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城

一座城市。

眼前赫然是一座城市。在雲州這片蠻荒之地上,矗立著一座規模宏大的城市。在陽光下,城市的陰影以猙獰的姿態撲麵而來,將兩人籠罩其中。

雲滅抬起頭,仰望著這座城市。那並不屬於東陸、西陸、北陸的任何一種建築風格,所有的建築物都由整塊的巨石構築而成,那些巨石每一塊至少有三丈長,一丈高,比一頭六角犛牛還要大。而由它們修建成的建築物,雲滅粗略估計高都在五十丈以上。即便是高原的巨人——誇父族,也從來沒有這種規模的建築。

更何況,這些巨石築成的房屋和誇父用以宗教活動的石殿有著本質的區別,它們的的建築技藝十分精細,幾乎每一塊巨石上都雕刻有細致的花紋,石塊的契合也近乎完美,令每一座建築都呈現出巍峨的氣象,毫無粗糙之感。

走近之後,可以看得更加明晰:其實每一座房屋的門窗都並不特別高大,從門檻、台階等小細節處也能看出,這些房屋並非是為身軀異常龐大的居民所準備的,但它們卻毫無疑問地匯聚成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大尺度整體。

兩個外來的闖入者,或者說俘虜,一時間忘記了邁步,隻是怔怔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城市,心裏不約而同地閃過“神跡”兩個字。胡斯歸曾經不止一次親手修建過房屋,更是深知其中的難處,單是如何搬運那些巨石,就幾乎是無法解決的難題,更別提如此渾然一體地壘在一起了。然而所有的房屋就矗立在眼前,顯示著他們不容置疑的存在。

雲滅看著那些向著遠處不斷延伸、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建築群,輕歎一聲:“這就是雲州的真相嗎?”

“老子白在雲州活了這些年。”胡斯歸悻悻地咕噥著,一臉的失落。

歎息也罷,失落也罷,終歸不能改變兩人俘虜的身份,不能改變抵在要害處的兵器。一群孔武有力的人類與獸人交接後,推搡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前進,沿著城中的穿城大道一路走過。這座城市雖然氣勢恢宏,其內卻幾乎沒有什麽居民,所有的房屋都是空空****,沒有任何家具陳設。偶爾能見到一些人穿進穿出,但從衣著判斷隻是巡邏的武士。雲滅還注意到,那些建築物都很陳舊了,布滿灰塵,許多地方出現開裂破損,顯然無人打掃修補。

“這座城市很有曆史了,不像是領主建造的。”雲滅低聲說。

“我也覺得,他還沒那麽有品位,”胡斯歸哼了一聲,“也許這是什麽上古時代的遺跡?反正我不認為九州有哪個種族能修建出這種氣勢的城市來。”

“我對建築學毫無研究,”雲滅皺著眉頭說,“但我可以肯定,這座城市從一開始就壓根不是用來住人的。

“什麽意思?”胡斯歸不解。

雲滅隨手一指:“你看地麵,全部由石板鋪得密密實實,一丁點泥土都不露,自然更不會有花草樹木了,你在東陸好歹也鬼混過一段時間,見過這樣的城市麽?你再看看街旁的房屋,那分明是一座羽族用於祭祀的祭壇,理論上應該是神聖的,修在衝著大街的地方也就罷了,怎麽可能旁邊卻擺放著一座宛州的磨坊?”

胡斯歸扭過頭看時,被背後的人重重踢了一腳,換成平時,他恐怕早就發難了,此時卻無暇他顧,認真思考著雲滅所說,雲滅接著說:“更何況,這是座水磨坊,可是它旁邊根本連河道都沒有……”

胡斯歸琢磨著,腦門上慢慢滲出了汗珠。他有些明白了雲滅的意思,眼前的這座城市,縱然每一個部件都無懈可擊,組合在一起卻顯得那樣怪誕而不協調。再和雲州與星盤序列的暗合相互印證,他產生了一個極度恐怖的聯想,這聯想讓他在一瞬間感覺手足僵硬,腳底軟綿綿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這座城市壓根不是真正的城市,仿佛隻是小孩子玩的玩具,那些遠非人力可為的宏大建築,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沙灘上隨意捏出,又隨意放置在一起。

這究竟是誰的手、怎樣的一隻手?

再走了一陣,終於見到了河,但這條河更加印證了兩人的猜測。那是一條東西走向,從中央橫跨城市的河流,河水清澈透明,幾可見底,卻沒有絲毫的流動,裏麵也沒有任何魚蝦乃至於水草。那僅僅是一潭死水。

在這條沒有生命的河之上,是一座石橋,過橋後繼續前行,眼中所見卻迥然不同,視野裏慢慢出現了一些低矮的臨時窩棚,門口偶爾坐著一兩個麵目肮髒、神情呆滯的人,看來是被奴役的苦工。雲滅想到胡斯歸向他描述的領主如何凶狠殘暴,看來所言不虛,但沿路出現的窩棚的數量越來越多,和看到的人數並不符合。胡斯歸猜到他在想什麽:“領主那個瘋子雖然占據著這樣的一座城,卻好像始終都不大滿意,多年來一直在征集民夫,卻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麽,反正被拉走的人從來沒有回去的。”

雲滅笑笑:“那不活生生成了雲州的土皇帝了?”

“他比皇帝的權力大,”胡斯歸說,“東陸人族的皇帝和羽王都隻是個擺設,反而要聽諸侯領主的話,哪兒有這個家夥那麽囂張跋扈。我忍不住要猜想,這個老瘋子自己住在什麽地方?大概是會讓古往今來的帝王們都嫉妒得半死的豪華宮殿……天!”

他的語調忽然整個變了:“我想我知道這位了不起的領主在忙活些什麽了……你看!”

不用他說,雲滅已經早就看見了。瘋子,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雲滅在這一瞬間隻來得及閃過這樣的念頭。

他看到前方不遠處,大約方圓數裏的廣闊地界內,巨石修築成的建築物全都被拆毀了,無數的工人在勞作著,牽著身軀龐大的雷犀,在巨大的撞擊聲中費力地拆除著更多的房屋。那些堪稱完美藝術品的、足以讓東陸和北陸的建築大師們將眼珠子都瞪出來的偉大傑作,竟然硬生生地被化作廢墟、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

“這個王八蛋!”除了爆粗口,雲滅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標達自己那種難以形容的驚詫,“這……這他媽的是雁都!寧州的雁都!”

胡斯歸大吃一驚:“雁都?別開玩笑了!”

“誰有心思開玩笑!”雲滅吼道,“你還能比我更了解寧州的城市?”

雁都,羽族的都城,多年來持守羽族正統的城市。當然這無疑隻是贗品,但縱觀九州曆史,也從未出現過這樣大規模的贗品。領主真的是把三百年前的雁都複製了過來,那些飄渺的雲霧,那些在濃密的參天林木中若隱若現的樹屋,都體現出傳統羽族城市與森林融為一體的渾然天成。在一河之隔的兩岸,在這片被迷霧籠罩的土地上,夢幻般的石頭城市與精巧的森林之城默默對峙著,將雲州的神秘、瘋狂、荒謬、不可思議展現得淋漓盡致。

“要是辛言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他一定會殺掉我的,”雲滅說,“這樣的地方,他肯定情願用死十次的代價來換取親眼一觀的機會。”

“如果他能搶在領主之前的話,”胡斯歸說,“我們似乎是快到地方了,如果這就是雁都的贗品,領主應該就住在這裏。”

說話間,兩人果然被帶進了這座和雁都一模一樣的森林城市,雲滅注意著周圍的樹屋、階梯、空中甬道,無一不表現出標準的羽族特色。唯一的遺憾在於,這座城市裏依然沒有任何居民,眾人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在空曠的林間來回碰撞。

腳步聲停止時,兩人已經站到了處於城市最中央的年木前,那是羽人的林中城市最神聖的所在。雲滅過去也曾多次到過雁都,卻很少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從容地觀看年木。他抬頭望著年木樹幹中央一道醒目的雷劈傷疤,若有所思。

“胖子,我現在可以肯定一點,這個領主是個極度病態的瘋子,”他凝視著那道傷疤說,“看到這棵年木我就明白了,他想要的並不是雁都,而隻是他心目中無法割舍的某種寄托,我想,他大概隻是希望生活在過去的回憶中。”

“為什麽?”胡斯歸問。

“因為他就算想要複製一個雁都,也不必如此惟妙惟肖、連樹幹上的傷疤都要做個一模一樣的吧。這是上一次人羽戰爭時,人類秘術師的傑作,全寧州的羽人都知道這塊疤。在羽族被人族欺壓時,這塊傷疤是全族的恥辱;等到羽族勢力壯大和人類平起平坐時,它有被當做部族抗擊侵略的驕傲。很多羽人小孩的成人禮就是被帶到雁都,看這塊疤。”

胡斯歸不禁心生好奇。他也抬起來,細細地看著那道彎月形的傷疤,心裏想像著無數羽人圍在周圍膜拜它並銘記羽族屈辱曆史的場麵。這傷疤細細長長,正好上方還有兩塊醒目的凸起,合在一起看,正像一張滑稽的笑臉。

他為自己這孩子氣的聯想而啞然失笑,但不知怎麽的,這樣的聯想越來越活躍,而那副笑臉的形狀,似乎正在起著某種變化。他心中一凜,定睛看去,那傷疤與凸起仿佛正在緩緩地移動、拉伸、變形,慢慢地,鼻子、眼睛、眉毛……一點一點地浮現了出來。

一張越來越真實的人臉!胡斯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要閉眼,眼皮卻不聽使喚;想要移開視線,眼睛卻無法從傷疤上移開。樹皮上的顏色也漸漸開始變得深淺不一,令那張人臉越來越有質感。

突然之間,胡斯歸感到一種無法言狀的恐懼感深深地滲入了骨髓之中——那是他自己的臉!他的臉嵌在樹皮上,或者說,從年木的內部浮現出來,嘴角帶著詭異的微笑,注視著他自己。那並不是鏡子裏映出來的虛幻的影像,而是實實在在的生動的麵孔。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正看著自己,充滿了嘲弄或者別的什麽情緒,那雙眼睛更是毫不掩飾惡意地瞪視著。

他恍悟到其中不對,想要趕快跑開,卻發現手腳已經不聽使喚,身體像被凍僵了一樣。中陷阱了,這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但已經太晚了。年木上的眼睛帶著不可抗拒的磁力,正在一點點吞噬著他的心神,令他的頭腦越來越混亂。各種奇怪的幻覺開始閃現,那些隱藏於心靈深處的黑暗記憶一點一滴被翻了出來。

他看到自己幼年時的家,那個黑暗的石洞終年潮濕,令他總有自己身上在緩緩長出綠毛的錯覺;他看到自己五歲那年獨自獵殺的山魈,自己將山魈扔在父母的墳墓前,輕蔑地說:“沒有你們,我一樣能活下去!”;他看到自己第一次被敵人打倒在地,涕淚俱下地求饒,然後趁著對方放鬆警惕時,偷襲成功;他看到自己擊敗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努力營建起叛軍的勢力,忍受著龍雷的白眼……然而最後,他看到的是自己的結局,年木上裂開無數的口子,一隻隻棘魅從中鑽出,將自己死死纏住,吸吮著自己身上的鮮血。這些棘魅身體的頂端,正是自己的臉。

胡斯歸努力守住神智,感覺自己離崩潰已經不遠,隻能指望著雲滅能保持清醒,然而雲滅的狀況似乎並不比他好,至少他能清晰地聽到雲滅嘴裏在念叨些什麽。

“你不是我……你不是我……”雲滅的嘴裏嘟噥著。胡斯歸猛醒過來,這是發了瘋的扈微塵嘴裏的胡話,莫非雲滅也和他一樣中招了?一時間心裏連呼苦也。沒想到自己長期以來通過扈微塵去欺騙龍雷,到頭來卻以和扈微塵完全一樣的方式中招——難道真的是所謂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麽?

“你不是我……你不是我……”雲滅的嘴裏不停重複著這四個字,已經陷入瞻望的狀態。這一刻胡斯歸心裏居然閃過了一絲得意——至少他的定力比雲滅強一點,但這一點得意也許隻能是臨死前最後的安慰了。他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下,眼中隻見到雲滅呆若木雞,口中喃喃不休。背後押著兩人的武士們似乎很喜歡看到這種場麵,嘴裏發出得意而猙獰的笑聲。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半死不活的雲滅搖搖欲墜,眼看也要倒下,但在彎腰的一瞬間,意外的事件發生了——雲滅的背上忽然間藍光閃爍,像是羽人凝翅的前兆。但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隨著一聲爆響,藍光爆裂開來,化為無數白色的光影,在空氣中高速劃過!伴隨著這些激射而出的白光,身後的武士們紛紛應聲而倒,胡斯歸也感到腰際一痛,有什麽十分銳利的東西劃過去,還好沒有打正。

羽爆術!胡斯歸猛然間明白了,這是羽族最高深的殺人手段,將武術和秘術結合為一體的可怕招數。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雲滅這孫子並沒有中招,而是一直在偽裝著,並等待著機會脫困。胡斯歸悲憤地想,自己終於還是技遜一籌。

雲滅接下來的動作更加匪夷所思,他並沒有拉起胡斯歸迅速逃離,而是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弦上,穩穩地一箭射出,正射向年木上那張人臉的方位。這一箭力量奇大,箭支整個沒入了樹幹中,那人臉上**漾起一圈水紋狀的波動,隨即發出哢的一聲脆響,消散於無形。

胡斯歸渾身一震,登時恢複了對身體的控製,他畢竟經驗老到,立即搶過一刀一劍,雙手分搏,轉眼間已經放倒三名敵人。就在此時,年木上裂開了一個大洞,一件東西從中滾了出來,轟然砸在地上。

是一尊石像,大約有兩人高的一尊石像。雲滅的箭正射在石像的頭顱上,搗毀了它的臉,現在那張破碎的麵孔扭曲猙獰,兩隻眼睛黑黢黢的,仿佛正在凝視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