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分之一

天色微明的時候,淮安的街頭已經可以聽到種種叫賣聲。對於一座勤勞的城市而言,早起的鳥兒才能有蟲吃,隻是這些鳥兒還能吃多久的蟲子,目前誰也不清楚。

風亦雨的肚子突然“咕嚕”了一聲,雲滅看她一眼:“餓了?這附近有一家的油餅炸得很好。”頓了頓又說:“大小姐,我建議你以後直接把臉塗紅,省得麻煩。令尊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怎麽還把你養得和大家閨秀似的?”

兩人正打算下樓而去,青衣書生在背後叫住了雲滅:“你還有閑暇吃東西?隻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了!迦藍花一旦……”

“又不是隻剩不到一分鍾,肚子餓了當然得吃飯,”雲滅回答說。“吃飽了才有力氣跑路啊。”

“跑路?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管了?”

“你厲害,你管一下給我看?”雲滅說,“給你一年時間,看能不能從這座城裏找到一株花?”

班主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等到雲滅離去後,她也站起身來:“這一次的大麻煩,我和我丈夫也有很大責任。如果最後真的不能幸免,那我就留在淮安,以死贖罪吧。你們二位中了毒,可需要我去幫忙抓藥嗎?”

青衣書生苦笑一聲:“多謝你的好意,那隻是讓我們渾身無力的毒藥,藥性已經慢慢緩解了。不過你若是願意,可以幫我們疏散城中居民。”

班主夫人大搖其頭:“那是不可能的。為了幾棵你們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的植物,勸說整座城裏的人離開?我保證你們會被當成瘋子關起來。而且即便救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感激,反而會說你危言聳聽,騙取功勞。”

“我下去走走。”她說著,也離開了,留下兩位知識分子在那兒發呆。

淮安仍在平穩的運轉,沒有人知道厄運將至。有兩個人知道,但他們正坐在早點鋪子裏吃油餅,女的看來憂心忡忡,男的卻是胃口上佳,以至於老板懷疑此人已經一個月沒吃飯了。

“我們真的什麽都不管了?”風亦雨問,“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大合適?”

“該放棄的時候就得放棄,”雲滅說,“血翼鳥死了,胡胖子又裝死,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風亦雨很吃驚:“裝死?你怎麽看出來的?他連心跳都停了呀。”

雲滅說:“這種假死的鬼把戲太常見了,我就知道至少五種方法可以令呼吸停止,心跳消失。再說了,胡胖子這樣的人,說他做什麽我都願意相信,就是不會相信他真的會自殺。他自己也肯定知道瞞不過我們,但他就是想賭一手,龍淵閣的兩個書呆子絕對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對他下手。不過嘛,還有我在,我打算回頭趁那倆不備,把他的‘屍體’扔到火裏去,假死也就變成了真死。”

風亦雨嚇了一跳:“那也太殘忍了吧?”

“這家夥心機深沉,不除掉終歸是禍害,”雲滅說,“這一次如果不是你身上穿著河絡的寶甲,恐怕他已經溜掉了。”

“這麽說……如果真的有危險,你還是會救我的,對嗎?”風亦雨眼中閃動著笑意。

雲滅瞪了她一眼,想說點打擊她的話,最後卻溫和地說:“廢話。”

“那如果我請求你,盡力幫一幫這裏的人呢?”風亦雨又問。

雲滅看著她:“這裏的人和你有什麽關係?幹嗎要救他們?”

“眼看著那麽多人失去生命,我覺得……怪不忍心的。”風亦雨吭哧了半天,擠出來這一句。

“你果然不像風家的人,”雲滅歎息著,“這種話你父親不可能說得出來。”

風亦雨點點頭:“他也那麽說我,但我不是他。”

“不過,如果為了救這些和你毫不相幹的人,要你也獻出生命的話,你願意嗎?”雲滅又問,語聲嚴肅。風亦雨呆了呆,臉一下子白了:“要我也……獻出生命?”

雲滅不作聲,臉繃得緊緊地,雙手背在背後,不斷地屈伸手指數著數。當數到29的時候,風亦雨嘴唇顫抖著想要說話,結果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竟然暈過去了。

雲滅微微搖頭,把她弄醒,見她兩眼裏含滿淚水,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人怎麽那麽認真……好了,我或許真有一個主意,不需要你的命,不過需要你說謊,能行麽?”

風亦雨破涕為笑:“當然行!半點問題都沒有!我就知道你無論麵對什麽樣的困境總能有辦法。”她竟然沒有半分向雲滅興師問罪的念頭。

“而且……這樣做會付出很沉重的代價,你要有心理準備,”雲滅補充說,“雲家的人可能為此殺掉我,風家的人可能為此殺掉你,而淮安城的無知愚民可能想活吞了我們倆。”

風亦雨的臉色剛剛恢複點紅潤,一瞬間又白了。最後她咬著嘴唇說:“我想我父親……不會真的殺我吧?”

“好吧,現在你告訴我,你真的想要拯救那些人,對嗎?”雲滅盯著風亦雨的眼睛。

風亦雨沒有說話,但很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那我就替你救他們吧。”雲滅歎息著說。

對於雲氏家族而言,雲滅是個相當不招人喜歡的角色,此人年紀輕輕就有一手卓絕的箭術,也相當有頭腦,本當成為家族的棟梁之材。但這廝一向對於兩家的爭鬥嗤之以鼻,連陽奉陰違都不肯陽奉一下,幾年前勉強答應為家族盡一分力,揪出潛入寧南的兩名奸細。這件事他倒是完成了,鬼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竟然辨識出了兩名利用縮骨術化裝成河絡的風氏高手,並且以一人之力擒住了他們。然而,他卻在此過程中生生放跑了一個極重要的人物:風氏族長風賀的女兒。

“我隻答應了你們對付兩個奸細,”他把食指和中指伸得很醒目,“我做到了,還額外殺了一個,你們還有什麽意見?”

“但她是族長的女兒,你應該對其重要性有所了解。”剛剛接任族長不久的雲棟影平靜地說。他是雲滅根據族譜推算出來的堂兄,不過三十歲出頭,卻是整個寧州最有聲望的商界精英了。本來按輩分按資曆,這個族長都輪不到他,但幾名有希望繼任族長的長輩要麽離奇病逝,要麽被從天而降的沙包砸成肉餅,要麽捋著胡須一致推薦他,所以雲棟影隻好勉為其難地開始掌管家族大小事務。

“那就算是我見色起意好了。”雲滅生硬地回答,結束了這場談話。此後雲棟影再也沒有求雲滅做過任何事,他也求不到——這小子不久就離開了寧南,聽說加入了一個隱秘的殺手組織,做起了賞金殺手。該組織和殺手們並不存在占有關係,隻是相當於由他們攬活,殺手們負責完成而已。雖然擁有較大的自由度,但誰也看不出這份職業會比為羽族最強大的家族效力更有前途,隻是沒人能知道這家夥究竟腦子裏是怎麽想的。

但眼下他竟然出現在了淮安城,出現在雲氏安排在此處的最隱秘的基地。在這個充滿了藥草味的小小藥鋪裏,一直以藥劑師身份存在的雲峰正打算對眼前的這位客人笑臉相迎,對方卻已經張弓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射出了幾箭。每一箭都劃過他的麵頰,令他感受到銳利冰冷的勁風,卻沒有半點刮破他的皮肉。回過頭他才數清楚,對方在他眼睛都來不及眨的功夫一共射出了六箭,全都深深透入了背後的藥櫃。這六箭隻要有一箭招呼到自己身上……想到這裏,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卻聽見對方說:“我是雲滅。”

他毫不猶豫地信了。除了雲滅,他確實很難想象其他人能有這樣的箭術,也很難相信別人能準確地找到這裏,但問題來了:雲滅這家夥找到這兒來要做什麽?

“我一不留神好心發作罷了,”雲滅懶洋洋地說,“不忍心看到雲氏在宛州三分之一的產業煙消雲散。”

雲峰剛把額頭的汗擦幹,聽了這話隻覺得腦門上又是濕漉漉的了。他想要裝傻,看看雲滅的氣勢,知道蒙混不過去,隻能硬著頭皮問:“發生什麽事了?”

雲滅拍拍櫃台:“風氏會在今天正午襲擊這裏,偽裝成混混鬧事,借機放一把火,把所有的古董全部燒掉。”雲峰麵色大變,慌忙轉身去找管事的叔叔雲其中。

他不可能不擔心,這裏明著是藥店,實則為雲氏在宛州搜羅古董的地點。在藥櫃後麵的暗門裏,收藏著大量珍稀古董,其中不乏為數眾多的賊贓,甚至有王室秘藏。雲滅沒有誇張,這一把火倘若真燒起來,雲氏在宛州三分之一的基業就完蛋了。

雲其中很快趕來了。這個老到穩健的中年人一麵在雲峰的手心寫字、讓他迅速召集人手準備應戰,一麵不無懷疑地問雲滅:“你不是一向不插手家族事務的麽?今天怎麽會突然來向我們報警呢?”

雲滅微微一笑:“我好歹也是姓雲的啊,眼睜睜看著雲氏在淮安三分之一的產業化為灰燼,我還是有些不忍心的。”

這笑容誠實而沉穩,簡直無可挑剔,不由得雲其中不信。很快,特殊的煙火訊號發了出去,雲氏在淮安的精銳都集中起來了。雲滅卻早早地離開了,聲稱這一架不需要自己也能贏。但當太陽移到頭頂的時候,風氏並沒有來人。四下裏散布的暗哨甚至沒有發現一丁點可疑的跡象,這似乎隻是淮安城無數個普通的中午裏最普通的一個。

不普通的事情卻在遠處發生了。大約在這家藥鋪向西五裏左右,淮安城的港口附近,一股巨大的濃煙衝天而起,在西風的吹拂下,開始向城內蔓延。那股煙離得還遠,雲其中卻已經聞到了一股讓人無法容忍的惡臭味,這惡臭味從鼻端而入,直衝五髒六腑,他忍不住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吐完之後跳將起來,破口大罵:“糟糕!中了那混帳東西的調虎離山之計了!我們的海貨倉庫被燒了!”

他到這時候才明白雲滅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這個狗日的叛徒所謂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三分之一的財富化為灰燼雲雲,原來是要毀掉剩下的那三分之二。

和平年代的好處之一在於,生活安寧了,人們的種種欲望可以得到從容的滿足了。有統計說,自從停戰以來,王公貴族們對高級香料的需求已經翻了好幾番,但眾所周知,頂級香料最主要的來源——香豬,始終被固執土氣的越州佬把持在手中,外人極難染指。雲氏對於香料生意垂涎已久,但在碰了幾次壁之後,也知道從越州打不開缺口,隻好另辟蹊徑。這群有著極不平凡的商業頭腦的羽人經過不懈的鑽研,終於找到了一個奇妙的配方,可以仿製出幾可以假亂真的頂級香料,這種配方的關鍵在於滑豚。

滑豚是淮安附近海域中常見的一種生物,主要用途在於它的皮。而滑豚肉雖然肉質滑嫩,卻無法食用,原因在於它的肉始終帶有一股極苦極腥的氣味,無論用什麽烹調方法都不能去除。但是天才的雲家人卻發現,滑豚肉的臭味來自於它的膽,而從膽中榨取出的汁液,按照一定比例和香豬的香腺提取原液混合,就可以製出氣味極其相似的香精來。一般而言,隻有經驗豐富的老專家才能分辨出來,而即便是老專家也無法知曉,這種香精長久使用會損害人的內髒,這可是正品不具備的功能。

然而暴利總是令人無法抗拒的,用一份原液混雜二十九份無比廉價的滑豚膽汁,就能賣出三十份原液的價格,比古董生意賺得多多了。雲家人租了一個大倉庫,偽裝成製皮業者,大量收購滑豚,至於使用者會有什麽後果,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

還有一樣他們考慮不到的,那就是這兩種東西混合在一起燃燒會是什麽味道。現在答案出來了——那大概是有史以來殺傷力最強的煙霧,帶有一種比香豬本身的氣味更加可怕的惡臭,任何人聞了都會忍不住想要嘔吐,皮膚瘙癢難耐,眼睛也不斷流淚。這些原料如果完全兌成假香精,足夠一座普通城市的貴族們用上個三年五年,如今卻在不到一個對時的時間內燃燒殆盡。

“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比香腺原液和滑豚膽汁混在一起燃燒更可怕的東西麽?”風亦雨喃喃地問。

“當然有,”雲滅嚴肅地說,“那就是大量的香腺原液和滑豚膽汁混在一起燃燒。那個倉庫裏的原料大概足夠製作出價值五萬金銖以上的香精,現在免費讓全城人享受了。”

當然對於全城人而言,沒有誰覺得這是一種享受。那可怕的煙霧自西向東徐徐推進,人們別無選擇,隻能迅速地、怨氣衝天地離開。他們一路咳嗽著,抱怨著,詛咒著,腳步卻絲毫不敢停留。在他們的身後,煙霧仍在毫不留情地擴張,遮蔽了大半個天空,好似一頭猙獰的上古巨獸,怒張著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將淮安城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太陽的光輝也變得晦暗,隻能有氣無力的透過濃煙投下一點微弱的光線,指引人們逃亡的路線。

不僅僅是空氣而已,這頭怪獸經過的地方,連土壤的土質都發生了變化,本來生氣勃勃的植物慢慢變得枯萎凋零,鳥兒哀號著逃向遠方,其中少飛到半路就一頭栽倒下來。河水也變得烏黑渾濁,一條條死魚翻著肚子浮到了河麵上。

提前溜出城的幾個人看著眼前的一幕,風亦雨禁不住說:“你居然想到用這個辦法把所有人都趕出城……可是這樣一來,淮安還能住人麽?”

雲滅搖頭:“土質、水質、空氣全部都遭到了嚴重的汙染,即便是樂觀估計,一兩年之內這座城市大概也沒可能恢複生氣了。”

風亦雨大吃一驚,想要說什麽,最後卻耷拉下頭:“不管怎麽說,總算是救了全城的人,我不應該要求太多了。而且,在這樣的環境裏,迦藍花肯定會死亡,以後的隱患也消除了。”

青衣書生說:“還得多虧你用族長令調集風家的秘術師,保持穩定的西風,不然效果不會有那麽好。”

風亦雨一臉淒楚:“我從此是不敢再回風家了。”她偷眼看著雲滅,雲滅卻仰頭看天,好象上麵漂浮著隨時會掉下來的金銀財寶。

天空很陰暗,淮安已經完全被黑色所籠罩,那黑氣就象在水中化開的墨汁,向著四圍氤氳擴散。即便是對麵站立的兩個人,如果眼神不好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在後來的曆史裏,對這一事件的後果有著十分詳盡的描述:“……這是戰爭結束後宛州最大最嚴重的一次災難。在這次災難中,整個淮安的環境遭到了完全而徹底的破壞,在此後的兩年時間內,人們所能做的隻有想盡一切辦法去除臭氣,清理死掉的動物植物,更換新的幹淨土壤。兩年半後,才開始陸續有居民回到淮安定居,此時他們的用水全部依靠井水,因為河流的徹底清潔,花了另外的兩年。”

“……此次事故造成的損失無法精確估量,宛西的經濟發展至少因此滯後了五年……”

“……即便是在戰爭年代,淮安也未曾遭到過這樣的毀滅性打擊。”

書寫曆史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場毀滅性打擊的背後阻止了另一場毀滅性打擊。至於這兩場災難究竟哪一個更致命,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甚至於這一事件的兩名幕後策劃者都存在分歧。

“不管怎麽樣,人命總是最寶貴的啊,”風亦雨說,“城市毀了可以再建,人死了就不能複生了。我覺得我們做得對。”

雲滅對此嗤之以鼻:“婦人之仁。你知道淮安營造成現在這樣化了多少代人的心血麽?人死了還不簡單,接著生不就行了?”

風亦雨不說話了,這是她的習慣,從來都不善於爭辯,更加不會去和雲滅爭辯,但從她撅起的嘴唇可以看出其實她心裏是並不怎麽服氣的。青衣書生一笑:“別爭了。無論如何,這些人因為你們而活了下來,這總是一件好事。死亡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也許經由你的手送出的死亡太多了,所以對此有點麻木,但當你自己也麵對著它的時候,或許就不是這麽想了。”

雲滅裝作沒聽到,但過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對了,說到死人,胡斯歸呢?這家夥裝死還沒醒吧?”

“在班主夫人的馬車裏,”青衣書生說,“現在全城人都在往外跑,馬車反而走得慢,大概還堵在半路上呢。”

但是不知怎麽的,那輛馬車始終沒有出現,雲滅算算時間,再看看人流的速度,感覺有些不對勁:“再怎麽也該出來了。我去看看。”

他逆著亂哄哄向外逃離的人們,沿著大路向城裏走去。那股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讓他不時在腦子裏閃出“自作自受”這幾個字,好在那輛巨大的馬車頗為醒目,進城不久就看到了。這輛馬車不知為何停止了前進,已經被人推到路邊。

車夫還在,卻已經身子歪在車座上,成為了一具屍體。馬車內部也並非空空如也,班主夫人還在,隻不過也已經停止了呼吸。唯獨沒有胡斯歸,活的死的都沒有,在留下了兩具屍體後,這個危險人物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