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戲班

戲班子通常由兩部分構成:人和動物。這裏的人是泛指,九州六族都可以成為戲班子的主力,當然,鮫人比較少見一點,而魅通常可以用任一其他種族來冒充。

動物就相對複雜一點了,但一小部分有著豐富經驗的江湖騙子都懂得用移花接木的方法人為製造出一些古怪的生物。這是一種相當殘忍的做法,卻很有效,於是人們可以在戲班裏見到拖著香豬尾巴的鹿,渾身布滿鱗片的豚鼠,長著翅膀——當然不可能飛起來——的雪狐之類稀奇古怪的生物。在九州各地,每十個戲班子當中,至少會有三個指著這些動物,聲稱它們都來自於神秘莫測的雲州大陸。

因此對於三十六號而言,戲班子實在是一種很無聊的勾當,不過在一般的市井愚民眼中,這樣的動物還是具備一定的吸引力的,何況還有誇父的馴獸表演呢。而三十六號來看這個戲班隻有唯一的一個原因:他隨意問訊了幾個死者的相關證人,發現他們竟然都去看過雲州班的。雖然沒有問遍所有人,但他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了。

可惜今天晚上的表演被取消了。剛剛發生了詭異的連環死人案件,想來也不會有太多人樂意去湊熱鬧,所以雲州班幹脆暫停了演出。

三十六號並沒有顯得失望,似乎這在他的預料之中,他隻是隨意地打量著洗馬池附近。洗馬池得名於古代某位不算太有名的將領,但鑒於淮安人不平凡的商業頭腦,這一事跡被硬生生安在了一代霸主定王甄宏的身上,於是此處拉大旗作虎皮搖身一變成了旅遊勝地。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過去的英雄逐漸為人們所淡忘,如今的洗馬池,隻是一個遍地垃圾的閑人聚集之所。

雲州班支起的大棚就在洗馬池旁,棚內有幾點昏黃的燈火,想來是由於沒有表演、用不著費蠟的緣故。裏麵隱隱傳出雜亂的談話聲,還有飯菜的香氣,應該是雲州班的成員們正在用晚飯。在大棚外,一個黑影已經悄悄溜到了後間,也就是放著所謂來自雲州的動物們的另一個棚子。

一陣五味雜陳的惡臭直衝入鼻端,三十六號可以判斷出,那些並不是動物自身的體臭,而是傷口腐爛所散發出的氣味。雲州班為這些動物所做的手術,無疑十分粗糙,等這一陣子表演結束後,他們大概都會死掉,而班主會再購進一批低價的小動物,用同樣的方法把它們變成四不像,以此斂財。

他在黑暗中調整著視線,慢慢看清了棚內的一切。一個個狹小的鐵籠裏關著動物們,大多不發出任何聲音,也偶爾有輕輕呻吟的。他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看過去,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如他所料,這些動物都是人為改變外形的,隻能拿去蒙騙外行而已。

三十六號微微有些失望,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靠近。他想要搶先一步溜出去,但卻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閃身到一個角落裏躲藏起來。兩個人影走了進來,他們手中拿著蠟燭,燭光搖曳不定,三十六號看不清他們的麵貌。

“那頭永遠長不大的猙已經死了,一會兒扔出去,”其中一個瘦削的人影對另一人說,“雙頭蛇的一個頭已經快爛了,你先切掉,回頭班主再作處理。還有上古異鱷的左前足……”

另一人看身形比前一人還要瘦得多,三十六號可以想象,他的身上必然是皮包骨頭。這個人唯唯諾諾,不住地點頭哈腰,雖然被分派了繁雜的任務,卻是一點抱怨也沒有。但等到發令的人快要離開時,他卻突然小聲問了一句,聲音聽起來倒是圓潤洪亮,和體型不大相稱:“陳大哥,聽說這兩天……城裏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嗎?”

陳大哥哼了一聲:“你管那麽多閑事做什麽?幹好你手裏的事情就行了,別的不必問。”

那人嗯啊了兩聲,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又補了一句:“是不是那些人的死……和我們有點什麽關係?”

三十六號心裏突地一跳,卻聽得啪的一聲,陳大哥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那人臉上。這一下力道十足,對方的身體幾乎飛了出去,倒在地上,叮叮咣咣撞翻了幾個鐵籠子。他呻吟著站起來,聲音顯得很痛楚:“陳大哥,我知道錯了,不問了。”

陳大哥餘怒未息,上前又踢了他兩腳:“臭小子!我們雲州班收留你是看你可憐,給你一條生路,而不是讓你來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的!”

“你要老是這麽多嘴多舌不識好歹,當心哪天和那些死人一樣的下場,最好是乖乖閉上嘴!”他最後說。

這句話引起了三十六號諸多的懷疑,但也有可能隻是一句無心的恫嚇。等到這個脾氣暴躁的陳大哥離開後,他將注意力放到了留下的那人身上。這個幹瘦的小個子低聲抽泣了幾聲,隨即抹掉眼淚,真的開始乖乖地幹起活來。他先把所謂“長不大的猙”用一張破草席包裹起來,扔了出去,不久氣喘籲籲地回來,開始切“雙頭蛇”多餘的那一個頭。但他顯然並不是一個熟諳此道的人,下刀的時候弄疼了雙頭蛇,盡管這條蛇因為那個多出來的頭顱而被折騰得奄奄一息,此刻仍然身子一曲一伸,跳了起來,張嘴咬了一口。雖然沒有咬中,並且這種蛇也並沒有毒,那人還是驚慌失措,伸手把蛇甩了出去。

無巧不巧,那蛇正好飛向了三十六號躲藏的角落,眼見那瘦子已經跟了過來,三十六號不假思索,一把將他擒住。

“不許出聲,不然殺了你!”他低喝道。對方果然不敢稍有動彈,但身子顫抖著,十分恐懼,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大爺饒命!我隻是個跑腿打雜的小廝,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啊!”

“這樣啊,”三十六號遺憾地說,“你要是什麽都不知道,那就對我半點用處也沒有了,我隻好不饒你的命了。”

小廝立即改口:“可是我也偷聽到了一些事情!也許會對您有用的!”

三十六號滿意地點點頭:“你還是蠻機靈的。跟我出去吧。”

站在燈火下仔細看,其實這個小廝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個頭也不算矮,但是瘦骨嶙峋,全身上下幾乎沒什麽肉,再加上總是弓腰駝背,看上去就是很小的一團。他身上傷痕累累,不過都不是什麽重傷,多半是平日裏被班裏的人招呼的。

“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這個一向被稱為阿福的小廝說,“我是他們半路上撿到的。他們看我手腳麻利,幹活勤快,就把我留下來了。然後我跟著他們東顛西跑,宛州、中州、越州,很多地方都跑過了。”

“那你之前是幹什麽的?他們在哪裏撿到你的?”三十六號問。

阿福歎了口氣:“我出生就被遺棄在白露彌,那是雷州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後來一直靠乞討為生。”

雷州和雲州接壤,倘若從地圖上看,倒的確是挨得很近,假如不考慮其間的瘧嶢澤的話。三十六號似乎是不經意地放過了這個話題,接著問:“你剛才說,城裏死的人,和你們戲班有點關聯?”

阿福警覺地向後一縮:“這位爺,可不敢瞎說,我還想活命呢。”但看到對方的手指正在溫柔地活動著,指不定下一步要指向何方,心裏一怯,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我也不敢慢您老人家,您老見多識廣,想必能看得出來,這雲州班裏的動物都是人改造出來,騙騙老百姓而已。但是,他們手裏有一樣動物,可能真的不一般……”

“哦?是什麽?”

“我不知道,那動物不是拿來展出的,他們也從來不讓我見到。我隻知道他們把它鎖在一口結實的木箱裏,除了留幾個孔喂食和透氣,從不放它出來。但有的時候,它會在半夜裏發出尖利的叫聲,很刺耳。”

一個戲班子,帶著一支從來不肯展出的動物,這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問著籠子在哪兒,阿福滿臉的恐懼,不肯再說了,隻是眼睛不斷地瞟向一輛馬車。據說班主無論何時歇宿,都會自己單獨睡在那輛馬車上,還不許別人靠近。

“那麽,班主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三十六號漫不經心地問。

阿福回答:“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成天看上去都是一幅擔驚受怕的嘴臉,輕易也不願意和手下的人接近,大部分日常事務都是他的妻子在打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您可以放我走了嗎?”

三十六號嚇唬了他幾句,將他放走。眼看著今晚沒有演出,夜色寂靜,要察探那輛馬車有些困難,最好還是不要打草驚蛇。正打算離開、等第二天再作打算,卻突然覺察到有兩個人正在向這邊靠近。此時夜色未深,雖然民眾都為了死亡事件而恐慌,洗馬池附近畢竟還是有些人來往的。不過這兩個人腳步輕捷,顯然功力不凡,絕非常人。

“這也有人來搶生意麽?”三十六號輕笑一聲,索性大搖大擺走到刻有“洗馬池”三字的石碑旁,坐了下來,看上去和一個路邊閑漢並無二致。不過令他意外的是,那兩個人來到近處後,也放慢了腳步,慢吞吞地逛了過來。

更意外的是他們的長相打扮,看來都溫文爾雅,倒像是寒窗苦讀的書生,一個身著青衣,另一個著白衣。

“越來越有趣了。”三十六號自言自語說。

兩個書生優哉遊哉走向了大棚,一名雲家班的成員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另一個人扯到了後麵。那是一個看來粗魯的光頭大漢,三十六號猜測他就是雲州班班主。

班主一見到這兩個書生就麵無人色,偌大一塊身板,好似秋風中的黃葉般抖個不停。三人交談了幾句,班主幾乎沒怎麽說話,就是玩命搖頭擺手。一名書生到最後歎口氣,意思好像是表示此人已經無可救藥,不必再理睬他了。班主一下子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三十六號遠遠偷看著這一幕,卻不敢太過靠近,以防被兩個高手發現。看來這草台班子的班主還真是有問題,不然也不會招惹這樣的厲害家夥。等到兩人撇下癱軟成一團泥的班主離去後,他決定先跟蹤這兩個人。

在以往的職業生涯中,三十六號表現出了許多為老板所欣賞的優秀品質,追蹤術就是其中之一。他擁有獵鷹一樣敏銳的眼神和狐狸一樣的機敏,還有著超乎尋常的忍耐力,通常目標就算是蟄伏好幾個月,最後也會被他揪出來。但這一次,他有不祥的預感,這兩個人在氣定神閑之中,似乎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動向。

越往前走,這種感覺越強烈,兩個書生專揀荒僻的道路走,腳步卻並不加快,像是故意要自己跟住他們。他輕歎一口氣,突然停下不走了。

“怎麽不跟了?”青衣書生笑著問。

“我突然困了,想回去睡覺了,再見兩位。”被發現的追蹤者嘴裏胡言亂語,腳下卻真的轉身就走,不出所料,剛邁出兩步,耳中隱隱聽到了風聲。他下意識地想要閃避,但在那一瞬間卻改變了主意,當下以閃電般的速度張弓搭箭,一箭射出。一聲輕響,箭支準確地射中並貫穿飛來的物體,將它擊了回去。

書生伸手一抄,歎了口氣:“你可真是不友好,對著一把紙扇發什麽脾氣,還用這麽厲害的兵器?”

三十六號搖頭:“我覺得我用的東西比起你們的扇子友好度也不差。”

書生低頭一看,臉上微微變色,原來手上的箭支竟然隻剩下了光禿禿的箭杆,箭頭已經在對方拔箭的一刹那被拗斷。顯然,這個非同尋常的追蹤者用這種方式向他們作出了非暴力的示威。

“好箭法!好手法!”青衣書生伸出拇指,表示誇獎,“我對於自己欣賞的人總是說話很直接的,所以,你是為了這兩天城裏的死亡案件而來的吧?”

不等三十六號回答,他就繼續說下去:“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對你沒有任何益處。我可以向你保證,事情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邪惡,我們會解決它的。”

三十六號一攤手:“抱歉,除非你原原本本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後果,否則我不大可能會罷手。”

書生凝視了他一陣子:“我們不是濫殺無辜的人,所以這次不會和你動手。但如果下次你再妨礙我們的話,請別怪我們不客氣了。何況,如果不是故意放慢腳步,你要追上我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人不再理會他,這一次運足了全力,就像兩片毫無分量的秋葉,幾乎是飄**著離去,身法怪異無比,果然比先前快出不止一倍。

三十六號不動聲色,等到他們離遠了,微一凝神,背後已經展開了一雙白色的羽翼。張開翅膀的羽人就像一隻巨大的鳥兒,在明亮的月光中掠過,用自己的陰影遮蓋在兩名書生身上。

“你看,追上你們並不是太難的事情,”他說,“下次見麵,我也不會客氣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