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類的城市完全不適合羽人生存。緯蒼然從北陸進入東陸不過兩天,就已經得出了這個確鑿無疑的結論。

從寧州到宛州,是一段漫長跋涉的旅程。緯蒼然自幼就已經習慣了吃苦與忍耐,所以旅途本身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麽不能適應,隻有東陸人的某些古怪習氣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比如剛剛來到中州北部的林河城,就不斷地有人上前糾纏,或者兜售商品,或者死乞白賴地要給他做向導。緯蒼然很有禮貌地告訴他們自己不需要向導,也不需要買那些雞零狗碎的劣質小貨品,他們卻仍然窮追猛打,讓緯蒼然很有幾分想要凝出羽翼迅速飛離的衝動。

又比如進入到繁華一些的宛州城市後,投宿住店時,總有些老板店夥車夫之流的人來找他聊天,張口閉口淨是:“你們羽人都是住在樹洞裏嗎?”“你們隻吃蔬果不吃肉,是不是從來都不用生火?”“聽說在寧州,殺死一個人判的罪還不如砍倒一棵樹重,是真的嗎?”這些問題有的讓他很惱火,有的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發覺雖然戰爭早已結束,種族之間的融合交流也日益增多,人類卻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就好像六大文明種族隻有人類——確切說,華族人類,因為蠻族人也在受歧視之列——才真正和“文明”二字沾邊,而其他種族統統都是茹毛飲血鑽木取火的野人,還在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後來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加之自己不善言辭,本來就不喜歡和旁人過多交談,於是不得已動用隨身帶著的表明身份的對牌,每到一座城市,就到羽族設立的公館中住宿,求個耳根清淨。他本來並不願意享受這種特權,然而形勢所逼,不得不享也。

這樣一路來到了衡玉城,心情總算好了很多。衡玉是一座見多識廣的城市,每日裏人來人往,各大種族都在此處匯聚,市民也並沒有那麽少見多怪。人們偶爾與他接觸,也不過是抱著一種大城市居民見到鄉巴佬的心態,這種心態大約就和等級觀念森嚴的羽族中貴族見到平民一樣,至少不會太別扭了。

緯蒼然公開的身份是雁都虎翼司派來追捕通緝犯何聿的捕快。據說該何聿在寧州各地搶劫殺人,光是確定記在他賬上的凶案就有十四起,其餘還有一些被懷疑為他的手法的,加在一起恐怕超過二十。此人藏在哪裏緯蒼然並不知曉,但他隻需要耐心等下去,何聿很快就會在衡玉城犯事露麵。

在此之前,他需要做的就是以官方身份拜會當地人類的衙門,向他們詳述何聿的危害性,請人類協助他搜捕此人。宗丞向他拍了胸脯保證過,何聿是一個十分機警的人,況且通緝令上提供的相貌體征都是錯誤的,絕不會被人類抓住。

“就算是你自己想要找到他,恐怕都很難,”宗丞臨行前對他說,“所以你隻管等著就行了,沒事兒在衡玉城逛逛,看看當地風物,但記住別去勾搭人類的姑娘,免得惹麻煩,哈哈。”

緯蒼然“哦”了一聲,並沒有理會宗丞最後一句毫無水準的冷笑話,卻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他要殺人,在衡玉?”

“不然怎麽證明他的存在呢?”宗丞反問。

“人命很無辜。”緯蒼然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憋出這五個字。宗丞苦笑一聲:“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不能盡快拔除黎耀在我們當中種下的毒瘤,會有十倍、百倍、千倍的人受到傷害,甚至於更糟。”

他又說:“我甚至可以告訴你,扮演何聿的,也是我們一名很優秀的骨幹。長期以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除暴安良,保護百姓,幹這件事他也感到非常痛苦。然而為了羽族的利益,這一點小小的犧牲,總還是要做的。”

“但是,人命很無辜。”緯蒼然又想了很久,還是給出這五個字。宗丞帶著一種對牛彈琴的悲哀大步離開,不再搭理他。

現在緯蒼然就在衡玉城等待著何聿動手。他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麵希望盡快動身去往南淮,追蹤叛逃的楚淨風;另一方麵又不希望看到何聿出手,因為那樣會造成平民的傷亡。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之下,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把衡玉及其周圍的地方都逛遍了,雖然表麵上是在尋找何聿,事實卻讓他產生了“其實我是到這裏來公費旅遊的”的錯覺。

但這樣的公費旅遊在一個悶熱的午後終於被破壞了。當時緯蒼然按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剛剛趁著天氣最熱的時候在公館院中練完了武,正打好一桶水準備在房中擦擦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他匆匆拾掇一番打開門,進來的是公館的負責人向立人。

難道是何聿動手了?他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隻希望何聿殺的本來就是該死之人,最好是到死囚牢裏搞點屠殺……正在胡思亂想,向立人卻一臉喜色地向他匯報說:“緯爺,好消息!人類的衙門已經幫我們把何聿給抓住了!”

這個好消息實在好得過分了點,緯蒼然第一反應差點大喊一聲:“抓錯了!我們給出的相貌體征都是假的!”但他畢竟為人沉穩,震驚之下還是強自穩住了情緒,跟隨向立人先去院中見人類衙門派來的官差。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將何聿抓來的人並非官府公差,而是幾名普通百姓。當然了,這裏的普通百姓隻是和“官”對應的概念而已,這幾人一看衣飾就普通不了,絕對是出自富貴人家。而為首那個中年人雖然麵帶微笑,禮數周到,身上所帶有的那種高人一等的氣勢卻怎麽也掩藏不了。

“緯先生,幸會幸會!”對方拱手為禮,“在下狄放天,是南淮黎氏黎耀公子的管家。”

緯蒼然剛剛擦掉的汗水又冒了出來。他嘴裏應承的是什麽連自己都沒注意,心裏卻是一片亂麻:黎氏無疑已經完全洞悉了他此來的意圖,並且用這樣肆無忌憚的方式在向他明目張膽地示威。他又進一步想到,黎氏再厲害也不是神,不可能未卜先知能掐會算地知道整個計劃,顯然在宗丞的身邊還有內奸。想到黎氏的勢力竟然會如此深入並盤根錯節地駐紮在羽族內部,緯蒼然的汗水又迅速幹掉了,卻有一種寒意從腳底升起來。

狄放天說:“我們黎氏一向和羽族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雙方通過生意往來互惠互利,很多當朝大貴族都是我們黎公子的老朋友了。如今這名凶犯膽敢逃到東陸來藏匿,緯先生雖然大能,畢竟人生地不熟。我們如果不出手效犬馬之力,那可真是對不住朋友了。”

緯蒼然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何聿。他的手筋腳筋已經被全部挑斷,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緯蒼然仔細看著那張沾滿血跡的臉,發現此人他以前曾經見過,也是虎翼司中的一名成員,不過絕少在司裏露麵,他連名字都不知道,估計是專門從事臥底事宜的。眼下他手腳筋已斷,即便不死,此後也必將終生成為廢人,對於一個練武之人而言,這樣的打擊不言而喻。

“此人雖然改頭換麵,相貌已經和通緝令上大不相同,但行蹤詭秘,行碟也是偽造的,還是被我們看出了破綻,”狄放天絲毫不帶表功的語調,仿佛隻是在敘述一件家常小事,“他的武功很硬,身法尤其輕捷,我們死了三人,傷了七人,這才把他抓獲。為防他逃脫,我們並未和您溝通,就挑斷了他的手腳筋,十分抱歉。”

緯蒼然看著何聿的眼睛,那裏麵飽含著一個年輕人對死亡的恐懼,一個練武之人從此被廢的絕望,以及一個捕快未能完成任務的不甘心。他凝視著這雙充滿痛苦的眼睛,用自己的眼神向他傳遞著訊息:“安心去吧。我一定會把黎耀的真相全部揭露出來。”

對方目無表情地死死瞪著他,好像是要確認他的話,隨即,那具癱軟在地上的身軀猛地彈了起來,背後在一瞬間強行凝出了一對羽翼。羽族的羽翼純靠精神力凝結,即便在捆綁狀態下,也能伸展。隻不過一般人受重傷後精神渙散,原本無法凝翅,但何聿卻拚盡自己的最後一口氣飛了起來。

羽翼拍打帶來的勁風令眾人都有些睜不開眼睛。但站在狄放天身邊的幾名隨從並無絲毫慌亂,其中一人拔出劍來,護在狄放天身前。眼見著何聿高高飛起後,猛然提速向狄放天撞了過去,但由於傷重力竭,身子在半空中已經是歪歪斜斜的了。那隨從劍法著實不弱,看準時機,當胸一劍刺去,正中胸口。

然而何聿仿佛完全沒有痛覺,雖然被長劍釘入胸口,仍然勉力下衝,劍鋒透背而出,何聿滿是血汙的臉卻已經到了那隨從眼前。一聲嘶啞的慘號之後,隨從的喉嚨已經被何聿用盡全力生生咬斷。他的身體也緊跟著掉在地上,不再動彈了,眼睛卻不肯閉上,仍然看向緯蒼然所站的方向。

何聿的屍身被收拾走之後,神色不變的狄放天向緯蒼然道歉說:“真是對不起,我們打理不周,倒教緯先生受驚了。”

“沒什麽。”緯蒼然平靜地說。他低下頭,看著何聿灑在地上、已經變成紫黑色的的血跡,又補了一句:“這才是羽人。”

狄放天打個哈哈,問他:“既然何聿已經拒捕被殺,緯先生此行的目的,可算是圓滿完成了?這何聿果真是厲害非常,幸好身在我們的地盤,任他再有能耐,仍然難逃一死。”

這話表麵在說何聿,其實是在暗示緯蒼然:快滾回你們羽人的地盤去吧。你們的花招我們揭穿了,何聿這樣紮手的角色都被我們幹掉了,何況是你?

緯蒼然搖搖頭:“這件了結。還有一件。”

狄放天眉頭微皺:“哦?可有兄弟可以為您效勞的地方麽?”

緯蒼然說:“有。我要去南淮,找楚淨風。”

狄放天眉頭皺得更緊,但很快舒展開來,臉上又掛出了那副和藹溫順的笑容:“緯先生年少有為,膽略過人,如此人才實在是令狄某佩服有加。兄弟即日便會啟程回南淮,期待與緯先生在南淮再見。”

“一定會。”緯蒼然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