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川醒來時,覺得自己的狀況非常奇怪。他能感覺到渾身上下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口,但不知怎麽回事,痛感很輕。他想嚐試著坐起來,也覺得全身乏力,移動起來異常艱難,甚至連睜開眼皮都不那麽容易。好在聽覺沒受到什麽影響,君無行的話還是能清晰地傳入耳中。

“別亂動,”君無行說,“我現在用穀玄秘術減緩了你全身血液的流動,這樣你就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我身邊沒有好藥,得等我們找到救援之後,才能給你治傷。”

原來是這樣。王川想,難怪我連腦子都不怎麽好使了。他昏昏沉沉地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想要說的話,然後艱難地蠕動著嘴唇:“我身上……有藥……”

河絡的藥品向來靈驗,但王川被放逐已久,身上帶的不過是尋常人類使用的傷藥。幸虧君無行的秘術抑製了血液流出,而河絡體型偏小,秘術效用更加明顯,傷藥很快將血止住,雖然痛感在此後洶湧襲來,性命卻是無礙。太陽落山之前,他終於慢慢地坐了起來,並回憶起了災難發生時的情景。在那起泥石流的衝擊下,整個山道都已經完全被截斷,他記得自己憑著本能猛地把君無行撞開,兩人一起滾落山崖。而他們試圖拯救的那個人……

“我沒能找到他,”君無行說,“可能已經被泥石流吞沒了。”

王川輕歎一聲。他舉目四顧一番,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被泥石流衝刷出來的穀地中,四圍的道路全被封阻,山壁近乎直立。看起來,在傷勢徹底養好之前,是不會有機會爬出去的。而在這段時間中,尋找食物的任務看來就隻能交給眼前這位看上去實在不怎麽可靠的君無行了。

正在微微犯愁,一回頭卻發現君無行正在解下腰間的一個包袱。這一路上他都將這個包袱栓在腰間,從來沒有取下來過,人們一開始都在猜測裏麵裝的是金銀財寶。等到君大師用自己的學識人品令眾人折服後,他們又認為裏麵可能裝的是重要的書籍資料。眼下君無行終於把它打開了,王川卻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竟然是真的。

包袱裏裝的全都是幹糧,足夠兩人吃上好幾天。王川有點瞠目結舌:“你的包袱裏就背著這個?”

君無行詭秘地一笑:“你覺得世上還有東西比食物更寶貴麽?”

“沒有。”王川終於也忍不住笑了。

養傷期間,君無行終於很知趣地沒有再去找王川聒噪,這反而讓他有些不習慣。然而君無行對此的解釋是:“我現在要先施恩於你。等到你心裏有了負疚感,自然就會告訴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了。”

王川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的嘴裏永遠說不出人話來,是麽?”

君無行一臉浩然正氣:“說人話有什麽難的?重要的在於做人事。”

王川搖頭:“打著星相師的招牌坑蒙拐騙,也算是做人事的一種?”

“反正你那麽瞧不起星相師,我毀一點他們的名譽,又有什麽關係呢?”君無行理直氣壯。

“瞧不起星相師……”王川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諷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人還是在自嘲。君無行知道王川的話頭即將打開,於是也不打岔,隻是耐心等著。

“我並不是瞧不起星相師,相反,我可能是太瞧得起他們了,”王川的話讓君無行有些摸不著頭腦,“你知道在我被‘棄’之前,在部落中是什麽身份麽?”

君無行顯然答不出來,所以王川也並沒有停頓,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是君微言的養子,那麽說來,當年隨著君微言來到我們塔顏部落的那個孩子,就是你吧?我記得你到部落的第二天就闖了大禍,在地下城通風口偷偷生火烤豚鼠肉,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君無行輕咳一聲:“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還提他作甚。”

“因為這件事和你所問的略有點關係,”王川說,“當時如果不是我網開一麵,你少不得要多吃點苦頭了。”

君無行一驚:“你是那時候掌管刑罰的那位長老!”

王川點點頭:“沒錯,就是我。”

君無行又感到有點糊塗了。河絡族中,“阿絡卡”,也就是地母,是每一部落中地位最尊貴的女性,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但阿絡卡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全盤管理,所以也有一定的權力分化,由阿絡卡親自挑選的長老來負責分項事務。這其中,執掌刑罰的長老地位尤其重要,因為河絡族是一個依靠集體的力量共同生存的種族,隻有絕對的賞罰分明、鐵麵無私,才能夠維係一個部落的團結與穩定。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惹了禍,被幾名河絡抓起來。父親的臉色十分難看,嘴裏不斷地說著諸如“這混蛋小子任由你們處置”之類的話。他心裏一寒,知道父親大人說得出做得出,自己這一趟多半要倒大黴。

幸好當時的執刑長老並沒有太多為難他,在清點完火災的損失後,宣布並沒有重要物品受損,被燒掉的都是可以重做重建的東西。考慮到君氏父子都是部落請來的貴賓,不必適用河絡的嚴規,這一點損失也就不必計較了。不過此事過後,君無行難免有些灰頭土臉,而且身邊的河絡們對他多了幾分警惕,他走到哪裏都有眼光盯著,令他渾身不自在。所以那一趟越州之旅,實在沒給他留下太好的印象,那位寬容的執刑長老算是唯一的例外。

君無行還記得那位長老身材比一般河絡略高,身上的衣飾裁剪得體,相貌端方威嚴,頗有幾分高貴的氣質。但看看現在的王川,刨去眼前的狼狽相不提,平時在馬幫中也一貫渾身衣服髒兮兮的,胡子拉碴從不修飾,酒壺也不離身,哪有半點當年的模樣?

“我還記得你的名字,”君無行說,“那個時候,好像他們都叫你長劍布斯長老。你的身上也的確隨時都帶著一柄長劍,我覺得以你的身高用那麽長的劍一定不怎麽趁手。”

王川說:“那把劍不是用來戰鬥的,而是我們河絡族律法的象征。手中執有律法之劍,就表明我有資格代替真神處理他的子民的糾紛,懲罰他們的罪過。”

“可是到了最後,那把劍懲罰了你自己的罪過,而且是用最殘酷的方式,”君無行說,“究竟是為什麽,能告訴我嗎?”

王川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天色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四圍的一切漸漸模糊不清,隻有他的雙目似乎還在閃著光。他卷起袖子,凝視著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的刺青,仿佛是要從中尋回過去的快樂與榮光。但那段曆史早已遠去,不複存在,剩下的隻有一個被部族所拋棄的可憐蟲。

“你不必同情我。”王川忽然說。

“你倒挺能猜度別人的心思,是當年斷案施刑的職業習慣麽?”君無行嘟噥著。

王川的聲音中有了怒意:“那不是什麽職業!那是為真神服務的義務與責任!”

“好吧,責任、義務、榮耀、神的恩寵,隨便你怎麽說都行,”君無行舉起手作投降狀,“不過是個用詞問題,何必那麽激動?”

王川不答,用君無行收集來的柴火點燃了一個小火堆,準備迎接寒冷的山間黑夜。山中潮濕,柴火很難點燃,即便燃燒起來也是一陣陣嗆人的煙。君無行一麵抹著被嗆出來的眼淚,大聲咳嗽著,一麵眯眼看著王川坐在火堆旁,不知道是不是視線模糊了產生錯覺,他覺得王川的臉上有一種虔誠的表情。

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下城中跳躍的創造之火吧?君無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