件……難道也會和黎氏發生關係嗎?這一家富甲天下的宛州巨賈,看來隱藏的東西還著實不少呢。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風鵠和那位縣令,要幹掉自己恐怕也不會比捏死一隻蒼蠅更加費勁。宗丞所說的“一點點危險”,還真是輕描淡寫。

“有意思。”緯蒼然在黑暗中對自己說了三個字。這個智力遊戲,正在出現重大轉折。

然後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宗丞所說的“卷宗的倒數第二頁”。這是虎翼司中傳遞某些機密情報的辦法。在那一頁上,每次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隱藏著一些簡短的詞句,也許是破案的關鍵證據,也許是一項秘密的指令。

這一次,宗丞這個平時有點神神經徑的怪老頭會告訴自己什麽呢?按以往的經曆推斷,多半不是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