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真相

森林果然是羽人的領地,胡斯歸一麵想,一麵哼哼唧唧地跟在如魚歸大海的雲滅身後。雲滅很不耐煩:“那麽點小傷你叫喚什麽?”

胡斯歸拂開掃到臉上的樹枝,憤憤地說:“好歹先通知一聲,被羽爆術打正了你以為很好玩麽?”

雲滅“呸”了一聲:“首先,以我的實力,自然能控製住,不會把你傷得太厲害;其次,老子就算通知了你,你也沒本事動啊。”

胡斯歸被噎得說不出話,隻能悶頭跟著在林中穿行。這座林中城市仿照雁都而建,規模自然十分龐大,偏偏其中又並無居民,實在是捉迷藏的上佳之所,雲滅很輕易地在一根高高的樹枝上找到一處絕佳的隱蔽之所。但從四周傳來的嘈雜聲音判斷,領主出動了大批人力來搜捕他們,情形不容樂觀。

“你身上再沒有其他亂七八糟暴露目標的東西了吧?”雲滅的聲調拖得很長。

胡斯歸悻悻地說:“放心吧,我不會再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頭的。說起來,我差點就被那尊石像吸取了魂魄,你怎麽會沒中招?我還真不信你的定力比我強那麽多。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除了長相,我並沒有哪點比你差……”

雲滅安慰地拍拍他:“老實說吧,雖然我一直認為我哪一點都比你強,但這回倒真不能怪你,隻是碰巧有那麽一樁關於雲州的事情,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

他簡略講了講關於石人的典故,接著說:“所以有了龍淵閣書生們的教訓,我一進入森林就開始警惕,隨時提防著這種可能會突然間吸引人注意力的事物,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布了這個陷阱,知道我一定會在意那株年木。”

“於是你發現了那道傷疤可能有問題,決定將計就計;但是你故意不告訴我,好用我的中招來掩飾你的偽裝?”胡斯歸的眼中分明有火花在迸射。雲滅哈哈一笑,來了個默認。

胡斯歸想到先前的凶險,心中恨不能把雲滅當場掐死生啖其肉,但最後隻是重重哼了一聲,問:“那你究竟用了什麽方法,沒有被那石像所蠱惑?我隻定睛看了一兩秒就開始產生幻覺,而且身體也失去控製,根本沒有辦法擺脫。”

“所以啊,最好的方法就是一眼都不要看。”雲滅回答。

“一眼都不要看?可你明明盯著那個石像的啊!”

雲滅問:“你看我的眼睛現在在看哪兒?”

胡斯歸回答:“你在看著你左邊那根樹枝,上麵盤著一條花蛇,興許是對你比較感興趣。”

雲滅搖頭:“錯,其實我是在看你臉上的肥肉,以及那隻正在你肩膀上方琢磨哪個地方下口比較好的和你一樣肥的蜘蛛。這是職業殺手的必備技能,隱藏自己的眼神,以免在觀察形勢時暴露目的,引起他人懷疑。剛才我看起來一直盯著石像,其實已經把真正的視線完全移開,一眼都沒有看它,自然就不會中招了。”

胡斯歸無奈:“好吧,這一招我不會,算我認栽……什麽,蜘蛛?!”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很多膽大妄為殺人不眨眼之徒卻往往有著不為人知的脆弱麵,比方說,他們麵對著血淋淋的屍體時可以胃口大開地吃午飯,卻總會對一些在旁人眼裏毫不起眼的事物抱有深深的恐懼。比如說胡斯歸,雲滅萬萬沒料到,這個麵對著張牙舞爪的棘魅都毫無懼色的死胖子,竟然會對小小的蜘蛛如此反應激烈。這個體重能頂三個雲滅的胖子近乎輕盈地跳了起來,嘴裏歇斯底裏地喊叫著,從高高的樹上跳了下去。這一聲喊驚天動地,雲滅相信全雲州的人都聽到了。

百密一疏,他惱火地想,隻能很無奈地跟著跳下,眼看著胖子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分鍾才停下來——他並非不想上前一拳將胖子砸暈了事,但此人發起瘋來拳腳帶力,虎虎生風,豈是三招兩式能解決得了的?

好容易等他停下來不鬧騰了,卻已經口吐白沫癱在地上,耳聽得遠處動靜連連,追兵已經被吸引來,隻怕用不了多一會兒就會找到身前來,雲滅隻得伸手將胡斯歸扶起來。這廝身子著實蠢重,倘若不是雲滅,換兩個其它羽人也未必扶得動。他勉力拖著這沉重的累贅跑出兩步,忽然間胸口一麻,四肢已經被人用巧妙的關節技製住,無法動彈。動手的不是別人,居然正是胡斯歸!

“死胖子,你想幹什麽?快醒醒!”雲滅低喝道,還以為胡斯歸腦子仍然沒有清醒。不料胡斯歸手上反而加重,獰笑著說:“雲滅,你以為我真的怕蜘蛛麽?這點小把戲你就信了?”

雲滅心裏一寒,反而冷靜下來:“你要幹什麽?現在不是自相殘殺的時候!”

“這不是什麽自相殘殺!”胡斯歸惡狠狠地說,“同一條道上的人才能算自相殘殺!”

雲滅內心寒意更盛:“你這話什麽意思?”

胡斯歸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腔調說:“雲滅,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沒想到以你聰明的頭腦居然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領主那麽厲害的人,為什麽不自己出麵親自去解決各種問題,為什麽非要依靠那個並不算太聰明而且心也很軟的風離軒?”

雲滅心頭一震,回想著風離軒的種種作為。此人雖然身具可怕的星辰力,確實心腸有點偏軟,領主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但領主卻為什麽還要用風離軒,難道是因為……離了風離軒,他就無能為力了?

“你已經想到了吧?”胡斯歸說,“其實我也是在雲州和他對抗了很久才明白過來的,領主肯定是出於某種原因,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出麵,所以他不得不依靠傀儡去給他辦事。離開了風離軒這樣的傀儡,領主就是半個廢人!”

“可是風離軒死了,領主必須要給自己找到一個新的副手,也就是新的傀儡,”雲滅低聲說,“你覺得,那個人就是我,對麽?”

胡斯歸一聲奸笑:“不是我覺得,而是必須是你!你的所作所為,我相信已經給了領主足夠的印象,這就是我和你合作的根本原因,領主不會舍得殺你的!他一定會讓你活著來到穀玄域,以便生擒你,勸服你做他的傀儡。而這個時候,就是他暫時忽略我的存在的時候,也是我唯一有機會找到辦法摧毀掉他的時候!”

“連我一起摧毀,是麽?”雲滅的聲音出奇的鎮定。

胡斯歸喉嚨裏咕噥了一聲,終於說:“除了領主,你就是我第二個必須幹掉的最危險的敵人。我讓那三千人白白送死,根本不是為了麻痹領主,而是為了讓你對我篤信無疑。你的狡猾不亞於領主,不付出相當代價,你不會給我這樣製服你的機會。”

“製服我的機會?”雲滅嘲諷地說,“你真以為你製服了我?”

“你休想訛我!”胡斯歸怒吼道,“我很清楚我的關節技的威力!”

“我沒有訛你,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鎖住關節並不能保險,”雲滅語氣輕快地說,“剛才的羽爆術,我並沒有使出全力,如果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再來一次。這麽近的距離,開膛破肚隻怕都算是輕的。你要試試嗎?”

胡斯歸額頭的汗水滾滾而下,動彈不得的雲滅卻悠閑之極。胡斯歸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最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什麽,鬆開雲滅,迅速閃到了一邊。雲滅拍拍自己被弄皺的衣服,輕笑一聲:“其實羽爆術很費精神力,一天用一次就是極限了。”

胡斯歸鼻子都氣歪了,但良機已失,沒有辦法再上前搏殺了。雲滅看著他:“你想抓住我,交給領主做傀儡,你就不怕我心情一好真的做了他的副手、或者是先騙騙他?那樣的話,我保證會讓你很舒服。”

胡斯歸身子一震,猶豫了一下,咬著牙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雲滅微微一笑,忽然轉身喊道:“喂!你們要抓的羽人在這兒!”

胡斯歸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雲滅的話仍然清晰地鑽進了他的耳膜:“我原本就想要和這位領主會會麵,哪怕這樣做會有極大的危險,但我不喜歡被人強迫。如果我要做什麽事,那一定是我自己願意去做。你趕緊逃跑吧,看你找到機會摧毀領主的領地快,還是我殺死領主更快。”

胡斯歸喃喃地說:“你就是個怪物,貨真價實的怪物……你不怕和領主一起送死?”

雲滅毫不猶豫地回答:“哪怕整個雲州被翻個底朝天,我也沒那麽容易死。”

胡斯歸聽著身邊雜亂的腳步聲和武器發出的金屬磨擦聲,狠狠瞪了雲滅一眼,轉過頭跑掉了。片刻之後,雲滅毫不抵抗地陷入了重圍中。

很快他被無數兵器指在要害處送到了一座規模宏大的連環樹屋前,不消抬頭他也知道,這是仿建的雁都風氏的宅院。回想起風離軒的種種古怪,以及對領主的服服帖帖,他開始隱約猜到一點對方的身份。

風宅體現出和雲宅截然不同的氣派,在真正的風宅中,每一株樹木都有至少五百年的曆史,建於其上的樹屋更是儼然有登臨雲台、俯瞰天下之勢,這一點,寧南雲家的仿東陸風格建築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而這座仿造的宅子居然從高度上半點也不輸給真貨,顯然是用了某些加速樹木生長的方法,而這種方法,雲滅確信自己在和鎮已經見識過一次了。

但這不是他所要考慮的重點,那個站在堂屋門口、背向而立的人立即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此人穿著一身簡樸的布衣,頭發像個書生一樣隨意地束著,隻是在那裏悠悠閑閑地站立著,身上卻散發出奪人的氣勢,仿佛一個主宰一切的君王,而他身上所蘊含的巨大的星辰力,更是駭人聽聞,足以令辰月教主的精神力變得像兒戲。

毫無疑問,他就是一直隱藏於幕後的神秘人物,那隻操縱著雲州的惡魔之手,也就是統治雲州三百年的領主。

“雲滅,你來了。”領主淡淡地說,好像是在招呼一個老朋友。

武士們迅速退下,隻留下雲滅和領主兩人,好像絲毫也不擔心領主的安危。雲滅活動一下手足,慢慢走向領主。這若幹個月以來的種種奇遇,實在是他生平從未經曆過的驚險與怪誕。而眼下,這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有一個了結了。雖然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從眼前這個人身上得到答案。

雲滅走到與他相隔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向他很有禮貌地打著招呼。

“雲清越,你好。”他說。

領主聽到他喊出“雲清越”三個字,突然大笑起來,轉過身來。這是一張和雲滅很相像的麵孔,分明地彰示著某種家族血緣。

“雲滅,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領主笑著說,“你猜對了,我就是雲清越。”

我就是雲清越。雲清越,雲氏三百年前的先輩,那個在家族裏始終默默無聞的人、幾乎找不到任何記錄的人。那個一直和風離軒保持著通信來往,始終勸誡他要小心謹慎、最好不要去雲州的人。那個在風雲兩家的戰役中莫名死亡,連頭顱都沒能找到的人。

而現在,這個早該死去的前輩卻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身上,頭上籠罩著雲州領主的光環。雲州,這一塊神秘莫測的禁忌之土,竟然在長達三百年的時間裏,都被一個姓雲的羽人所統治著麽?

雲滅仔細端詳著他的臉。這張臉看上去甚至比風離軒還要年輕,隻有一雙眼睛深不可測,飽含著跨越三百年的睿智與陰沉。這雙眼睛也在細細打量著自己,過了一會兒,雲清越開口說:“真是太像了,活脫脫就是我年輕時的樣子啊。”

“你現在看來也不老麽,”雲滅譏諷地說,“要是扔到雲州森林裏去,還能迷倒一片小姑娘。”

雲清越笑得愈發開心:“這一點就更像我了,越是在逆境的時候,越能滿不在乎。可惜的是,俏皮話隻能緩解氣氛,卻不能借消除困境。”

說完,他左手輕輕一揮,雲滅忽然感到周圍的空氣有了實體,就像是一堆看不見的軟泥,將自己包圍於其中。他越是用力掙紮,四圍的阻力越大,越是不能動彈。

“你看,實力上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說再多俏皮話也無濟於事。”雲清越聳聳肩。

雲滅哼了一聲:“如果不借助星辰力,你自己的力量又能有多少呢?我可不會為此感到佩服。”

雲清越神色自如:“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和天地星辰相比,人根本就是一種無比脆弱的存在。但是和星辰融為一體,我就能與天地同壽,何樂而不為?”

“你都與天地同壽了,還費那麽大勁抓我幹什麽?”雲滅問,“幹脆走出這個烏龜殼,離開雲州,用你偉大的星辰力去征服東陸和北陸好了。我相信那些曆史上的傳奇帝王縱使複生,也擋不了你一根手指頭。”

雲清越再一揮手,雲滅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了。雲清越說:“你也不必試圖激怒我,那樣對你沒有半點好處,況且一個活了三百年的人,也沒有那麽容易發怒。你過來觸摸一下我的身體,就明白了。”

雲滅走上前,碰了碰對方的胳膊,他知道兩人差距太大,也並未打算偷襲。這條胳膊摸上去僵硬而冰涼,完全沒有活氣,反倒是有一股泥土的味道。雲滅縮回手,平靜地說:“這具身體是假的,大概是用陶土燒製的吧,因為你原來的身體無法承受星辰力的摧殘,已經死掉了。”

“不止如此,”雲清越說,“現在這具身體,全靠星源維係著形態,一旦遠離就會崩潰,所以我始終隻能依靠一個得力的助手去替我做事。”

雲滅雖然不知道所謂“星源”是什麽,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還不如說直接點,像風離軒那樣唯你馬首是瞻的傀儡。但風離軒也活了三百年,他的身體也是假的嗎?為什麽可以代你離開雲州?”

雲清越搖頭:“我不會給他像我那麽強大的力量,所以普通的肉體也能勉強承受,雖然還是無法持久地保持活力。不過麽,隻需要每隔數年更換一具活人的身體就行了,那是一種幾乎不為人知的暗黑秘術,隻是我碰巧一直是一個愛讀書的人。”

雲滅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這樣我就全明白了。難怪你能容忍我一直活到現在,活著站在你的麵前,就是為了離開傀儡你就沒有辦法完成你的統治。隻是為了獨占這種力量之源,為了擁有強大的星辰力,你不惜讓自己像囚犯一樣地一輩子困在這裏,連多走出幾步都不行——我是應該佩服你還是該蔑視你呢?或者是盡情地取笑你?”

雲清越並不動怒:“兩樣都可以,你會有很長的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當你成為我的副手之後。”

“那我就不明白了,當時在和鎮與風離軒交手的時候,你隻要稍微收斂一點,風離軒就不會死。你把他召回雲州,接著給他換身體,不就可以供你接著使喚下去?難道是嫌他的頭腦不如我聰明?”

雲清越啞然:“你還真是不懂得謙虛,不過說的的確是實話,但那隻是次要因素。重要的在於,風離軒的精神已經一點點垮掉了,就算再聰明,也不是那種能全心全意為我盡忠的人了,相反,他正在逐漸變成我的累贅,所以我早就想扔掉他。我本來隻是派人追殺胡斯歸,以免他將雲州的事情外泄,不料卻發現了你這樣的美質良材,真是好運氣。”

雲滅鄙夷地看他一眼:“扔掉?你對自己的至交好友還真是好得很哪。”

雲清越的臉上現出一種很古怪的表情,既像是憤怒,又像是惋惜:“你錯了,如果真的是至交好友,我怎麽可能這樣對待他?這個風離軒,早已不是我的好朋友風離軒了。當年我激他探索雲州時,他是何等意氣風發;等到我們發現了星源的秘密之後,他反而變得畏首畏尾,什麽都不敢做,還想阻止我,好幾次差點壞我大事。我不得已,隻能想法子逼迫他為我效命,但我們之間的友情,卻早就完蛋了。他隻是一個被迫效忠於我的奴仆,卻不再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建造這座雁都城嗎?”雲清越雙臂一張,“我始終在懷念著當年的那個風離軒,那個不顧風雲兩家的矛盾、邀我到風家作客的風離軒;那個並不好酒、卻能陪我痛飲半個月、自己醉得走不動路的風離軒;那個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會惦記著我、給我寫信講述遊曆經過的風離軒。那是我三百年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我的一生隻結交了這麽一個朋友,他卻不信任我、甚至想拋棄我,這種難過,你可以理解嗎?”

方才還從容溫和的雲清越,此時卻像完全換了一個人,麵孔因為憤怒而扭曲著,身上的星辰力在一瞬間暴漲,可想而知內心的波動。雲滅體會這他話裏的情緒,輕輕歎了口氣:“你這老東西活生生就是個瘋子!朋友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麽?”

他忽然反應過來一點別的:“你說你激風離軒探索雲州,是什麽意思?”

“既然你很快就要為我所用,我也不妨讓你先知道一些,”雲清越恢複了平靜,“我相信你已經查閱過史料,知道我在家族史上默默無聞,除了好酒貪杯之外,沒有絲毫作為。但事實上,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心中懷著怎樣的理想,當我看著周圍那些平庸之輩無知無趣的生活,心裏又有怎樣的鄙夷。”

“我可以想象,因為我的堂兄也懷有和你差不多的念頭吧,”雲滅思考了一會兒對方的話,回答說,“不過他采取的方式和你相反而已。我的堂兄故意展露鋒芒,讓所有人都怕他;你卻一定是那種深藏不露,試圖讓所有人都輕視你的人。但是很多事情還是需要有人替你去做,所以你利用了風離軒,對不對?他就是你的替身,通過他的眼睛,你雖然終日在寧南爛醉如泥,卻也能看到九州的一切,對不對?”

雲清越微閉著雙眼,陷入了回憶中:“你這麽說也不確切,我的確是想法子激他四處遊曆,然後將所見所聞都告訴我。但我也是真的把他當作我的好朋友,想用這種方法去磨煉他的性子,這樣日後他才能成為我最大的臂助。”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看來甚至有些溫馨的笑容:“我這位風老弟啊,很喜歡冒險,很喜歡體驗新奇的事物,然而性子毛毛糙糙,最是沉不住氣。我隻需要有意無意地偶爾和他說起雲州的神秘與危險,然後苦苦勸他不要去涉險,他一定會忍不住而拚命前往的。我甚至早就替他馴好了雕,知道他一定會用得上的。”

雲滅冷笑一聲,正想說話,雲清越接下來的話卻立刻令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可惜啊,我本來是想通過挑唆風雲兩家內鬥來找尋機會的,但那些抱殘守舊的人,隻看到在羽族內部爭權奪利,根本就難成大器。我看出他們不堪其用,隻能將目光放得更遠些了。”

“你的意思是說,風雲兩家勢成水火,是你挑撥的?”雲滅有些難以置信。

“我隻是想辦法加了點油而已,”雲清越皮笑肉不笑地說,“橫豎兩家都是要打的,那不如玩大一點,死一個人是死,死一百個還是死。”

雲滅心中本來還存有為了風離軒而生起的憤怒之情,此刻卻完全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真正的大奸大惡之徒,和他比起來,胡斯歸簡直算得上是善人了。他強迫自己拋開一切雜念,開始全副心神地思考如何對付這個怪物。

惡魔,他想起胡斯歸用來評價雲清越的話,這兩個字果然半點沒錯。

雲清越接著說:“雲州我已經暗中調查過很久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聞絕大多數人都不相信,我卻深信不疑。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如同一潭死水的時代,想要達成我的理想,就必須要敢為人所不能為,也隻有這種表麵上的蠻荒之地,才有我伸展拳腳的餘地。”

“那麽後來你留下的屍體又是怎麽回事?”雲滅問。

“他到雲州後,我和他通了好幾次信,也索要了一些迦藍花的花粉,然後一直在等待時機,最後終於被我等來了,就是那次風氏的突襲。我趁人不注意,擒住了一名風氏的殺手,讓他吞下了十倍份量的花粉。他很快變成幹屍,我隻需要把頭顱割下來深埋好,把屍體擺在自己的**,任誰見了,都會以為死者就是我。而這之後風氏找不到此人,也隻會將他列入戰死名單而已。這樣我就可以安全地消失於人們的視線中,不為人知地去往雲州了。”

雲滅點點頭:“於是你也猜到了旋渦的秘密,來到了雲州。和風離軒探險家的思維方式不同,你隻對權力和力量感興趣,因此找到了操控星辰力的方法,就是你剛才所說的‘星源’,對麽?”

雲清越讚許地說:“我就是喜歡和聰明人說話,真是不費力氣。雲滅,我對你真是越來越滿意了。”

他轉過身,向著樹屋深處走去,雲滅別無選擇,隻能跟在他身後。穿過了幾條狹窄的小徑後,前方出現了一間毫不起眼的樹屋。但當雲清越走近後,樹屋在眨眼之間消失了,露出一道拱形的石門。雲滅剛剛跨進去,就感到一股巨力在拉扯著自己的身體,他明白,這又是一處傳送點。

眼前的黑暗消失後,他已經站在了一片鋪得很平整的高台上,寒冷刺骨的氣流提醒他此處的海拔甚高,四周更是雲霧繚繞,一片茫茫白色,大概是一座極高的山峰,然而當他走到高台旁向外俯瞰,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這根本不是什麽山峰,這座平台竟然沒有任何支撐,壓根就是懸浮於半空中的!

雲滅不動聲色,細細打量這座平台。平台大約十餘丈見方,厚度無法估量,四周毫無遮攔,也沒有其他飾物,除了地上的一個黑洞是兩人來此的“門”之外,隻在中央醒目地矗立著一尊雕像。雲滅下意識地扭頭,雲清越笑了起來:“別緊張,這東西不是用來吸取魂魄的,你盡可以放心地看。”

雲滅聽出此言非虛,於是將視線轉過去。乍一看,這像是某種不知名的怪物,身軀臃腫而不規則,頭顱大得出奇。仔細一瞧,那具臃腫的軀幹竟然是由數具不同的身體扭合而成,而且恰好對應九州的六個種族。這些身體極度扭曲,已經完全變形,彼此之間死死地糾結在一起,看起來像是親密無間,但從頭顱的表情可以判斷出,他們正陷於苦鬥之中。誇父的手狠狠掐著羽人的脖子,河絡的刀頂在鮫人的胸口,每一張麵孔都帶著栩栩如生的猙獰與痛苦,那種慘烈的殺意讓雲滅都感到頗不自在。在這樣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高台之上,擺放著一尊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雕像,腳下是謎一般的雲州大地,令他有一種飄緲的不真實感。

“你別問我這雕像是誰雕刻的、象征著什麽,因為我也不知道。”雲清越說。他已經站在了雕像旁邊,手撫上麵的紋路,目光注視著遠處的雲霧,像是要看穿隱藏於其中的一切。狂風勁吹,他瘦削的身軀看起來完全弱不禁風,讓人無法相信他的真麵目竟會如此陰狠。

“但是我絕對相信,這不是人力可為的,那麽,它就是天神給我的恩賜,是天神要賜予我這樣的神器,成就我的心願。”他說。

雲滅沒有譏諷他,心裏想著“神器”兩個字,一時間心頭一片混亂。雲清越目光迷離,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許多年前我來到雲州時,心裏其實半點底也沒有,並不知道我究竟能找到什麽。風離軒很難得地在雲州呆了很久,但那也僅僅是由於雲州還有太多未曾探索的地方,仍然能激發他探險家的熱情,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別的追求。而我在雲州的一年中,固然通過他發現了許多新奇的事物,也能為我所用,但都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這樣下去,我充其量不過能贏下一場風雲兩家的內戰。”

“後來我就喜歡一個人在那座石頭的城市中亂轉。我不相信這座城市是無緣無故地矗立在雲州這片蠻荒之地上的,它的存在必然有其理由,很有可能就是雲州一切怪異之處的根源。我在城中四處尋找,幾乎將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印進我的頭腦裏,卻始終未能發現什麽。那隻是一座死城,在時光的浸**中一點點腐朽剝落,慢慢化為塵埃,而我的生命,比這一過程還要短得多。”

“有一天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失落和悲傷,我牽來了一頭雷犀,開始在城裏瘋狂地四處亂撞,拆毀擋在我眼前的一切,以此泄憤。忽然之間,一座房屋倒塌之後,從廢墟中露出了一道石門。在它即將被拱倒的一刹那,我勒住了雷犀。我敏銳地察覺到,那就是我所苦苦追尋的奇跡,我稱它為星源。”

“就是我們剛剛穿越的那道石門吧,”雲滅說,“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這裏究竟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