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崩潰

但這個問題似乎是多餘的,雲清越已經用行動給出了答案。他走到雕像前,也不知扳動了什麽機關,堅硬的雕像竟突然間變得柔軟起來,好像是正在勾勒修整的泥坯。然後他接連挪動了每一個種族的手,將這些或大或小的手掌疊在一起。

“我足足在這個平台上試驗了五天五夜,差點一命嗚呼,才找出開啟它的方法,”雲清越不知是在得意還是在感慨,“幸好最後還是找出來了,不然我一定會死在這裏。”

六個種族的手疊放在一起後,雕像的形態開始發生劇烈的變化,所有人物全部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一團不斷蠕動的泥狀物,隨即有光芒透出。泥狀物裂開了,有什麽東西從中間緩緩升起。

如胡斯歸所料,領主的目的果然隻在雲滅身上,抓住雲滅後,參與搜捕的大部分武士都散去了,剩下的人數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但他並沒有跑遠,天性中的亡命與貪婪令他在跑到叢林邊緣後又折了回來,空手而逃無論如何不符合他的作風。

小心翼翼地避開追兵後,他沿著地上的足跡一路追蹤過去,見到了領主和雲滅的談話。由於知道領主的厲害,他絲毫不敢靠近,因此兩人說了些什麽,他也完全聽不到。但兩人接下來消除障眼法術、走入那座石門,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一踏進去就消失了,無疑是被瞬移到了某處所在。他幾乎在瞬間就判斷出,這道門通往雲州最大的秘密。

一個念頭由之產生了——我要不要毀掉這扇石門呢?他知道,並非每一個傳送點都是單向的,但也有很大可能性會碰上,假如真是如此,將石門毀掉,進去的兩個人保不準就再也出不來了。領主和雲滅,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能讓胡斯歸產生恐懼的人,若能一窩端掉,那是再好不過。

然而這樣做的後果是,那令人垂涎的力量源泉將隨著領主一同被葬送,可能永遠不再為人所知,這未免讓人有些舍不得。胡斯歸猶豫了許久,始終沒能拿定主意。

正在舉棋不定,忽然聽到遙遠的天際隱隱傳來一連串的響動,像是雷聲,卻又比雷聲更為綿密。他抬起頭來,舉目四望,突然間整個身體凝固了一般,幾乎動彈不得。

從這座林中城市向西眺望,幾乎是在目力的極限處,天空的顏色起了變化。穀玄域的天本來陰沉晦暗,猶如鉛灰,此刻卻突然間變得明亮起來,紅色、黃色、綠色……那些原本隻能在夜空中見到的色彩,竟然在白晝一齊出現,耳中的轟鳴聲也越來越大,漸漸清晰可聞,

胡斯歸發現,當那些繽紛的色彩亮起後,天色卻越來越暗,仿佛是有一道巨大的幕布被拉起,遮住了太陽。幾道驚心動魄的閃電過後,天空完全暗了下來,滾滾濃雲翻滾不定,讓人呼吸不暢。

胡斯歸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攀到了一棵大樹的頂端。他看得更加分明,墨黑的雲海之中,所有的亮色都在漸漸隱沒,好像是光線被什麽東西一點點吞了進去。他極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是什麽東西吞走了光線,卻始終隻能看到一團不辨形狀的混沌,這令他想起了長眠之海中席卷一切的大漩渦。

那一團混沌讓他心中越來越感到不安,因為無論怎樣他都無法看清它的形狀,甚至於顏色。他也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一個具備實體的東西,還是僅僅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渾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一切的貪婪和欲望,都比不上死亡的恐懼,他的腦子裏一瞬間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加在一塊三個字。

留不得。

這個可怕的東西絕不是我能掌控的,胡斯歸想,我也不能讓別人去掌控它。他拔出了刀,向著附近不斷發出衝擊巨響的地方走去。毫無疑問,在那裏能找到雷犀。

雲滅眼看著一團霧狀的氣體緩緩飄起,隨即一道水樣的波紋在空氣中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整個雕像的底座也開始上升,懸浮在半空,一個泛著金屬色澤的雕版從地下冒了出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雕刻著星象學家們才能看懂的星辰圖案的星盤,有長短兩根指針。星盤上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分別象征著各主星的顏色,直射蒼穹。

雲清越小心地扶住星盤,將上麵的長針正向轉了一圈,隨著指針的旋轉,一陣洶湧澎湃的的星辰力如井噴一般從腳底湧出。如果不是長期訓練有素,隻怕他已經會經受不住而暈厥。

“這是個什麽玩藝兒?”雲滅強自壓住心中的震驚,盡力做得很平靜。雲清越手撫星盤,微微一笑:“這並不是真正的星盤,隻是形狀如此罷了,它其實是一把鑰匙。”

“鑰匙?開什麽的?”

“開啟雲州的力量之源,也就是你現在雙腳所踩的地方,”雲清越的手向著周圍一劃,“雖然我至今還不知道這個懸空的浮台究竟位於雲州的哪個方位,但我可以想象它是什麽、為什麽有這樣強的力量。你知道星流石的存在嗎?”

“廢話,三歲小孩都知道!”雲滅沒好氣地回答。

“那你所見過的最大的星流石有多大呢?”雲清越好似一個教書先生在對學生循循善誘。雲滅一愣,仔細揣摩著這句話,突然有一種汗毛倒豎的感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猛地從心底生起。他所見過的最大的星流石……

這塊高懸於天際的浮台,竟然是一整塊星流石!自有史料記載以來,還從來沒有人記錄過這樣巨大的星流石的存在。雖然雲滅接觸過的星流石寥寥無幾,但對於這種星辰碎片的威力卻是頗多了解。它們帶著天空中星辰的力量,遠遠超越生物所能掌握的極限,薄薄的一小片星流石——通常被稱為冰玦——就能讓人超越自己體能與精神的極限;拳頭大小的星流石,就可能引發足以毀滅一座城市的災難。而眼下……

“它來自穀玄,”雲清越的微笑越來越不可捉摸,“與其稱它為碎片,還不如幹脆地說,這就是穀玄的一部分。你和我,現在都正踏在穀玄之上。而穀玄的特色,你清楚麽?”

雲滅哼了一聲:“別再擺出那副教小孩認字的臭架子了。我之前一直奇怪,風離軒身上怎麽可能施展出那麽多種不同的秘術,現在我知道了。”

他的口氣聽上去居然像是讚美:“穀玄嘛,黑暗與終結的主宰,吞噬一切的黑洞。也許這塊破石頭在創世之初就已經存在了,並且貪婪地將眾星的力量都吸取到自身,然後供你這樣的瘋子使用。”

兩人說話間,穀玄造成的異動已經越來越強烈,那些仿佛是要逃命一般往外激射的星辰之光,又被一點一點全數吸了回去。這顆黑暗的星體真的仿佛無底深淵,任何物體都無法逃脫它的掌控。

“承蒙誇獎,”雲清越聳聳肩,“你已經在風離軒身上見識過那種力量了,難道你一點也不動心嗎?尋常人修煉一輩子也絕不可能既做一個偉大的戰士也做一個偉大的秘術師,但是我能給予你這樣的機會。”

“做一個陪你再活三百年的傀儡?”雲滅一攤手,“虧你想得出來,你以為我是陪你醉酒的風離軒?又或者你認為,我是那種經不起**的人?”

雲清越搖頭:“其實我並不這麽認為,我從來沒把你當成那種可以說服的對象,我隻是打算**裸地威脅你一下。”

他在星盤上輕輕一點,一道綠火從他腳下燃起,將整個人都包圍起來。雲滅見到這道綠火,立即心頭悚然,想起了些什麽,但事情偏偏向著他最不願看到的方向發展。綠焰升騰,開始熊熊燃燒,火焰中慢慢現出了一個人影。不用看他也能猜到,這個幻影所對應的人是誰。

“雲滅,你並不如你外表看起來那麽堅定冷酷,”雲清越看來勝券在握,“你的心裏始終有一塊脆弱的致命傷,這就是你永遠趕不上我的地方。”

“你以為你憑借秘術就能保住她的命?對付別人的或許會有用,但對於我來說,穀玄的力量能夠幫助我喚醒任何地方的詛咒。誰叫她那麽多情,一定要替你擋住那一下呢?否則我現在早就直接控製你了。”

他並沒有做什麽動作,綠焰中靜止的人影卻突然顫抖了一下,雲滅知道,這代表在萬裏之外的寧州,風亦雨已經感覺到了痛苦。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不假思索地開弓向雲清越射去,而且一出手就是他生平箭術的最大絕學:七箭連珠。但那些連猙的皮肉都能穿透的利箭,剛剛飛到半途就像射進了棉花裏,先是減速,隨即無力地落在地上。羽族第一的神箭手,在可怕的星辰力麵前,竟然像一個拿著玩具的小孩一樣,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雲清越搖搖手指,示意雲滅的反抗毫無用處:“在所有的血咒中,威力最大的是穀玄,也就是玄陰血咒,幾乎是中者立斃;但要論給人痛苦最深,則毫無疑問是太陽血咒了,因為它並不輕易奪人性命,而是能直接改變人的身體組織,讓痛苦加倍。我可以連續折磨她七天七夜而不讓她斷氣,你不信可以試試。”

雲滅一生中從未如此感到惱恨和無力,再凶猛的人和野獸他都見識過,但星辰之力遠非人所能抗衡。他徒勞地發起進攻,用盡他這一生所學的所有高深武藝,甚至冒著精神力枯竭的危險強行再使用了一次羽爆術。但沒有用,半點用都沒有,在那足以摧毀大山、崩裂大地的星辰力麵前,凡人的血肉之軀根本不值一哂。雲滅被輕鬆地擊倒在地,然後被壓迫得無法動彈,就像他跟隨老師學藝的前三年那樣。他隻覺得全身的骨骼都要被那無窮無盡的恐怖力量所壓斷,卻連一丁點反擊的機會都找不到。

要不要屈服?這個念頭冒出來他就覺得不可思議,但它的確是自己真實的想法。為了心愛的女子,連我雲滅都會向別人低頭嗎?

那種一閃而逝的猶豫慢慢變得清晰,慢慢變得粘滯,再也無法壓下來。也許隻有到了那種兩難的境地,人才能麵對自己毫無虛假的內心。雲滅有些悲哀,甚至有些羞愧地發現,為了風亦雨,自己大概的確願意作出任何犧牲。

正當這位當世羽族第一高手——自詡的,未經公認——為了心中的折磨而困擾不堪時,忽然之間,腳下的平台震動了起來,隨著一陣清晰可聞的轟響,將兩人傳來此處的黑洞周圍出現了裂紋,而且裂紋還在不斷擴大,漸漸有斷裂之勢,黑洞之中間漸有微光透出。

有人在攻擊石門!雲清越驟然麵色大變。這個石門,是從穀玄域傳送到這塊空中平台的唯一通道,如果石門被毀,通道也就不存在了,他和雲滅將被困在這平台上無法離開,那他三百年來的辛苦都會化為泡影。然而此時用水、火、風、雷、土等任何一種具備實體的秘術方法去攻擊敵人,都有可能波及到石門,令結果適得其反。沒有選擇了,他毫不猶豫地抓住那塊星盤,將長針正向連轉數圈,調集所有他能控製的穀玄力,向著石門方圓數丈的範圍內釋放了出去。

此時如果有人站在最近的安全距離觀看,就將看到一幕超乎常人想象的奇景。一個小小的黑球出現在了石門上方,飛速地旋轉、擴大,化為氤氳的黑霧。黑霧所到之處,所有的樹木迅速變色、枯死,地上的花草頃刻間凋謝,變成黑色的塵埃。幾隻昆蟲還來不及逃跑,就已經腿腳朝天掉在地上,身子縮成幹枯的一小團,呈現出令人戰栗的黑色。

那是一種象征著死亡本身的黑色。

正在攻擊石門的是一頭雷犀,它正在用自己龐大的身軀一下一下地、用盡全力地撞擊著石門。這種曾被用來替代攻城機械的生物,擁有著堅硬的頭骨和巨大的力量,在它的猛撞之下,石門已經有些歪歪斜斜,眼看就要傾塌。但黑霧及時地裹住了它,它銅鈴般的的雙目立即失去了神采,渾身出現黑斑,巨大的身軀軟軟倒下,與地麵撞出巨響。

騎在雷犀身上指揮的自然是胡斯歸。他的反應倒是很快,一看到那黑霧靠近,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比起殺死領主和雲滅,恐怕還是自己保命更為重要,他從雷犀背上跳下,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拚命向遠處奔去,黑氣在他背後窮追不舍,但其擴散的速度在一點點減慢,最終停了下來,隻差著半尺沒有把胖子裹在其中。

胡斯歸卻仍然不敢停步,直到一口氣跑出了好幾裏地,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除了逃得性命的歡喜外,他還有些功虧一簣的懊喪:要是能多堅持兩分鍾,那石門就能夠被摧毀了。失去了這個機會,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下一次。他並不知道,平台上的領主固然鬆了口氣,但新的麻煩已經來了。

方才情急之下,為了盡快釋放出穀玄的黑氣殺滅敵人,領主把星盤轉得過量了,蘊藏於星流石中的星辰力源源不斷地湧出,似乎有失控的危險。雲滅注意到了這一變化,心中燃起了一絲渾水摸魚的希望。

“你別指望著會有什麽機會,”雲清越猜到了他的心思,“我早告訴你了,這不是真正的星盤,隻是一把鑰匙。現在我隻需要把鑰匙反向擰回去幾圈就行了。神器若不能應用自如,又怎麽能稱得上神呢?”

他捏住短針,反向撥去,但出乎意料的,剛剛轉了半圈,指針忽然一下失去了控製,開始瘋轉起來,但這種轉動是空的,就像懸空的車輪一樣,完全不能對機關施加控製。他心中一駭,手上加勁下按,指針還是不起作用。雲滅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低頭查看、仔細翻檢每一處角落、嘴裏大失風度地罵罵咧咧。最後他驀的發出一聲怒吼:“是誰!是誰破壞了轉軸?”

星盤上缺失了一塊鐵片,僅僅是一塊小小的鐵片而已,但卻是一個絕對致命的故障,因為隻有當星辰力釋放過度時,才需要反轉那根短針,這種時候一旦轉軸失效,隻會意味著一種後果——那就是整塊星流石的完全崩潰。而失去了星源,自己的身體也將不複存在。也就是說,即便自己現在通過石門回到穀玄域的地麵,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那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星源崩潰,自己就必死無疑。

究竟是誰幹的?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除了他之外,原本應當沒有任何人有機會碰到這星盤,然而有一個人知道星源的存在——風離軒。他是唯一一個有機會接近石門的人,也隻有他了解自己的日常行動規律,能夠抓住那極短暫的時機通過石門到達平台上。

雲清越手足冰涼,一時間隻覺得五髒六腑空空****的,腦子裏一片麻木。他終於明白了,風離軒這些年在死亡的威脅下對自己表麵上服服帖帖,一直盡職盡責為自己辦事,內心卻絲毫也不忠誠。這個傀儡冒著被自己處死的危險潛入這裏,卻並沒有立刻將星盤完全破壞,而隻是做了這麽一個小小的手腳,目的不僅僅是葬送雲清越的性命,最重要的在於,要讓雲清越用自己的手見證自己的死亡。而且不是瞬間的死亡,而是充滿了痛苦等待的慢慢的死亡。

為了這一天,風離軒等待了多久?他會在心中如何充滿快意地想象著這一幕?雲清越已經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平台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四圍的空氣在看不見的奇特吸力下發出刺耳的尖嘯。當穀玄的碎片充分發揮作用時,可以吸收周圍的一切,連天空中飄散的精神遊絲都全部被消解。雖然這塊平台具備特殊的保護力量,令兩個人暫時免受其害,但這樣的保護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

雲滅雖不清楚其中的前因後果,但從這塊穀玄碎片的逐漸崩潰和雲清越的反應,隱隱可以猜到一點原委。那一定是風離軒幹的好事。

“遭遇背叛的感覺不好受,是不是?”雲滅一臉的同情,“你看,眼下就算我同意做你的副手,恐怕你也給不出什麽好處了。對了我差點忘了,你連自身都難保,你這具身體也維係不了多久了。你馬上就可以追隨你的好朋友風離軒而去。”

雲清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那種徹底絕望的苦澀:“你說得對,不過既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也不會讓你繼續活下去。”他右手虛空擊出,雲滅下意識地閃開,卻聽見地上一聲轟響,回頭一看,那個用來傳送的黑洞已經被他毀掉了。

“我們就一起等死吧,”雲清越充滿怨毒地說。話音未落,平台的邊緣已經開始崩塌,一塊塊碎石往下掉落,卻聽不到觸底的聲音,可想而知此處的高度。清晰可聞的斷裂聲從腳底深處傳來,平台在劇烈震顫,預示著這塊來自穀玄的空中之石即將解體。

雲清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算準了一切,卻無法算準最信任的人對自己的背叛。如今一切的雄心壯誌都在轉瞬間成了空談,對他而言,即將失去的性命倒顯得並不重要了。

雲滅似乎也不在意這一點,雙目隻是死死盯著綠焰中痛苦掙紮的風亦雨的影子,那個女子的生死懸於一線,什麽樣的從容鎮靜、算計謀劃都排不上用場了。他隻能像個莽夫一樣強行出手攻擊,然後被對手輕易地彈開箭支,再將他重重擊飛。此人倒是堅韌非常,強行把已經到了喉頭的血再咽下去,硬弩著又站了起來,而且站得比一支箭還要直。雲清越看他一眼:“你好象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命運?這裏是高空中,一旦平台解體,我們都會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雲滅一聲歎息:“看來你是變成泥人太久了,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是什麽種族的,不如你現在趕緊和點泥捏一對翅膀出來,興許還能管點用。”他拚命要將雲清越的怒氣引到自己身上,希望對方暫時忘記對風亦雨的折磨。

雲清越冷笑一聲:“我看記性不好的是你,你還真以為羽人的翅膀是肉長的?”

雲滅心頭一沉,反應過來問題的嚴重性。羽人凝翅需要感應明月的力量,但是當穀玄爆發時,所有主星的星辰力都會被吸收,當然也包括明月的。

“放心,我們還有點時間,在你死去之前,我會讓你看到你的女人先死,”雲清越手按星盤,“我要讓你死去都不能安心!”

綠焰中風亦雨的影像在劇烈地抽搐著,那是雲清越加重了力度。雲滅深吸一口氣,回憶著鶴雪術中威力最大,卻也最為殘酷的終極殺招——羽焚術,那是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的招數。在使用的一瞬間,所有的生命力都會化作爆發的力量,給敵人以不可阻擋的殺傷,然而這樣的代價是——犧牲自己的性命。而且這一招對眼前這個怪物能否奏效,那還很難講。畢竟星源還沒有完全崩塌,強大的星辰力還在他身上。

真的到了這一步嗎?雲滅想,真他娘的冤枉,我這樣的奇才其實更應該活下來……然後他禁止自己再做這種古怪的權衡,在死神露出笑臉的這一刻,他決定完全順從自己的本心。那就死吧。

雲滅下定了決心,不再多想那些擾亂心神的雜念,開始凝聚精力。然而正當他即將發起最後的衝擊時,卻聽到雲清越“咦”了一聲,語聲中充滿驚詫。他硬生生收住,回頭看時,綠焰裏已經起了變化。風亦雨的痛楚看來居然有減緩的跡象,而雲清越卻顯得焦灼不安。按理說,雖然隨著星流石的逐漸失控,平台四周的穀玄力瘋漲,但應該影響不了遠在寧州的太陽血咒的效果。但事實上,太陽血咒不知何故收到了抑製。

不過答案很快就清楚了。風亦雨的衣袖裏有什麽東西開始閃爍,仿佛是受到了來自萬裏之外的召喚。那隻是很小的一個東西,卻能消解掉雲清越所施加的太陽秘術。

雲清越低下頭,看著手上的星盤,猛然間心頭雪亮。星盤上缺失的那一片竟然藏在風亦雨的衣袖裏!毫無疑問,這又是風離軒搗的鬼,至於他隻是無意中這樣做的、還是早有算計,由於他的人已經死去,永遠不會有人知曉了。

雲清越怔立在原地,沉浸在關於風離軒的複雜的思緒中,一時間連殺死雲滅出氣都忘記了。三百年的漫長生命即將終結的這一刻,他的腦子裏隻剩下了關於雁都和寧南這兩座城市的遙遠記憶。那個叫做風離軒的年輕人總是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笑容,從雲家人警惕的目光中穿過,大剌剌地走到自己跟前。

“我剛剛從雪山城回來,”他誇張地晃動著手裏的金屬瓶,“誇父的藥酒別有風味,你一定要嚐嚐。”

“別裝得一副很懂酒的樣子,”名叫雲清越的年輕人笑得也很溫暖,“我才是正牌酒鬼。”

如果生活能就照那樣繼續下去呢?如果不存在那些勃勃跳動的野心,不存在那些包含著陰謀的刻意煽動,他們生活會變得平凡,卻有隨心所欲的自由。風離軒會繼續周遊九州,享受曆險的樂趣,然後來到寧南講給自己聽。自己偶爾也會去往雁都,和風離軒一同躺在千年古木的枝丫上,把手裏的酒瓶往地上亂扔,直到某一天,自己在美酒中醉死,風離軒被鬼知道什麽地方的野人放在火上烤熟了作晚餐,分別結束自己短暫卻精彩的一生。那樣的話,世上少了一個雲州的領主,少了一個領主的傀儡,卻多了兩個快樂的人。不會有什麽脅迫、控製、奴役、欺騙、背叛、爾虞我詐,有的隻是兩個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雲清越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覺間,手中的星盤已經出現了裂痕。雲滅本以為他會盡力阻止那裂痕的擴大,但沒有料到,雲清越抬起手掌,停頓了片刻後,重重一掌劈下。哢的一聲脆響,整個星盤碎成了數塊,散落到地上。

與此同時,平台崩塌了,這個來自於穀玄一部分的星流石,同控製它的星盤一道化為了碎片。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之後,碎石四散飛出。雲州的天幕在一瞬間掠過一道若有若無的黑芒,隨即閃現出無數繽紛的色彩,就像是有萬千禮花在綻放。但這些綺麗的光芒絲毫也不停留,如流星般四散飛遠,消失於天際。片刻之後,天空又恢複了往昔的樣貌,沒有人會注意到,在那些碎石之中,有兩個渺小的身影正在飛速下墜。

真的感受不到明月的力量。雲滅心裏一片冰涼。現在他的身體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往下掉,完全無法控製。雲清越和他一同落下,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形成升力,稍減兩人的墜落之勢。

在呼嘯著灌入兩耳的狂風中,雲清越的話語卻格外清晰:“雲滅,你猜我臨死前想要對你說些什麽?”

他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黑色的斑紋,並且開始急劇擴散,雲滅心中暗暗吃驚,嘴上卻絕不露怯:“你是想把雲州作為遺產送給我嗎?領主大人?”

雲清越微笑著說:“不。你和我有某些近似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樣的老路。”

雲滅哼了一聲:“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雲清越已經沒辦法回答了。他的皮膚、肌肉、骨骼都片片剝落下來,化為塵埃,被高空中的風卷走。終其一生,他都為了霸占強大的星辰力而忍受著這具毫無生氣的身體,忍受著迷雲籠罩的雲州,就像一個家財萬貫的守財奴,一輩子都不敢邁出家門一步,而當他離開人世後,那些金光璀璨的財寶,終究還是不能隨他而去。

不過雲滅顧不上感慨這些,他可不願陪著雲清越一同粉身碎骨,但穀玄的力量仍然遮蔽著天空,月力無法透過。在穿越了茫茫雲層後,他已經可以逐漸看清地麵的狀況,那好像是一座山穀。

就這樣撞在山岩上,化為一攤肉泥?以自己的一身本事竟落得如此下場,雲滅想想都氣得不行。地麵已經越來越近,連覆蓋著山穀的一片綠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正當他很鬱悶地想著風亦雨日後會嫁給旁人、老子簡直白辛苦了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時,眼前出現了一道黑影。沒等反應過來——當然反應過來也沒用——他的肩膀就重重撞上了那黑影。一陣劇痛後,他估計自己的左臂和好幾根肋骨一齊斷了,然而下墜的速度卻也因此降低了不少。他忍住疼痛,眼看著下方正好是一處山壁,上麵掛著許多長長的藤蔓,於是奮力伸出右手,硬拽那些藤蔓。劈劈啪啪連響數聲,也不知有多少藤蔓被他帶斷了,右手磨得鮮血淋漓,但是速度終於降了下來。

最後跌到地上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判斷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依然活著。足足躺了十多分鍾,當痛楚如同千萬根鋼針一般紮入四肢百骸時,他才能確認:我還活著。

雲滅掙紮著坐了起來,看看周圍的情形,驀然間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他一麵笑,一麵不住喘息,胸口像被刀絞一樣疼,但笑聲卻怎麽也停不下來。

他發現自己居然跌入了頭顱之穀,身邊藤蔓密布,無數詭異的“迦藍花”——也就是人與動物的頭顱正在妖豔地綻放。而就在自己的身邊,躺著一隻已經完全變形的死鳥,那是迦藍花的花奴血翼鳥。正是這隻鳥和那些被自己生生扯斷的藤蔓合力救了他的命。

這世界很有幽默感,在狂笑與疼痛中上氣不接下氣的雲滅這麽想著。那些飄揚的花粉直往鼻子裏鑽,癢癢的,但他卻並不擔心。此時的雲州,恰好有一個人能解決這一麻煩。

兩天之後,胡斯歸終於找到了一艘可用之船。失去了領主施加的秘術屏障,尋找過去存留的海船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隻是他猶豫了許久,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再度冒生命危險駕船穿越雲州海域呢,還是索性就此留在雲州,別再去搏命了。一方麵是生命的寶貴,另一方麵卻是雲州之外的世界的巨大**。正當他舉棋不定時,一道白影從空中直撲下來,落到他的甲板上。

胡斯歸呆呆地望著這不速之客,心中五味雜陳:“他媽的,你還沒死啊!”

“少廢話,開船吧!”雲滅疲憊得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躺在甲板上。胡斯歸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受傷頗重,至少左臂已經完全不能用了,而他平日裏從不離身的弓箭也沒了。照理說,這似乎是一個除掉勁敵的好機會,但不知怎的,站在這個武藝充其量比自己略高一籌的人麵前,他竟然無法抑製自己的膽怯,哪怕對方隻剩下半條命,他也不敢出手進攻。腦子裏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後,他搖搖頭,無奈地走向船邊,砍斷纜繩。

“好吧,死了也不吃虧,至少拉著你墊背。”他嘟噥著自言自語。

“還有,把迦藍花粉的解藥交出來,我知道你肯定有,”雲滅摸著自己的脖子,“頭顱之穀真是個好地方。”

“那你也得給我幫忙!”胡斯歸憤憤地說,“你得知道,能活著離開雲州的人寥寥無幾!”

“放心吧,你我都是命大之人,哪兒能說死就死。”雲滅支撐著站了起來。

船緩緩離開了海岸。在不斷和沉重的眼皮鬥爭時,雲滅將頭轉過去,看著漸漸遠去的雲州海岸。那裏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在出生入死而又最終活著離去後,他仍然覺得那段古怪而驚險的曆程缺乏某種真實感。也許雲州本身的存在就是不真實的,他想,就如同高懸於雲天的穀玄碎片,就如同籠罩於迷雲之湖上的白色霧氣。那些閃亮的小飛蟲以生命為代價在雲霧中穿梭,可它們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著怎樣的彼岸。